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邊城

邊城

沔溪平日裏只是座貧困的小城,戰時卻是辰國邊境重鎮,辰國封地在此與大豫本土毗連。

四月初十,十三萬大軍急行入內,六萬百姓盡數遷居。

沔溪知縣與守将出迎,跪地道:“王上。”

百姓遷居完畢,知縣才了了一樁心事,不由得多了句嘴,道:“多謝王上,體恤一方百……”

守将知道這貨嘴上沒譜,聞一知十,不敢叫他說完,忙用胳膊肘偷偷捅了他一下。

知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多言——本來就是人家的百姓,自己謝什麽呢!這要是攤上個嚴苛的主,直接治他個不敬之罪他也沒處申冤啊!

他不敢失儀捂嘴,只好壯着膽子擡眼偷窺。

辰靜雙自不計較這些,年輕的君王伸手向上一招:“起來吧,”說着,目光已經轉向沔溪守将:“前線如何?”

守将道:“李臻連連退敗,今日午時,已被逼入沔溪轄內。”

“燕軍餘力如何?”

“不計重傷,餘兵七萬。”

守将答完這句話,便聽有人笑了一聲:“倒是個精明人。”

這聲音清脆,絕非男聲。守将循聲看去,只見是諸将士中略顯單薄的一個身影,戴着面具,身後跟着另一個戴面具的人。

他一怔,便認出人來:想必是碧瑤将軍。

雖有諸多外因,但碧瑤的确是辰國開國以來,第一位從邊疆一路打到京都的将領,守将頗有幾分神往。他本想稍作表示,誰知那位不等人,已接着說了下去:“但也多虧他周旋,沔溪不至于被辰恭一舉攻破。早聽說李臻是燕鳴梧心腹,燕鳴梧與燕王争鬥已久,政鬥之事,敢問王上如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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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性發問,與旁人之恭謹截然不同,知縣與守将都為之一駭。卻聽辰靜雙依然不以為忤,沉吟道:“若形勢不好,恐怕李臻在此處待不長久。孤亦恐燕鳴梧被借機打壓,連累阿阮。”

他說罷,便問沔溪守将道:“燕軍何在?”

“城北十五裏。”

辰靜雙颔首:“孤去會一會他,你們在此稍候。”

“王上!”衆人異口同聲地叫住他,蒙望與辰靜雙本有些許舊交情,尤其不同意:“終究是他國營地,王上身份尊貴,豈能以身涉險?!”

“王上去不去不打緊,我卻是非去不可。”碧瑤道,“我與李臻打過數次交道,他為我大辰守國門,今日酬謝,為表親善,我怎能缺席?”

不待旁人接話,她身後的面具人——應是“容副将”——已領會她心意,立刻道:“天鐵營随行。”

“既有天鐵營,孤此行無虞。”辰靜雙當即笑道。

蒙望暗道不好:“王上——”

可辰靜雙話音未落,就已抓過碧瑤手中缰繩,碧瑤順勢催馬——兩人已如閃電般掠出,天鐵營機動極快,随之而動,衆人阻攔之話尚不及再開口,已被隆隆馬蹄聲堵了回去。

荒禿禿的城外,一方父母官、一方守将、千裏馳援的異國将領,連着背後光禿禿的城牆、摸不着頭腦的援軍,面面相觑。

蒙望喃喃續上了剛才被打斷的話:“——可別在這前線上私奔……”

守将是個悶葫蘆,知縣倒啧啧八卦起來:“下官瞧着,雖不是私奔,王上與碧瑤将軍的默契也是舉世難得——只聽說王上為那位永溪的公主,不肯另設側妃;今日一瞧,和這位将軍也是……唔,郎貌女才,般配得很吶!”

-

辰靜雙到底心思細,不久,有一個小兵從北疾馳回來,傳令:“知縣大人可自去領百姓避亂;沔溪守将清點沔溪守軍,加強防務;蒙望将軍引三軍入城,與沔溪将士同守北疆!”

幾人得了确切的令,方才敢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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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軍營地離沔溪不足十五裏,才繞過城牆,便遠遠在望。

空氣裏已彌漫起一股淡淡的味道,辰靜雙皺了眉,輕聲問道:“是鐵?”

“是血。”宋如玥微微一夾馬腹,與他并肩而行,順便拉過了他的手:“王上,勿多思。您來這裏,已是慈悲了。還記不記得在竹林裏,您與我說過什麽?”

竹林裏……那時候謝家尚未倒臺,他暫居白府,她親送他妹妹抵京。

那時候她剛下戰場,入了夜仍不敢熄燈。于是溫潤的少年牽她到竹林裏散步,大言不慚地勸解她道:

“青璋,弱肉強食,本是造化的道理,并無善惡對錯之分。天下大亂,誰不是為了自保?”

辰靜雙一怔,看着那拉着自己的纖長的五指,笑了一聲。

“正是。”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了這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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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童到燕軍營地內遞了話,李臻派了個心腹将領出來迎接。辰靜雙與宋如玥攜林榮茍易等數人穿入營地,血腥味愈發濃烈,冷冷的天光垂落下來,照在冷鐵和一張張疲憊冰冷的面孔上。但大營仍是整肅的,甚至是冷清的。露面的人不多,大半挂了彩,有的随軍醫匆匆來去,有的在編整身上的盔甲,都不大說話。因沔溪是燕軍的後方,還有人正将一截斷刃埋入地底。

接引的将領彬彬有禮,但話也不多。接連的戰鬥似乎剝奪了人說話的興趣。此人端着受了傷的胳膊,面如鷹隼,步履匆匆,右手分明可以行動,卻不知為何,偏要抽出劍鞘去撥開帥帳的簾。

“殿下、将軍,請進。”他低頭道,“請天鐵營諸位留步。”

只聽帥帳裏李臻氣急敗壞地厲喝:“關預!你偏要逞強,把劍放下!”

辰宋二人這才注意到眼前撐簾的劍鞘微微發着抖,手上顯然是帶傷的。那關預擡頭看了李臻一眼,雖仍有陰鸷之色,卻聽話,不在人前犟,只道:“是。”

他斂眸退後,帳簾垂落,隔斷了他和帳內的人。

李臻這才立刻對辰靜雙行禮:“還未恭賀辰王殿下繼位。”

辰靜雙免了他的禮,應了座。李臻還沒待再說什麽,只見碧瑤已在辰靜雙身邊坐了,不由一哂,也不多管。

辰靜雙道:“先前大辰內政繁忙,勞煩将軍與諸将士了。如今孤親率十餘萬大軍趕到,你們也可稍作休整。”

李臻苦笑道:“不瞞殿下,我們朝中亦不太平,這樣一直退守,朝中彈劾之聲已不絕于耳。那些彈劾之人,另有他人授意,連我們世子都不能完全彈壓。若殿下再不趕來,我等真要無以為繼了。”

燕國政鬥,暗流洶湧,燕鳴梧的處境可比先前辰靜雙兇險多了。這又牽扯到自己的妹妹,辰靜雙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燕世子曾助孤良多,若有什麽難處,孤可幫他一幫。”

李臻聞弦歌而知雅意,回道:“殿下請放心,我們世子多年經營,勝算不小。內子也曾入宮探視世子妃,親眼所見,世子與世子妃感情甚篤,甚至宮人之間,已傳開了一段佳話。眼下既然世子無恙,世子妃想必無虞。再者,今日有了殿下玉口金言,若真有不支,有殿下相助,也保險。”

辰靜雙笑道:“你這話倒滴水不漏。如此,孤也放心了。”

宋如玥又叮囑道:“阿阮機敏純善,誰舍得苛待?我只擔心她自作主張,為別人周全,委屈了自己。煩請尊夫人費心看顧。”

“當時我護送世子妃入京,将軍就托我好好照看,”李臻到底和她熟悉些,聽了她說話,語氣便放松了,“來日若将軍覓得如意郎君,倒不知要惹他吃多少飛醋!”

宋如玥一愣,不自主地瞟向辰靜雙,後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頭頂一陣酥麻,嘴角一提,已經捏成了句子:“我不知些如意郎君,因此問問殿下,會不會吃這樣一碗醋?”

那位似笑非笑老神在在的辰王殿下,忽然就成了城門失火的池魚,只幸好沒在喝茶,否則非得嗆出個什麽洋相。這下李臻也含笑看了過來,他只好咳了一聲,硬着頭皮笑道:“孤還不至與與自己的親妹妹争風吃醋。”

“閑話少敘,”他忙一揮手,“前線戰況如何?”

-

其實不必宋如玥多言,無人不對辰阮上心。

當時燕鳴梧為表重視,特意讓前線的李臻回來跑了一趟,親自護送辰阮入京。李臻還有軍務在身,匆匆走了一遭,将軍府都沒來得及回,只來得及托人捎回了一封家書。

因碧瑤一句話,他在家書裏特意提了辰阮,請自己夫人多入宮探望。一則是她孤身遠嫁,實在可憐;二則,也是将奮武大将軍府放到她身後,作為她的後盾。

而李臻的夫人邊氏,和善可親,身邊正帶着一個四五歲的女兒,聽了辰阮處境,心疼得不得了,很快就通過燕鳴梧的路子,遞了牌子入宮。辰阮進退有度,待人良善,模樣又嬌俏可人,她一見就喜愛極了,口裏不敢說,心裏早将辰阮視作自己半個女兒,時不時入宮探望。後來,無意間又聽宮人說起,說世子與世子妃情投意合,便更為她高興。

只是入燕以來,辰阮身子一直不好,她頗為挂心。今日,她得了一株老參,馬上想着帶入宮去。

誰知,王宮今日的守衛臉生得很,查驗了她的身份,便客客氣氣道:“宮城禁地,若無要事,外臣不得入內。邊夫人請回吧。”

他話音未落,周圍守衛已經聚攏成一個半圓,虎視眈眈地對準了邊夫人的車駕。

邊夫人駭然,卻不知宮牆內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未出閣時,就深受政鬥之害,險些活不到今日。如今她不在風暴之內,所見皆是風平浪靜,卻更恐懼。

當着這些人,她不好探問,更不肯放心把人參交到他們手上。因此她冷冷落下了車簾,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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