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1章
失去大客戶的這半個月裏,時宇潇偶然會想起一些前塵往事。
中學時,他一心只讀聖賢書,和章睿博打游戲就是最大的興趣愛好。
到了大學,見人家談戀愛,他眼饞,加上那時他已經“鄰家有兒初長成”,高挑挺拔的身姿,立體的五官,往人群裏一站,不要太顯眼。
毫無争議地當選上機械工程系系草後,從此抛向他的橄榄枝,拿去養活一個中型農場不成問題。談戀愛已是天時地利人和。
剛上大二,作為帶班學長的時宇潇陪着站在操場邊緣。休息時間,一位穿着迷彩服的新生學弟,穿越重重隊伍,在所有學員和教官的注目禮下,親手向他投遞情書。
時宇潇不認識他,但學弟确實是自己喜歡的白淨清秀的類型。滿操場起哄聲的催動下,年輕氣盛的時宇潇當場接受,心想偶像劇那樣甜甜的愛情,終于輪到自己!
兩天後,學弟從早到晚黏在英見畫身邊,早已忘記時宇潇是何人。
他對學弟何時變的心一頭霧水。那時候,他還成天和英見畫混着,把他當最好的哥們兒。
甜甜的劇情還沒上演,先整一出狗血,時宇潇寬慰自己,是學弟水性楊花,見異思遷,見色忘學長……
第二個是同級的同學,英語專業,在廣播站親口将自己寫的英文情詩播報給全校,最後一句深情的“To my love 時宇潇”公開表白。
三天後,英文詩人寫給英見畫的詩集已經可以出版了。
往後便如時宇潇暴揍英見畫時說的那樣,小組成員,社團隊友,廣播體操比賽身邊的同學……最後變本加厲連他室友都不放過。
他忍無可忍,找上門打出驚天動地的一架,從此兩人分道揚镳,見面如仇人。
直到……
直到一年後,英見畫不幸在校門口出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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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高高地抛向天空,又重重落下,除了砸向地面時“砰”的一聲巨響,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再見面,他忘記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親生父母。唯一記住的,只有書本上的知識。
想到這裏,時宇潇不由輕輕一笑,還真是天生學霸聖體。
有人喊開工了,他猛吸一口手上的煙,掐滅在垃圾桶頂部。
時宇潇沒有吸煙的習慣,除非太煩。
要不還是放棄吧?要麽就當作一場真正的夢,夢就只是夢而已,全都忘記。
時宇潇不是沒有翻閱過資料,事實上,連《今日說法》都曾播出依靠親人做夢的線索成功破案的奇事。
可人家的線索指向清晰,哪像自己——接不上的時間線,不知何處的大別墅,臉上打碼的男人,和不認識的可憐男孩……信息多是多,但一個也用不上。
時宇潇已經快要相信,男人對媽媽的愛而不得,只是自己大腦皮層自行構建的狗血劇情。究其原因,可能是前陣子為了解壓随手打開的泰劇。
剛走到攝影棚門口,來電聲響起,陌生號碼。
“喂?”
沉默。
“喂?請問哪位,聽得到嗎?”
是不是信號不好?時宇潇返回走幾步到走廊窗戶邊,又問了一遍。
“是,是小宇嗎……”
*兩日後,咖啡廳包廂
雖然身上的普通行頭和周圍的高檔環境格格不入,時宇潇沒有任何不自在,他輕啜一口咖啡,繼續等待。
明明是對方主動約他,可在他落座後半小時,對方才姍姍來遲。
比起年輕時曲線明顯的身材,人到中年,她不可避免地開始發福。不過耳垂和頸間富貴華麗的翡翠鑲金首飾,卻正需要這樣略顯敦厚的體型才能鎮住。
一路趕來的她有些氣喘,滿臉歉意甚至有些讨好地賠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沒想到路上會遇着交通事故,我已經盡量讓司機開快了。”
她的長發在頭頂高高盤起,俨然一副标準的富太太形象,除去神色裏的疲态,皮膚狀态能讓人直觀地體會到何為“鈔能力”。
“沒關系的,伯母。”
時宇潇紳士地和她握手,“您是長輩,也是貴人,我等您是應該的。”
聽到“貴人”二字,被時宇潇喚作“伯母”的女人臉色一變,本就刻意的表情更加不自在了。
“伯母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蛋糕,老纏着我給你買。”女人急急忙忙抓過一旁的菜單,“這裏的甜品很有名的,小宇,你随便點!”
“您請客嗎?”時宇潇直言不諱,“菜單上最便宜的咖啡,就是我在喝的這杯,兩百,切塊蛋糕更是沒個三五百下不來。伯母,我只是個讨生活的普通人,和你們有錢人,并不生活在同一個貨幣體系啊。”
女人不可能聽不出時宇潇話裏帶刺,她抿了抿豔麗光澤的紅唇,模樣着實楚楚可憐。
時宇潇心想,年輕時,她就像一朵純潔的小白花,特別招人疼。大伯那時對她寶貝得不得了,要星星月亮都給摘。
“伯母,您特地定的包廂,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女人眼眶立刻紅了,她別過臉,快速眨動幾下眼睛,看得出是在努力平複情緒。
“既然你還叫我一聲伯母,孩子,我……”
哽咽得說不下去,女人搖搖頭,然後下定決心一樣,從鱷魚皮birkin包裏取出一份文件夾。
“這裏面,是你大伯時家俊,和你舅舅孟德盛多年間違法經濟往來的證據,是複印件。如有必要,我願意提供原件。”
時宇潇接過文件夾,別說打開,他連看也沒看,直接丢在桌上。
“借刀殺人啊?我去沖鋒陷陣,您和弟弟妹妹漁翁得利,出了事兒我一個人擔着呗。”
“不是的,宇潇!”女人音量陡然擡高,意識到失态後,輕輕撫了撫胸口。
“我知道你怨我,可那時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
兩行淚水沿着精致的妝面流下,她痛苦地低聲說道:
“宇潇,曾經你也是個富家少爺,可我和你們家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出身重男輕女的農村家庭,當時太年輕太幼稚,以為和你大伯結婚,就能脫離那個愚昧貧窮的環境,所以事事都看他臉色,不惜罔顧對錯,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
“就算你不容易,可多養一個孩子對你們有什麽難?何況還是親侄子!大伯他親弟弟的兒子!伯母,當年我父母對你們夫妻盡心盡力,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吧?”
“是……是……”女人低頭垂淚,“瑩瑩姐把我當妹妹照顧,她和家明哥不像其他人,從不因為出身瞧不起我,還手把手教你大伯做生意……”
聽到她的忏悔,時宇潇沒有感到半分好受,反倒壓抑心底長達十數年的怨恨與氣憤像是待爆發的火山,往外不斷冒着黑色濃煙。
“行了。”他語氣冰冷地打斷,“收起你鱷魚的眼淚,我不吃這套。你們自己狗咬狗,別拉我下水,從我父母死的那一刻,我和你們,就再也沒有半點關系!”
話音一落,時宇潇站起身,座椅和地面擦出的摩擦聲尖銳刺耳,令人更加煩躁。
“你爸爸媽媽當年的車禍有問題!”
這句話成功挽留住時宇潇離去的腳步,他一只手已經放在門把手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證據你可以不要,你也可以認為我是個卑鄙自私的小人,因為我确實是。上天怎麽懲罰我都可以,可是你和語馨、你和語馨……嗚嗚嗚……”
說到這裏,女人泣不成聲,涕泗橫流的她完全沒了驕矜的貴婦樣,狼狽得像一只落水的白天鵝。
時宇潇默默走回去坐下,不大不小的包廂裏充斥着女人悲涼的哭聲。半晌,他才開口:
“為什麽?”
“什……”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女人沒有立刻回答,她将面前杯子裏的水仰頭飲盡,像在喝一杯很烈的酒。
“當年瑩瑩姐和家明哥出車禍前一夜,孟德盛來過我們家,他和你大伯一直待在書房。那天你弟弟發燒,我和保姆陪他到半夜兩點。等他睡着,我下樓回卧室,路過書房的時候,親耳聽到裏面的對話……”
“我聽到你大伯問:‘确定沒有問題嗎,時家明和孟瑩瑩兩個人都搞得定?’然後是孟德盛的聲音:‘是信得過的人做的,放心,到時候他們的一切,都将屬于我和你。’”
時宇潇幾乎每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他本以為那些人只想瓜分父母的財産,卻從未想過,打一開始,他們還要父母的命!
“其實在那之前,他們就做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我不是沒勸過你大伯收手,哪怕賺得少點,夜裏睡覺安心。可他居然威脅我,說再多管閑事就弄死語馨!時家俊表面上對我寵愛有加,背地裏陰晴不定,動辄打罵……我賤命一條,死就死了,可語馨怎麽辦?所以,我只能裝聾作啞。但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膽子大到敢殺人!當時我吓瘋了,慌手慌腳跑回卧室,躲在被子裏一整晚不敢合眼,而時家俊和孟德盛,就在書房待到天亮。”
說到這裏,她已是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完整。
“結果第二天,傭人急急忙忙跑來告訴我……說……”
“說我父母……出事了。”
女人終是再也無法自持,毫無形象地放聲大哭起來。
“你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因為我對不起瑩瑩姐和家明哥,也對不起你!我已經确診了乳腺癌,這是我軟弱的報應,是罪有應得,我認!可語馨和你都太可憐了!我要向你們一家贖罪,還你本該屬于你的一切!”
她胡亂地抹了把淚,急切地拉過時宇潇放在桌面上的手,“孩子,你別怕,伯母知道該怎麽做。你可能不關注商業界,其實早就在傳德盛集團不當經營的風聲,以你舅舅孟德盛為首,他們做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我不想打草驚蛇,打算再等一等,時機到了,再把收集的材料檢舉出去。這些年,他們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也是時候遭報應了!”
“可您這樣做,萬一被發現可就危險了。”
女人搖搖頭,“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剩下的材料,我、你妹妹,還有你,一人一份,你們是我最信任的人。雞蛋不放在同一個籃子裏,才最安全。以後我們見機行事,把證據一點一點吐出來,鈍刀子割肉才最疼!”
“伯母。”隐約感覺不對的時宇潇擔心地問:“您剛才一直說自己對不起語馨,她到底怎麽了?”
聽到這個問題,女人的臉色差到仿佛下一秒就會暈過去,精致的妝面成了一張虛僞的面具,如同她的人生,用光鮮亮麗的生活,掩蓋底下不堪的現實。
“就在你剛離開我們不久,一個周末,時家俊說要帶語馨出去玩。那天他們半夜才回來,從那以後,我女兒就變得很孤僻又怕人。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小女孩有了心事。可後來,她的情況越發嚴重,甚至開始自殘,所以時家俊又經常帶她去看心理醫生。語馨不自殘了,只是越來越沉默,直到有一天,她在浸滿水的浴缸裏,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女人的眼淚更加洶湧,她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一樣,斷斷續續說出的話,幾乎颠覆了時宇潇的三觀。
“就在半年前,語馨才告訴我當年的真相:時家俊根本不是帶她出去玩,或者接受心理治療,而是把她帶到各種酒局,甚至親手把她抱上那些所謂的客戶的大腿,縱容他們觸碰她的身體……她以自殘求不再去,時家俊就威脅她,說要殺了我,語馨沒有辦法,只能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忍耐。直到有一天,她被哄着喝了半杯白酒,醉了過去……”
時宇潇印象裏,妹妹十分好動,總是跟着自己爬上爬下,去泥裏打滾。寄養在她家那陣子,時語馨還在讀小學,那個家裏沒人搭理他,只有妹妹經常背着書包來找哥哥一起寫作業、分享零食。
“語馨她……”
時宇潇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女人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裏面是深深的絕望。
“靠着這一次出賣語馨,時家俊打敗其他競争者,拿下所謂的大單。可我的寶貝女兒,第二天夜裏就用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搶救了整整兩天兩夜,才從死神手裏奪回她的命!而那個傷害她的畜生,還有時家俊,他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不甘心!”
女人兩手攥緊在一起,指甲重重摳進手背,“我早該想到,平時眼裏只有兒子的人,怎麽會突然轉性關心女兒!甚至你弟弟,小小年紀,就知道幫時家俊一起騙我!不然我也不會等女兒割腕才發覺事情不對……他們都不是人……!既然我也要死了,那就拉着他們一起下地獄!”
時宇潇搖搖頭,“真正該下地獄的是他們。”
“不,不……”女人恸哭,“當年是我太軟弱……太自私……早知如此,當年就是賣血,我也要帶你和女兒離開那個家!宇潇,你妹妹告訴我當年的事情之後,我就決定和你坦白真相,可又被查出乳腺癌,才耽誤到今天……不過你放心,我已經立好遺囑,雖然只有一些首飾和包,但都很好變現,你和語馨一人一半……”
“我不會收的,您需要把錢留着治療!”
她搖着頭,給時宇潇看了自己的癌症确診報告,又把文件袋塞進他懷裏,“不管怎樣,這些證據你千萬保管好,萬一我出了什麽意外……還有你們。”
久違的一次見面,時宇潇本想過來打個招呼就當給了面子,卻未曾想過,會聽到足以改變人生的、殘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