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為父之心
為父之心
大豫有四大諸侯國,辰、燕、穆三國,已不必再表;餘下一個齊國,位處燕國以東、豫穆以南,地域狹小,人丁稀薄,是以文人巧匠輩出而與上述幾國平起平坐。平素也罷了,戰時,無人肯将他們放在眼裏。
——但只要他們安分守己,安居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自保卻也不難。
而齊國的現任國君,偏偏又是個不自量力之徒。
他糾集了自己只有六萬兩千七百八十二人的“小軍”,襲擊了如今已坐擁近三十萬大軍的辰恭。
當時辰恭攻辰,恰被燕鳴梧阻住,正是一腔怒火。聽聞齊國這樣一個區區小國也敢“落井下石”,登時惱火,分兵攻齊。
可惜,齊王雖然不自量力,卻也不肯做個傻子。辰恭大軍轉道時,齊王已經領着自己的小幾萬人馬,幽靈般游走了。
——此刻,齊世子已在燕國奮武大将軍李臻帳內。
李臻其人,相貌堂堂,英雄氣度,前文已述。與他相比,齊世子則顯得有些……相形見绌了。
齊王本人,當年可是名鎮天下的美男子。可惜這兒子,仿佛天生不敢領受一副美貌:他與齊王最像的是一對桃花眼,偏偏眼距稍稍寬了一毫,雖不至于古怪,卻氣韻大減;齊王本人挺直修長的鼻梁,他亦繼承下來,只恨鼻翼圓鼓了半分,便顯得鈍些;齊王唇角含鈎,他同樣在唇角生出弧度,可惜,笑開時,兩側又不十分對稱,不比他父王的清正。
齊世子自然也是個美人,若将他和齊王年輕時的臉疊到一起,是有八九分相似。可細看,他卻處處都比齊王遜色,不那樣叫人舒适——李臻只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忍下了這種賞心悅目的不适。
畢竟齊世子此行目的昭然,他總不能為這點細枝末節翻臉。
李臻擺出笑,請齊世子上座,道:“齊王殿下遣世子前來,所為何事?”
齊世子——齊晟對他回以一笑,起身道:“我父王聽聞燕國聯辰,為保小辰王和小辰王妃,不惜與老辰王為敵。老辰王謀逆犯上,我父王卻是忠君之士,願與貴國聯手,一則護衛昔日安樂公主;二則殺入京中,以清君側。”
辰靜雙登基,執辰王金印,放話廢除辰恭王位。此事驚世駭俗,求自保者甚多,這些人一時都以“老辰王”、“小辰王”稱呼他們父子二人。
齊王旗幟鮮明地向辰恭宣戰,必不會用這樣的稱謂。齊晟如此稱呼,頗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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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臻不動聲色,彈杯笑道:“齊國謀士輩出,齊王殿下肯與我國聯手,我怎好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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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了燕國意向,齊世子旋即返回。
齊王正和人議事,已等得望眼欲穿,忙從案後站起,親迎上去:“晟兒,怎樣?”
“李臻答應了!”齊晟在父親懷裏一觸即收,“他說辰恭依然意在取辰,”——他在父親面前恢複了這個象征着立場的稱謂——“所以他會牽制住辰恭主力,讓我們趁機騷擾,截斷他的糧草!”
“好!”齊王拊掌,“晟兒,你可立了功!”
齊晟頓時有些得色,又竭力憋了回去。接着他不由得問道:“父王不急着進京殺賊,為何反倒以保護安樂公主為先?她終究是個女人,孤身在外,如何重振皇室?”
齊王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道:“公主在外,傳說是奉了陛下旨意。陛下舐犢情深,公主又是唯一一個未被掌控的皇室人,如何不重要?”
齊晟狐疑道:“辰恭把控京城,卻仍未搜到玉玺,又說自己攻辰也是為了從公主手上奪回玉玺——父王,您不會也這麽認為吧?”
“自古沒有将玉玺交給未嫁女兒的先例,”齊王笑了一聲,模樣風度翩翩,但态度顯然是嗤之以鼻,“辰恭不擇手段,父王也瘋了不成?”
齊晟頗有些不自在地揪了揪自己袖口,點頭道:“父王說得是。”
“回去歇着吧,也看看你母親。”齊王捏了捏他肩膀,提起自家王妃時,他連眼角都泛起獨特的深情笑意,“她昨日睡得好,今天精力過佳,始終鬧着人。你陪她玩玩。”
齊晟領命退下。
他走了有一會兒,原先和齊王議事的那臣子才道:“殿下騙了世子。”
齊王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揮退左右,道:“書儀,此事開不得玩笑。”
“殿下若真以為臣是開玩笑,就不會把人攆得這麽幹淨了。”錢書儀坦然一笑,“可是,殿下怎麽就能篤定玉玺在公主手上呢?”
齊王信任他,搖了搖頭道:“孤也不十分肯定。只是将心比心,揣度了陛下的心。”
錢書儀還未成家,不懂,洗耳恭聽。
“孤專寵高氏,子嗣自然薄。晟兒原有一個姐姐,聰慧伶俐,可惜早早沒了。孤和高氏一心教導晟兒,他偏不成器。這些年急于求成,愈發連心性也……孤就時常想,若女兒活着,齊王金印交給她也未嘗不可。同樣,陛下兩兒兩女,寄予厚望的大皇子偏被二皇子殺了,還是兵臨城下的時候……正值江山如晦,二皇子資質平平,更難入陛下的眼了。素聞兩位公主一和婉、一潑辣,潑辣的那位又是陛下親手送出皇城——但孤不過猜測,還未與任何人說,也不能說。”
錢書儀聽得斂了眉目,沉重道:“殿下不肯說,是怕給安樂殿下惹來什麽禍端麽?”
“不錯。”齊王道,“公主雖是女流,可玉玺畢竟事關重大。若陛下……遭受不測,公主持玉玺,另擇皇城、扶立新帝,也無大不可。如今危難,孤若是公主,必将此事捂得密不透風。但只怕殿下年少心軟,對枕邊人露了形跡……”
他嘆了口氣,捏了捏自己鼻梁,頭痛不已:“若按孤猜測,殿下往後的路未必好走,孤有心擁護。偏偏晟兒的心思,與孤不是一路。先前受的那傷,雖未流血,可孤總覺是個大禍患……只望孤百年之後,你們這些人稍稍勸着晟兒,叫他忠君仁厚,萬以皇室血脈和玉玺為先,莫辦錯事。”
錢書儀怔了半晌,寬慰他道:“殿下還未過而立之年,身體康健,哪裏就要考慮身後事了!邸下心性也不壞,不過急躁了些,殿下想是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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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考慮着自己的身後事,卻不知自己隔了十萬八千裏去操心的那少年人,正生龍活虎地——
被人揍。
宋如玥雖然有傷,卻不肯懈怠武藝,自從好了個囫囵,依舊每日從天鐵營內找幾個人切磋。天鐵營都是自小練武的出身,層層選拔、千錘百煉,她哪裏切磋得過,好好一個女孩子,成天土裏摔地上滾,倒也不辜負,頗有些成效。
從前天鐵營最末的将士讓她一只手,她都走不過兩招,如今對上天營統領夏林,竟也有來有往,冷不丁還能叫對方吃個虧。
林榮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活像擔心自己女兒似的擔心她。他的副将茍易卻沒心沒肺,對旁邊人道:“我看夏林這老小子要贏得不輕松,信不信?不信?我可信!你瞧着,若老夏等會摔不出個狗啃泥,今兒中午面裏的牛肉都撥給你!但他要是摔了……嘿嘿,你得幫我洗五天襪子!诶?別別別,三天,三天!三天總行吧?我這也是有本兒的買賣……!”
虧得林榮把天鐵營上下都當親兒子看,不然他非得把這混小子捆了,罰他把全大營的襪子洗上十遍。饒是如此,也瞪了他好幾眼。
——不過茍易眼光倒毒,宋如玥今日專盯着夏林雙腳。夏林專注刀法,步法并不精妙,頂不住這樣針對,很快被抓住個破綻,真險些成了那什麽啃泥。幸好他經驗豐富,頓時也将宋如玥絆倒,自己倒借着力先一步起了來,刀刃不由分說抵上了宋如玥脖子。
宋如玥氣喘籲籲,仰頭盯了他一會兒,笑開:“我覺得今日又有進益。”
“殿下聰慧,”夏林也笑,将刀移交左手,右手拉住宋如玥擡起的手臂,使力将她拽了起來,“只還是力量弱些,這也無法,急不得。”
林榮道:“快看看王妃摔沒摔着。”又輕斥夏林:“說了多少次,現在不好喊什麽‘殿下’,叫你們全都改口,‘王妃’這兩個字就那麽難記?”
“沒事,沒事,”宋如玥忙沖他擺手,“子信不至于。再說,我也習慣你們叫‘殿下’。”
“可是,辰王殿下……”
“我怎麽了?”一個含笑的聲音傳來。
宋如玥一聽這聲音,眼神都亮了,幾乎是轉身蹦到人家懷裏的:“子信!”
林榮帶着天鐵營,行了跪禮:“殿下。”
“都起來吧。”辰靜雙随便揮了揮手,低頭問宋如玥,“怎麽提到了我?”
“也沒什麽事,林榮讓他們改口叫我‘王妃’,但我看他們別扭,覺得不改口也無妨。”宋如玥把腦袋從他懷裏拔了出來,循着香味看去:“今日這牛肉醬得不錯!”
“今天事情不多,去膳房看了看,想起來你喜歡吃這個,索性帶着來接你。”
他正說着,懷裏的人已經跑去笙童那邊,拿濕帕子淨了手,掀開了食盒蓋子,嘗了一大塊。
她臉頰鼓起一個圓滾滾的小包來。
“這麽餓?”辰靜雙哭笑不得。
“王妃習武,消耗當然大些,”宋如玥張不開口,林榮解釋道,“甚至長高了。”
宋如玥飛快點頭,另一邊臉頰也鼓鼓的。
辰靜雙失笑,只怕她噎着,勸道:“還有的是,回寝殿慢慢吃。”
“成。”宋如玥抻直脖子一吞,翻着白眼把筷子一丢,拍拍手扯着辰靜雙就走:“快,我剛吃了兩口,愈發餓了。”
這位被林榮莫名忌憚的辰王,無奈地被她拽着,扭頭留了話:“我今日新撥了饷銀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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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辰靜雙提起一樁事。
“西夷那邊的戰報,傳回來了。大勝。可我總覺得勝得太輕易,想親自去看看。”
西夷與辰國交戰多年,辰靜雙這感覺,并非全無根基。
宋如玥由着明月往自己傷臂上輕輕抹着膏藥,也不大憂心的模樣,只問了一句:“朝中安定嗎?”
“安定。”辰靜雙道,“上次春獵,借着熊的事,我清理了不少謝氏門生。如今他們成不了氣候了。”
他嘆了口氣,從明月手裏接過塗膏藥的活:“我倒擔心你。”
“擔心我什麽?”
辰靜雙淡淡紅了耳朵,不肯說。宋如玥不依,連問幾聲,才聽了一句:“看不見你,怕你受傷。”
“這話新鮮,”宋如玥笑,“ 我什麽時候成瓷捏的了?”
辰靜雙的手法比明月還輕:“你不是瓷捏的,我待某人的心卻是瓷捏的。偏偏那人還把自己當個泥胚,連着我這顆心,整日裏往土裏摔。”
宋如玥大窘,心裏卻是高興的。她湊近了辰靜雙,哄道:“我把天鐵營調給你吧。”
天鐵營随在宋如玥左右,如今她不出戰,天鐵營就挂靠在宮中禁軍之下,但依然自成體系,只聽從宋如玥一人之命。
辰靜雙塗好了膏藥,一邊伸手給笙童去擦,一邊道:“我又不缺人。倒是你今天說,林榮和夏林各有稱謂,會不會生出龃龉?你若不放心,我派人手看着。”
宋如玥一怔,笑道:“怎麽又疑神疑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