第22章 拐人(一)
拐人(一)
晚上的飯點到了,上座率還不到三成。
童真拿着自制的火鍋店傳單,在店門口一邊分發,一邊吆喝:“椰子雞火鍋,健康又美味,菊花不受罪!”
一只掌心遍布老繭的手伸過來,接過一張單子。
童真欣喜道:“明仔,進來吃椰子雞噻,我給你打八折!”
明仔點點頭,跟着他進店。剛練過腿,邁過門檻的姿勢有點別扭。
點單時,明仔強調:“我胃口不大,還要減脂,來一份椰子雞就成。”
盡管他這麽說,難得有熟人捧場,童真還是給他挑了一只最肥的雞,鍋底加了兩倍的椰子水。
明仔從随身的運動包裏掏出一罐蛋白粉,往裏鍋裏加了兩大勺蛋白粉。用大勺攪了攪,湯底如椰奶般雪白。明仔嘗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
轉眼的功夫,一整鍋連雞帶湯都進了肚子。
“實在太好吃了!”明仔一邊打着飽嗝,一邊痛心疾首地捶桌子,“最近一周又白練了!”
吃完了,明仔也沒走,坐在原處等童真送走最後一波客人。
就算再遲鈍,童真也看出明仔有話要說。
“韓少的情況很糟糕,在縱火未遂後,被勤少關起來了。小齊說,他已經絕食了三天,再這麽下去,恐怕活不成了,”明仔補充了一句,說,“小齊也是韓家的傭人,和我關系不錯。他還年輕,心沒那麽硬,實在看不過,才悄悄告訴我。”
童真努力克制心髒的絞痛帶來的驚顫:“你既然可憐他,為啥不去救他?”
“跟着韓少,難免幫他做些混賬事……勤少捏着我的把柄,心裏記恨我。我還年輕,連女人的手都沒牽過。我不想大好的年華在牢裏過。你罵我自私也好,慫蛋也罷,我都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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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真搖頭:“我已經發過誓了,我不能再見他。”害怕再看到明仔祈求的眼睛,童真轉身回後廚。
明仔在他背後喊:“你會去救他的。從你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只有你能救他!”
又喊:“時間不等人,再晚幾天,他真的撐不下去了!”
春天走得愈遠,夕陽墜落得愈晚,将血紅的光澤潑到後廚的水泥窗臺上。成群的鴿子響着哨音,掠過沉靜得近乎憂愁的天空。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童真翻箱倒櫃去找那團畫。最後在垃圾桶裏翻了出來。
展開,平平整整地鋪在桌子上。
他交疊雙臂,把下巴搭在手背上,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畫裏的人,看着他的眼睛。看久了,眼前浮現出韓東臨的眼睛,一雙琥珀色的、底色永遠憂郁的眼睛。
他走進卧室,推推林珊的胳膊。林珊嘟囔一聲:“還不睡。”
童真想了想,說:“我有個朋友,遇到一點麻煩,我想幫幫他,行不行?”
林珊閉着眼,含糊道:“好啊,去吧,注意安全。”
“這不算背叛吧?”
林珊捂住耳朵,不耐煩地說:“你在說什麽?幫個朋友而已,算什麽背叛?”
童真認可地點頭:對啊,我只是救人而已,和救路邊的小貓小狗有什麽區別?這怎麽能算背叛呢?
想通了關鍵點,他一頭倒下,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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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壓過挂着露水的草尖,停在小區門口。老全抱胸縮腦,頭一點點地打瞌睡。童真按了一聲喇叭。
老全猛然擡頭,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
童真搖下車窗,朝老全懷裏扔了一包煙。
老全見是一包中華軟殼,眼角的褶子眯得像一朵菊花:“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最近見到老伍沒得?”
老全陶醉地吐出一口煙,說:“那條爛滾龍還在老地方混,你一找一個準。”
工作日的白天,老街巷裏的茶館裏大多是五六十的大爺。男人到了這個年紀,撒尿越來越近,讀書看報越來越遠,興趣漸漸從談情說愛轉移到喝茶擺龍門陣上頭。
老伍啐了一口茶葉沫子,單腳踩在椅子上,唾沫橫飛地宣講自己二十多年前當兵時抗洪救災的英勇事跡,說他曾經孤身從一棵樹上救下一位少女。洪水過後,那少女還哭着喊着要嫁給他。
“那棵樹足足有十米高,若不是我從小吃這款牦牛骨髓健骨粉,哪能一口氣爬到樹頂,背着美女下來,又在滔天的洪水裏游了五公裏,都不帶喘的?”
一群老頭圍着他聽得津津有味,唯有一個老幹部打扮的大爺不相信:
“呦嗬,楊柳樹上不會結包子,樹上哪裏來的少女?要真有,你老伍咋還打光棍到現在?”
老伍滿臉正義凜然:“人民公仆服務為人民,哪能要群衆的一針一線?”
“啧,說得比唱得好聽。那你昨天搓麻将輸我的一百五十塊錢,啥時候還我?”
老伍小麥色的臉皮漲得發紅:“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喊你去趕場,你要來抵黃,太不仗義!”
他眼尖,一眼看到往裏走的童真,連忙拱手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說完,他拎起放在桌角的手提包,腳底抹油,朝後門口溜。
童真早猜到他的想法,先他一步抄近路跑到後門,把他堵個正着。
“童真,我真沒錢。兜比臉還幹淨,不信我翻給你看,”他把上下四個兜翻出來,幾顆瓜子花生掉在地上,“我要是有錢,犯得着天天給一群老頭講話解悶,賣點保健品混口飯吃嘛。”
“找你不是要你還錢的。”
老伍嬉皮笑臉:“那難不成你是來給我拜晚年?”
童真揪住他的耳朵:“你算哪門子長輩,少他媽的占老子便宜。”
老伍連聲“哎呦”叫喚,又說:“論輩分,我也算你舅不是?”
“屎殼郎爬到花朵上,自以為有多美。這話你也有臉說?”
童真手上加一把勁,老伍喊得像遭宰的鴨子:“你輕點,要是讓裏面的人聽見,我樹立的光輝形象就塌房了。”
“幫我個忙,你欠我的錢就不用還了。”
童真剛松手,老伍捂着耳朵往後跳了一步,說:“車馬費總得加一點,一口價,兩千!”
童真豎起眉毛,再次伸手去抓他。
老伍早有準備,頭一偏,躲過童真的手,說:“你能來找我,就說明這事不好辦。我也得擔着風險不是?”
“錢事後付。”
“成交!”
老伍主動朝童真伸手,趁握手時摳了一下對方的手背。見他手背上留下四個月牙形狀的小坑,老伍神清氣爽地笑了。
他拍拍童真的肩膀,眼中頗為神往:“好幾年沒吃過你炒的辣子雞喽,一想起來,幹啥都不得勁。”
“別得寸進尺!”
老伍自顧自打開大白的後備箱,将手提包扔進進去,毫不見外地鑽進副駕。
童真杵在原地瞪他,他笑嘻嘻地探出一張老臉:“還不走,你不是還有要緊事要做噻?”
兩人來到火鍋店。
老伍裏裏外外溜達了一圈,啧啧道:“咋跟遭過洗劫似的,破破爛爛,連瓶好酒都沒得。”
童真在案板上剁雞丁,敲得“哐哐”作響,假裝沒聽見老伍的嘲笑。
辣子雞丁是童真的拿手菜。将雞剁成拇指大小的塊兒,先炸後炒,表皮炒得麻辣焦香,裏面的雞肉還是嫩的,甚至帶着汁水。
童真拿了一瓶做菜的黃酒給老伍。
老伍一口小酒,一口雞丁,吃得滿面紅光,比過年還高興。
童真說了韓東臨的情況,撇去親子鑒定的根根葉葉,只說他是一個朋友,因為欠債不還,被債主拘禁了。他計劃偷偷潛進莊園,把人救出來。
“你小子行啊,交新朋友了,大康該要跳腳了吧?”老伍眯着眼睛想了想,又說,“他對你很好嘛?值得你這樣為他擔風險。”
童真沒搭理,兀自拿出手機,給明仔打電話。
隔了一會兒,明仔到了,帶來了一套莊園的地圖,包括電路和監控線路。老伍看到圖紙的一瞬間,神情迅速變得嚴肅。他摸出一幅老花鏡戴上,認真地研究起地圖。
“莊園的管理是外松內緊。看起來沒什麽,但暗中布置了很多監控。韓……人被關在地下室,就在這裏。”明仔那筆在圖上畫了一個圈。他擡頭看了一眼童真,奇怪道:“你很熱嗎?出這麽多汗?”
“竈臺的火太旺,烤的,”童真擦擦額頭滲出的冷汗,打開空調,加大風量。他假裝不經意地問,“屋子裏有監控嘛?”
“公共區域,比如走廊、會客廳有,卧室和洗手間沒有。”
童真強行把在胸腔裏蹦極的心按回原處,問老伍:“搞不搞得贏嘛?不務正業十幾年,老底子恐怕都沒了哦。”
老伍的眼神越過鏡框射向他:“鏟鏟!你出去問一下,哪個上了年紀的沒聽過我伍鳴山的大名?當年我可是國營拖拉機廠的紅旗手!”
他氣鼓鼓地往外走,童真在背後喊他:“你去哪裏?”
“磨刀不誤砍柴工。我得先回去拿工具箱。你跟我回家不?”
童真搖頭說不去。
他是一只蛻過殼的蝦子,擺脫了窩在老巷子裏的家,已經幸福地擁有了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