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扭曲

扭曲

陳思毅是外地的,家裏條件一般。

落後的小縣城資源、信息閉塞,甚至還停留在多生一個小孩就多一個人幹活的思想上。他的父母算是鎮裏少數讀完高中的,都是公司職員。他們只生了這麽一個兒子,對他的教育十分上心。

陳思毅其實沒那麽愛學習,他的好成績都是靠父母的棍棒打出來的。

初二的時候,有一次他發高燒,媽媽怕他缺課趕不上進度,只讓他吃了藥,卻堅決不同意向老師請假一天。

他沒有再要求,晚餐後拖着虛弱的身體堅持寫完了作業。當時是晚上九點,按平時的安排,寫完作業後還要練習一個小時的毛筆字,可他真的太累了,于是早早關了燈睡覺去了。

睡到一半他媽媽進來了,見他沒完成她布置的任務,硬是掀開他的被子叫他起來。陳思毅不願意,生平第一次忤逆了母親,結果就是,他不僅爬起來練字練到晚上十一點才睡,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是媽媽掐的。

後來他考上了外省的大學,媽媽邊做家務邊感慨,說要不是他們這裏沒有好的學校,她是不會願意讓他到外省去的。

聽到這裏,陳思毅面上不動聲色地整理行李,內心卻在歡呼,為自己終于能逃離掌控而慶幸。

上了大學後,他頭一次過上了集體生活,三個室友都非常熱情開朗,他努力和他們打成一片,也算有了可以交往的朋友。陳思毅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這份友誼,可惜它非常短暫,短到像一次眨眼,短到像鳥兒撲扇一次翅膀。

一個下雨的周六,沒人願意起床去食堂吃東西,硬是餓着肚子忍了一上午,就指望從圖書館學習回來的陳思毅給他們帶飯。

雷陣雨來得急,他沒帶傘,可寝室群裏三個人像餓死鬼投胎一樣不斷給他發搞怪語音,催他趕緊回來。

這對于難得交到朋友的陳思毅來說意義非凡,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于是他将外套脫下蓋在飯盒上,一路沖刺跑回寝室。

他被淋成了落湯雞,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幹淨純粹。在他掏鑰匙開門的時候,屋內傳來陣陣爆笑聲,他迫不及待地開門進屋,甩了甩頭發上的雨水,好奇地走近:“什麽事情這麽好笑?”

他打賭他們又在讨論游戲,進去後才發現自己的行李箱被他們打開了,室友拿着他的一件紅色毛衣在打趣。

原本滿心歡喜的他,笑容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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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讨厭那件衣服,是母親硬塞進來的,他不願意穿又不敢扔,只能把它藏進行李箱裏,沒想到會被他們翻出來。

就像被人發現了最難以啓齒的污點,這一刻,他們的笑聲于他而言帶着對他滿滿的鄙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像鳥籠一般的老房子,父母的控制欲像牆壁上的黴斑和廚房裏的油垢,牢牢地扒着他,令他窒息。

其實是因為陽臺門忘了關,其中一個人下來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陳思毅的行李箱被淋濕了,就想着打開來幫他晾晾,并不是故意動他的東西。

至于那件毛衣,他們之間互相嘲諷捉弄慣了,甚至有時候還故意在對方的名字裏加一個“狗”字,看似是在罵人,其實恰恰體現了他們關系要好。

可陳思毅不這樣認為。

他的自尊心一貫受到家長的打壓和無視,以為能在這裏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沒想到他們還是看不起他,甚至合起夥來使喚他,嘲諷他。

其中一人發現他臉色不對,趕緊把毛衣放回去,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開個玩笑,你不會要生氣吧?”

開玩笑?原來對他們來說就只是開玩笑而已。緊繃着的那一根弦徹底斷裂,他也沒有興趣再去修複。

陳思毅徹底暴怒,他将打包的飯菜扔到他們臉上,然後舉起椅子砸了過去。

對于同學之間鬧矛盾,學校只會讓班主任出面調解,可其中一位同學被砸傷了,進了醫院,老師只好聯系陳思毅的父母協商賠款的事情。

陳思毅一聽要聯系家裏,立馬變了态度。甚至不惜下跪道歉,承諾會慢慢償還醫藥費,只求他們別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父母。對方見他做到如此,便心軟同意了。

他只好将自己每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縮減到八百,就這樣慢慢還,還了整整四個學期。

其他三人提出要換寝室,可學校裏沒有多餘的床鋪,加上這件事在系裏鬧得很大,沒有人願意和他們換。

被砸傷的那位同學讓家裏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住,其餘兩人雖然還是住在寝室,但從那之後就把他徹底當成透明人,不跟他說話,也不會多給一個眼神。

陳思毅又變回了過去的自己,壓抑、孤獨、隐忍。

無處宣洩的他選擇把心底深處的不滿都發洩在流浪貓上,看着它們因他而痛苦、哀嚎,這給他帶來了不少慰藉。

大三的時候,母親來了電話詢問他畢業後的安排,陳思毅說自己想留在大城市裏,可母親不同意,說已經跟老家這邊打點好關系,讓他一畢業就回來工作。

這一通電話讓他的情緒再一次奔潰,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他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小縣城,不願意再活在陰影底下。

一次偶然,他刷到了一篇留學的帖子,發帖的是一個女生,她家裏重男輕女,要求她回老家工作幫弟弟買房子,她不願意,自己偷偷申請了留學,沒想到通過了。她興奮地表示自己即将要開啓新的生活,并且打算畢業後就留在國外,這樣一來,家裏鞭長莫及,根本就管不了她。

這給了陳思毅啓發,于是他也試着申請了美國的學校,然後以鎮上第一個留學生的噱頭,成功說服望子成龍的父母同意。

他灰暗的人生終于迎來了曙光,可缪苡沫的出現徹底将他的希望斬斷。

他的前途因她毀于一旦,從小鎮裏唯一的大學生變成了階下囚。偏偏她還覺得這樣不夠,非要将那一群畜生送到他身邊,折磨他,嘲笑他。

他也曾想過要将那群東西弄死,可監獄裏的人在發現他的小心思後,趁獄警不注意将他拖到操場上一頓猛揍,還害得他失去了一顆牙。

他滿臉是血地趴在地上,心中的怒火仿佛下一秒就會沖破胸膛。他應該在不久後飛往美國開啓新生活,如今卻因為這些雜碎活得還不如一只蝼蟻,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缪苡沫。

所以他精心策劃了一場越獄。

出來後,他沒有回家也沒有逃走,而是在菜市場打起了黑工。他需要錢維持生活,謊稱自己是從偏遠山區來的,來找份工作混口飯吃,老板覺得他可憐就留下了他。

在放寒假的前一天,他打扮成送快遞的人混進了學校,偷聽到了缪苡沫和同學之間的對話。他本想在那天就解決掉她,在聽到他們要去長白山後又改變了想法,也許在外地除掉她會是一個更好的主意。

剛好菜市場的老板就是東北人,他就這樣搭上他的順風車,将自己藏在一堆行李中,順利抵達長白山。

放在她房間門口的那一袋東西當然是他的傑作,那一天他就在樓道的拐角處等着缪苡沫送上門,看着她被吓得魂飛魄散,扭曲變形的臉上全是滿足的喜悅。

缪苡沫的尖叫聲就像一場完美音樂劇的點睛之筆,是劇情發展的最高點,陳思毅興奮地拔出刀追了上去,渴望來一場最完美的謝幕。

要不是紀柏宇半路折返,這一切早就該在那個夜晚結束。

第一次行動失敗了,他沒氣餒,又僞裝成外賣員混進了學校,在那個雨夜再一次對她發起進攻。

讓她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在眼前咽下最後一口氣,被無助與害怕的心情折磨到天亮,也許比一刀刺死她更加有趣。反正只要紀柏宇不在了,除掉缪苡沫就是分分鐘的事。

可惜他又失算了。

即便陳思毅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大錯,他的雙親仍舊不覺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任何問題。

電視臺直播了陳思毅從司喬監獄被押送至鱷魚島的過程,畫面裏,他穿着囚服被兩位強壯的警官押送進警車。讓缪苡沫感到陌生的是,他的臉上沒有仇恨與不甘,反而是一份難得的平靜。

而畫面外,除了記者的閃光燈,還有他雙親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放心不下他,不是為他求饒,而是唾棄和謾罵。罵他辜負了他們多年的栽培,罵他讓他們在老家再也擡不起頭來。

陳思毅像是沒聽見一樣,沒有看他們,也沒有任何表情。

他再也不用努力扮演讓他們驕傲的兒子,再也不用費盡心思祈求關注與認可。他終于卸下了肩膀上的擔子,擡起頭最後一次看了眼太陽,然後毫不猶豫地鑽進車子。

缪苡沫看着那畫面久久沒有回神,即便已經開始放下一則新聞,陳思毅上警車的最後一幕仍舊給她留下了很大的震撼。

突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除卻超雄基因,其實每個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大多都是家庭因素導致的。

陳思毅父母雙全,看似比單親或多子家庭的小孩享受了父母更全面的愛和關心,可他的雙親真的愛他嗎?還只是把他當成一件炫耀的工具?

炫耀自己教導有方,所以兒子才能從小縣城考上美國的大學?炫耀自己管教有序,所以他從不浪費時間交朋友,而是一心撲在學習上?

一旦他不再能為他們提供炫耀的資本,他就像個垃圾一樣失去了所有價值。

在缪苡沫看來那根本就不是愛,如果愛他就不應該剪斷他的翅膀,又質問他為什麽不能飛?甚至連見最後一面的時候,想對他說的還是只有責怪。

身邊總能看到不合格的父母為自己辯解,說他們也是第一次當父母,應該多體諒他們。

可愛不是練習出來的,不是你多生幾個孩子就能知道怎麽做父母。他們應該在生小孩之前就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要這個孩子,是不是真的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而不是為了可笑的傳宗接代。

把一個無辜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做好迎接他們的準備。壓迫他們按照你們的想法去做,讓純淨的靈魂長出了惡魔的角。

其實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缪苡沫結合這個事件寫了一篇報道發送到喜姐的郵箱,她希望有更多的人因為這件事情意識到為人父母的重要性,也希望那些正在承受壓迫的靈魂能夠覺醒,意識到這些束縛着自己的牢籠需要他們想辦法去掙脫,而不是一味地妥協,等待被救贖。

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的報道被駁回了。

喜姐認為缪苡沫作為一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根本不懂得為人父母的難處。她認為母愛是最無私的存在,每一位母親都是,而缪苡沫的這篇報道是對這份愛的亵渎。

更讓缪苡沫不能接受的是,喜姐竟說她是為了拿獎金故意制造噱頭挑起家庭矛盾,不安好心。

缪苡沫沒有回複她的郵件,而是默默打開一個空白的文檔,敲下了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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