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拐人(二)

拐人(二)

後半夜,天氣轉陰,山林裏起了霧。蟲歇了,鳥還沒醒,空氣安靜得像凝固了一樣。

童真不小心踩斷一根枯枝,“咔嚓”一聲,吓得老伍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老伍舉着手電筒,仰頭望着三米高的圍牆,說:“好高哦,萬一摔斷腳杆兒,你會伺候我嘛?”

童真:“夢裏看牡丹,想得美!”

老伍撇嘴:“我好歹也是你舅。況且,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被送到孤兒院……”

眼見對方拳頭馬上落到面門上,老伍趕緊說:“好好好,這茬我不提!我幹就是了嘛,這麽兇幹啥。”

老伍對着圖紙繞着牆根轉了一圈,仔細觀察之後,确定一段監控盲區。童真戴上手套,架好梯子,手腳并用爬上圍牆,然後俯身朝老伍伸手。

老伍拍開他的手:“你上樹翻牆還是老子教的,還用得着你扶?”

兩人翻進別墅。童真将梯子藏在一片荒草中。

花園的角落有一個小房子,是整個莊園的設備間。老伍撬開門,從一堆紅紅藍藍的線中挑出兩根,掏出老虎鉗幹淨利落地剪斷。

仿佛按了關機鍵,花園裏的照明燈全熄了,建築成了黑影幢幢的巨人。角落裏監控攝像頭的藍色小眼睛也熄滅了。

兩人抹黑行進。任何聲音都被得無比大。童真的耳邊響起重重的喘息聲。

童真低聲喝道:“老伍,你小點聲。”

老伍的聲音從十米開外傳來:“你說啥子?”

童真這才意識到,他剛剛聽到的是自己的喘息聲,伴随着心髒劇烈的跳動聲,讓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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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地下車庫進入地下室。地下有兩層,上一層是裝修豪華的家庭影院、KTV,下一層除了車庫,還有一個酒窖,以及一排傭人房。

傭人房除了一間鎖着,其他都是空的。自從韓東臨失憶後,韓東勤帶領傭人們翻身農奴把歌唱,沒有必要再睡在逼仄潮濕的地下室。

老伍掏出一根細鐵絲,含在嘴裏抿了抿,插進鎖孔裏。他貓着腰,眯眼将耳朵靠近門鎖,手腕一轉一抖,童真聽見細微的一聲“咔噠”,門就開了。

房間的布置很像經濟型酒店的标間,空氣裏有一股潮味以及久未通風的人味。

靠牆的床上有個黑影。手電筒的燈柱滑過去,韓東臨擡起光裸的胳膊,遮住眼睛,另一只手抓住床頭的鬧鐘,朝童真的方向砸過去。

老伍歪頭避過攻擊,嘀咕道:“我滴乖乖,童真,你朋友的腦殼遭關傻了吧?”

“阿東,別怕,是我,童真。”

就像安撫應激的貓咪一樣,童真舉着雙手,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朝床邊靠近。

花了好一會兒,韓東臨才适應手電筒的光線。他見到童真從光中走來,走向自己。他翻下床,想要站起來,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童真早有準備。他給他喂了半瓶葡萄糖。雖然沒醒,但呼吸平穩了許多。

老伍犯難:“這麽一個大活人,咋個帶走?”

“綁在我背上,我背他走。”

韓東臨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平角內褲。童真翻遍房間,沒找到他的衣服。他想了想,脫下自己的外褲,給韓東臨套上。

“老伍,你把沖鋒衣脫下來給他。”

“我一老頭子,可遭不住外頭的冷風。”

“你裏面還有羽絨內膽,冷不着。”

老伍硬是不肯脫。童真說加錢,老伍也無動于衷。

童真心生疑窦,去拽他衣服。兩人無聲地對抗了一番,老伍被童真按在床上,扒下沖鋒衣。

掂在手裏格外沉,童真去掏兜,老伍要攔已經來不及。

一堆小東西“叮啷哐啷”地掉在床上,手表、項鏈、袖扣、領帶夾……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

老伍支支吾吾:“剛好路過,不拿白不拿……”

一股怒氣從腳板底直蹿頭頂,童真只覺得渾身的血都涼了。他一把掼倒老伍,斥道:“伍鳴山!我看你是絆倒趴在糞池邊,離死(屎)不遠了!”

老伍仰頭看他,與童真冰冷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又偏過頭去,喃喃道:“我無兒無女,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連結婚都瞞着我,我曉得你是嫌棄我。我靠不上你,只能趁現在手腳靈便攢點錢養老喽。”

“你忘了當初你為啥被工廠開除的?要不是你心術不正,把廠子的廢品運出去賣,你還是勞模、紅旗手,你能風風光光地退休,出門大家恭恭敬敬喊你一聲伍師傅。”

童真覺得臉上癢癢的,手一摸,居然已經淚流滿面,“你把我爸媽留給我的錢在賭場裏霍霍光了,還倒欠一屁股債,我考上大學都沒得讀,只能去打工給你擦腚。你還有臉來反咬我一口,怪倒起我來了?”

他把手揚得高高的,即将朝老伍的腦殼落去。

老伍抱住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混樣子:“打死我,我的孽障就還了,下輩子投胎去極樂世界。”

童真像被點穴一樣,停住手——樓上有人在四處奔走。

老伍從地上爬起來,說:“我們得趕緊走,晚了電路就要修好了。”

給韓東臨套上沖鋒衣,老伍用綁帶将韓東臨固定在童真的後背上。

老伍戀戀不舍地望着灑落一地的寶貝,童真用要殺人的眼神盯着他。老伍咽了口口水,扭頭就走。

童真覺得今晚的運氣出奇地好。他們很順利地溜出後門,朝外跑去。

韓東臨輕飄飄的,童真覺得比背袋大米還輕松。三人剛翻出院牆,燈光又回來了。

韓東勤站在露臺上,眺望遠處。車燈射出一道白光,劃破黑暗,越來越遠,直至成為一個白點。

茍勝利抓耳撓腮:“韓少,為啥不攔住他們?”

說話時牽動到脖子的傷口,茍勝利不由得“嘶”了一口氣。他暗暗後怕。要不是他及時醒過來,恐怕自己的脖子已經被韓東臨掐斷了。

韓東勤蹙着眉頭,似乎猶豫不決:“畢竟是親兄弟,萬一真死在我手裏,百年之後我該如何向爸爸交代?況且,醫生說他的失憶不是永久性的,若是一直呆在熟悉的地方,大腦受到刺激,有可能恢複記憶。我希望他一直保持現在的狀态,不用逼我趕盡殺絕。”

轉而又想起躺在ICU裏渾身插滿管子的韓天猛,韓東勤的眼神複雜。這麽多年,愛與怨交織成一股鞭子,時時抽打他的良心。

突然,腦海中浮起一個驚悚的念頭,很長時間揮之不去。他捏了捏眉心,不由得自嘲:韓東臨看人果然很準,他罵自己的話,也不無道理。

-

一路向東,天色越開越亮。

進了市區,童真就把老伍趕下了車。

老伍期期艾艾想要工錢,嘴唇嗫喏幾下,見童真鐵青的臉色,終究沒開口。

等到老伍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拐角,童真嘆了一口氣,踩下油門。

拐出他的視線,老伍迫不及待地從□□裏掏出一根鑽石項鏈。這是個老寶貝,至少有三十年的歷史了。打開貝殼形狀的項鏈墜子,裏頭還鑲着一張女人的照片。

對照片不感興趣,老伍親親墜子上鑲嵌的藍寶石,擦幹淨揣進兜裏,喜滋滋地回家了。

車開進城中心時,整個小城慢慢蘇醒。路邊陸續開張的早餐攤子是它睜開的眼睛。

初春濕潤的風,裹挾着煙火氣鑽進車裏。

韓東臨半躺在後座,揉着眼睛坐正了。他的嘴巴卻比眼睛醒得更早:“好香哦,是鍋盔的香氣嗎?”

童真靠邊停車。攤主從爐子裏夾出兩個鍋盔,包在牛皮紙裏遞進車窗。

韓東臨兩只手交替拿着鍋盔,放在鼻子底下聞着,一直不下口。

童真:“你不餓嘛?”

韓東臨咽了口口水,說:“不餓。等你一起吃。”

把韓東臨帶回火鍋店。

童真煮了兩碗陽春面。米白的堿水面卧在醬油湯裏,上頭擺了一圈綠油油的小青菜,圍着中間一顆溏心荷包蛋。想到韓東臨空腹太久,不宜吃太過葷腥,童真沒有放豬油。

韓東臨用筷子尖尖挑了一根放進嘴裏咂摸一下,眼睛一亮,又迅速下第二口。他無師自通地将鍋盔掰碎了,泡在面湯裏。一口面,一口湯,一口鍋盔,交替着吃。吃得快,但不急。一口吃完再吃一口,沒濺出一點湯汁。

童真坐在對面,看着他吃。從他的角度看,韓東臨的耳朵有點招風,吃得香時,耳朵往後極小幅度地一動一動,讓他想起曾經喂過的流浪貓。

“第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面。”韓東臨喝光最後一口湯,抽張紙巾擦掉嘴角的湯漬,由衷地感慨。

嚴格來說,這是他第三次吃他做的陽春面,不過他失憶了,童真覺得沒有必要去糾正他的錯誤。

“為啥要絕食?”

“沒意思,不想活了,”韓東臨打了個飽嗝,說,“不過,現在我又覺得活着挺有意思,可以吃鍋盔,還可以吃面。”

童真拿出用玻璃膠粘好的畫像,問:“你畫的?”

“嗯,我想你,就把你畫出來了。”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喃喃自語道,“很奇怪,無論我想畫什麽,就自然而然能畫出什麽,好像打印機一樣。說不定,我失憶之前,是個畫家。”

若是普通人被困在一個地方,只要有手機和網絡,時間不會過得太乏味。如果沒有這些,憑借咀嚼、回味腦海中的記憶,也能抵抗時間流逝帶來的空虛感。

但韓東臨不行。他的腦海裏是一片虛無。沒有遺憾可以惋惜,沒有快樂可以回味,也沒有痛苦值得忘卻。唯一的稍微美好一點的記憶,都是和童真有關。他除了童真,真的沒別的可想。

童真被韓東臨澎湃的愛意感動。他收好畫,認真地說:“謝謝。”

韓東臨眨巴着一雙好看的大眼,真誠地看着他:“你要是喜歡,我每天都可以給你畫。”

“每天畫太多了。你還得工作喃。”

“工作?”聽見一個新鮮的詞,韓東臨瞪大眼睛,問,“我還要工作嗎?”

童真點頭,說:“以後你就在這裏工作,好嗎?”

韓東臨一臉興奮地問:“給你工作?”

“是的。”

“我是你唯一的員工嗎?”

“是的。”

“好啊!我做你唯一的員工,給你工作。”

韓東臨像一只剛到新領地的貓,支着耳朵四處探索。他模仿童真颠勺的姿勢去擺弄大鍋。手腕一軟,大鍋砸到地上,漏了一個大坑。

童真扶額,暗暗心疼自己的荷包。

為了防止韓東臨把廚房給點了,童真把能想到的注意事項,事無巨細地給韓東臨講了一遍。比如煤氣竈年頭久,要用點巧勁,否則不容易打上火,還會造成煤氣洩露。童真還給他示範了兩遍。

韓東臨:“這裏對你很重要?”

童真:“我全部的家當都在這裏喽。”

韓東臨了然地點點頭。

大康在店裏留了幾身舊衣服。童真挑了一套幹淨的給韓東臨。韓東臨聞了聞,皺着眉頭說不要,太臭。

見韓東臨的嘴唇凍得發青,童真只好去街頭的服裝店給他買新的。這個季節,服裝店打折的冬裝有好多。童真一狠心,挑便宜的買了兩大袋,內衣內褲,毛衣牛仔褲,外套棉服,一應具有。

韓東臨很高興,翹着嘴角把衣服抱進衛生間裏,洗過澡才換上。

都是廉價面料做的廉價衣服,袖口的線頭拉拉茬茬的。但韓東臨能把它們穿出一種巴黎世家的氣質。

吃飽飯,洗完澡,韓東臨打了個哈欠,爬上閣樓。

童真趁他洗澡時,鋪好了床鋪。

韓東臨累極了。很快,老舊的單人鋼絲床上,響起綿長沉重的呼吸。

黑暗中,童真坐了很久,慢慢讓幹草垛的氣息包裹住自己。

他的感覺很奇怪,既滿足,又空虛。

他忍不住勾勾韓東臨的手指,失重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一種荒謬感慢慢在心底滋生,他是在宇宙中流浪的一顆隕石,終于遇到了能讓他落地的那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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