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征塵

征塵

前線急報也分三六九等,一層層往上遞,少有能這樣一路闖到群英殿的。只有前線守軍的最高将領親自判定實屬危急、耽誤片刻就要亡國的消息,才會以虎符加印,信頭點血,火速送到辰王面前。

辰靜雙在殿內聽了這四個字,眼皮就開始跳,心反倒不跳了,只是手腳發冷。所幸這類消息不必他傳召,送信人只是匆匆跪個過場,已經推門進來了。

辰靜雙方才想着宋如玥,此刻恰好從她身上借一分勇氣:“念。”

“穆軍南下攻齊,齊軍自顧不暇。李臻麾下不足十萬人馬,難抵辰恭三十萬大軍,辰恭攻辰,已是定局!”

那人說罷,将信遞上。笙童接了,辰靜雙好歹壓着,沒一把搶過信。

這将領話少,寥寥幾個字,讓人一眼看盡,比傳話這人說得還精簡些。

惜字如金,信頭卻染着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

辰靜雙把軍報放到一旁,不動聲色道:“知道了,下去吧。”

然後他咬住舌尖,垂眸數了一遍朝中文武,吩咐笙童:“去傳白彧、畢廷、蒙望、常居湘。”

笙童才要離去,又忽然被他叫回。辰靜雙抓過那封帶血的信往他手裏一塞,低聲道:“送去望鳳臺。”

笙童一驚,擡頭正對上他目光,只見那雙眼裏暗潮湧動,卻不見猶疑。

辰恭三十萬大軍,辰國統共才二十二萬将士,原本為西夷與燕國之戰已經捉襟見肘……

他片刻以前,還在擔憂薩仁對宋如玥不利,不是不關心她的。但他太了解宋如玥,此事不想瞞她。

他也不想因自己想保護她,就奪去她自己做選擇的權力。

笙童還沒動,辰靜雙催促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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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消息傳到望鳳臺,正趕上宋如玥來了興致,張羅着要人去給薩仁做一碗皇宮風味的鮮蝦面,一時不在屋內。薩仁正獨自坐着,垂着眼睛,踢着腳鐐聽響兒。

笙童進來一怔。

薩仁擡眼看他。

兩人是相識的,薩仁心頭有傲氣,既不屑、也無顏理這麽個奴才;笙童卻是有些怕她,便仗着這是個俘虜,裝作沒她這麽個人。

他無聲地溜了,問了宋如玥的去處,匆匆去撲她。

随後,宋如玥叫明月帶了話給薩仁:“忽然有些急事,面已經吩咐做了。你什麽時候餓了,只管叫他們煮好就成。”

薩仁雖然不拘小節,倒也幹不出在別人家裏吃獨食的事兒,因此一直沒叫傳膳。她等啊等,身邊只一個明月,也說不出宋如玥去了哪兒;望鳳臺宮人又都不準她外出。

直到月上柳梢,外頭才來了人。來人好不客氣,還沒進門就聽她笑道:“聽說有人知道疼人了,我不在就不舍得動筷?”

薩仁“騰”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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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仁這午飯拖到半夜才吃成——宋如玥卻沒那麽慘,她是用了膳的。

辰靜雙細致,想得着這事。笙童等人前腳去望鳳臺、白府等地給他找人,他後腳就叫人上了些簡單飽腹的糕點小菜,悄悄備着了。

果真,宋如玥——碧瑤,是頭一個到的。

在深宮與沙場之間,她的選擇,不言自明。

“王妃出宮請動了碧瑤,可惜不勝酒力,眼下在碧瑤将軍府上醒酒。而本将軍呢——”某位撒謊不眨眼的王妃,把面具掀開一條縫,對辰靜雙一笑:“憂心蒼生社稷,前來請纓。”

辰靜雙知道她是故意在說俏皮話,但板着臉,把她面具扣下去了。

宋如玥對他眨了眨眼:“這個謊不夠圓嗎?”

辰靜雙:“等會還有別人過來,你可別把人勾走了。”

宋如玥就對着他笑,一雙眼睛,藏在面具後面,還是會說話:“我又不會被勾走。”

辰靜雙也無聲笑起來。他一手摘了她面具,一手端出糕點,又用面具把茶往她面前微微一推:“不知道你身份的只有兩個,畢廷和常居湘。他們離王宮遠,還得一會兒才能到。大概要談很久,先吃點,別餓着。”

這糕點——按宋如玥的眼光來看,不如說是餡餅——外頭是半指寬的千酥皮,餡裏塞足了細小的肉塊,夾着些不知名的蘑菇丁,纖維分明,醬汁厚重,濃郁嫩滑。肉塊提供了嚼勁、蘑菇丁裹滿醬汁,提供了濕潤油滑的口感;餡料整體偏鹹,又□□燥平淡、入口即碎的千酥皮調和過來……宋如玥吃得飛快,險些吞了舌頭。

“喜歡嗎?”辰靜雙期待地問,“這是我從前琢磨的一個方子,膳房還是第一次做出來,我吃着尚可。”

宋如玥不住點頭。

辰靜雙眼睛都笑彎了,自己也吃了一個。大抵是胸中到底沒生出足夠的英雄氣魄,又或者眼裏只見宋如玥在前,腦中一時只想得到歲月靜好的模樣——他笑嘆道:“我一度許願要做個閑散人,住一座花園般的大宅子,看看書,釀釀酒,琢磨點吃食,做些市井間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的風雅事。沒人看着的時候,還能偷偷近一近庖廚……最好有一個我想照顧的人,把她接進來,娶進來,最好識字,能就着幾杯自家的淡酒,與我談古論今、吟詩作賦,嘗嘗我做的菜。姬妾就都不必納了,我只有一顆心,只夠給一個人——”

“——吏部侍中白彧,請見王上!”

辰靜雙眉梢一動,也沒見他表情如何變化,那樣融融的笑意卻不見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擡高聲音,斬釘截鐵:“傳!”

大臣入殿,還要傳召。辰靜雙趁此機會,起身整理衣冠。

而他原以為來不及給出回應了的宋如玥,在宮人漫長的傳話聲和腳步聲裏,忽然做賊般飛快地攏過他的指尖,湊在唇邊貼下一個浮光掠影的吻。

“十指連心。你這顆心,我收住了。”她把辰靜雙那五指微一摩挲,直把人搓得半邊身子都麻沒了,才促狹地保證。

辰靜雙耳根紅紅,咳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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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下午,直到深夜,直到辰靜雙慣常入睡的一個時辰之後,幾人才從群英殿散去。

辰靜雙攜碧瑤、蒙望親征北疆,白彧代掌朝政,畢廷協調軍務,常居湘作為一個從來無功無過的将領,留守京中。

常居湘是個妙人,武将,吃齋念佛。辰恭在位時那麽激烈的黨争,連他一點毛都沒沾上。到頭來此人官在原職,不升不降。而且不知什麽緣故,此人一出京城,最多到左右大營駐地,就會重病不起,別說領兵封疆,能出氣能進氣就不錯了。因此早就沒了建功立業的心,沒找個借口上書告老,已算他有始有終。

這次被辰靜雙揪出來委以重任,他還自我打趣:“常居湘,常居鄉……臣一輩子守着這一畝三分地,挺好的。”

畢廷也頗憨。辰靜雙尋借口留住碧瑤晚走,畢廷還不知碧瑤身份,直言道:“王上說是王妃出宮請動了碧瑤将軍,此刻還在碧瑤将軍府上醉着。王上哪怕真和碧瑤将軍情真意切,是否也顧及一下王妃,莫寒了功臣之心?”

辰靜雙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好,宋如玥樂不可支,道:“我要隐藏身份,若公然随諸位出宮,難保不洩露行跡,故而王上稍作挽留。我與王妃一見如故,此舉必不至于寒了王妃之心,畢大人放心。”

說着,她摸了一塊餅遞給畢廷:“看在畢大人對王妃一片好心的份上,請您吃餅。”

畢廷懵然接過來:“将軍橫空出世,一戰成名,不想如此率真。”

宋如玥一愣,沒料到還有人把将軍們看成了洪水猛獸,笑問:“打個仗罷了,何必損我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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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回來和你告別的。”宋如玥道。

此時薩仁已将那碗鮮蝦面吃了個囫囵,正在吞湯,聞言疑惑道:“你去哪?”

宋如玥只笑笑,卻不答她的話。

薩仁便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了,想了想,欲言又止。

“你到底身份特殊,我走後,會傳令封宮,留明月陪你。你好好待着,等我回來。”宋如玥拍了拍她的手,“未必會很久,你好好吃飯,別再這樣等我。”

留明月在,便是留了一分宋如玥餘威。望鳳臺宮人縱使心裏不服,行止也只得收斂一二,不會太叫薩仁難堪。

但“封宮”二字,便叫薩仁皺起了眉:“辰靜雙也走?”

辰靜雙沒有後宮,平日只宿在群英殿與望鳳臺兩處。他若留着,望鳳臺豈敢封宮?

薩仁見微知著,宋如玥颔首默認。

薩仁輕輕吸了一口氣,放下了筷子,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她不是怕失去宋如玥庇佑,而是電光石火間,心內就有了猜測——恐是又有戰事,辰靜雙要親征。宋如玥不知為何要随着他去,此戰恐怕……兇多吉少。

可宋如玥待她,究竟是好。雖然是因着皇城時的一面之緣,但酪酥、觀月、賽馬,以及手上這碗熱騰騰的鮮蝦面……總歸都是真的。

草原上的野月亮,看似清寒皎潔,但若曾被誰攬入懷中,原來也會有情愫暗生。

只可惜,薩仁說不出這許多,亦無法簡單言明。她只好抓住宋如玥的手,一字一頓道:“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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