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江亦盈被宗主一劍了結,有些疑慮卻仍未消散,像站在山崖上望向黑霧缭繞的崖底,看不清其間面目。

她身上突然出現的魔族氣息,以及死時那仿佛折斷的樹枝似的姿态。

宗門內偶有議論。

但随着魔族勢力日益壯大,修真界如臨大敵,人人自危。

各大宗門修士修煉得比以往更加刻苦,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兩天用。

有關江亦盈的猜測,就像浪花消失在大海中,逐漸無人在意。

顧長侯每日天未亮便去練劍,并且總會拉上我。

他從藏劍閣裏取出“刻霄”送我,後來我知道“刻霄”和他用的“斷影”本就是一對配劍。

寒劍池旁,顧長侯第十七次接住從劍上跌落的我。

“念念,你也是用劍之人,怎麽會連禦劍飛行都不會。”

劍修用劍,講究招式,還需要領悟劍意劍道,禦劍飛行是入門第一課。

但我的劍不是這樣用的,它只要夠快夠鋒利,能刺中敵人的心髒就行。

我據實回答:“因為用不上,我的劍是用來殺敵的。”

顧長侯眼裏有些落寞。

那日在議事堂,他進入我識海時窺見了我過去百年修煉的經歷。

自那以後,我無意間說的一些話總會讓他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他無奈道:“打不過的時候,禦劍可比用腿跑逃得快。”

“我不會逃的,我的職責是保護……”藥宗兩個字到嘴邊轉了一圈又回到肚子裏,藥宗早已經不需要我這枚棄子了。

顧長侯把我扶上斷影,站在身後摟着我的腰,接上我那半句沒說完的話:“你的職責,是保護好自己。”

斷影左右晃悠,似是不滿我這個外人踩在它的劍身上,要把我搖落。

顧長侯輕喝了一聲,它才安分下來。

“你的斷影倒是認主。”

顧長侯用教育家裏不懂事小輩般的口吻說:“那它也該認得你。”

我倆擠在小小的劍身上,顧長侯緊緊抱着我,斷影突然直沖雲霄。

從高空往下俯視,寒劍潭縮成小小一團,後山茂密的樹林在風裏搖蕩,像一片綠色的海洋。

斷影還在往上攀升,極目遠眺,百姓們居住的城池村郭都可以隐隐窺見,天地像一副畫卷在眼前展開。

在藥宗見慣了陰暗潮濕的洞穴和迷霧缭繞的秘林,仿佛井底之蛙,周邊只有黑暗。

此刻東邊的日光照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地面萬物折射着七彩的光輝,處處充滿生機和活力。

我不由得感嘆:“天地真大。”

顧長侯摟着懷中人望向遠方,思緒飄回多年以前。

*

那時他才剛被接回劍宗,根脈受損嚴重。

歐陽宗主聽聞藥宗培育出的新品仙草可重塑經脈,便帶他前往藥宗治療。

也是在那時,他在藥宗樹林裏遇到一個衣服破爛,渾身是血的女孩。

她顯然已經意識模糊了,還是強撐着爬到他身邊,求他救她。

她的聲音裏充滿恐懼和絕望。

他連忙蹲下,看清她那髒兮兮的小臉時,全身如遭雷電擊打,呼吸快要停滞。

怎麽會是她?

藥宗的人很快過來把女孩擡走,尴尬地解釋說藥宗弟子修煉常鬧笑話,道友不必介懷。

他撲上去想要攔着,卻被師父用定身術牢牢定死。

藥宗的人離開後,他說明事情原委,跪求師父出手救那個女孩。

師父只搖頭嘆氣。

“這是他們宗內之事,我們此行,是有求于藥宗。”

“況且,你如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把她帶回去,你就能護她周全了嗎。

“你要是還當我是你師父,就不要節外生枝。”

她拼盡全力向他求救,他卻無能為力。

顧長侯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

回宗之後,他心無旁骛日夜修煉,成為劍宗有史以來最快突破大乘境界的修士。

人人都道他天生劍骨,沒人知道他被心底的執念逼得有多瘋,忍受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

他成了獨當一面的少宗主,再次踏上藥宗見到她,她已成了聖女。

百年來的愧疚與牽挂像狂風驟雨襲來。

他勉強維持着體面,伸出帕子擦去她嘴角的血:“對不住,我來遲了。”

她卻只淡淡回他,臉上仿佛凝結一層拒人千裏之外的冰霜:“顧少主,初次見面,有失遠迎。”

像是曾經洶湧呼嘯的海水,不管再怎麽猛烈反抗,終究被曠日持久的嚴寒徹底凍結,只剩死寂的冰面。

冰面之下仍是連綿不絕的堅冰,望不到頭。

她不記得向他絕望的求救,也不記得更早以前在凡間的那些日子了。

他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她像根木頭一樣,被針紮了也不響一聲。

有時像個天真的孩童,對男女之事懵懂無知,有時又像老謀深算的一宗長老,行事幹脆果決。

唯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他是有私心的,江亦盈在議事堂的陷害不算高明,他有上百種方法破局,但他偏要用查探識海記憶的法子。

他想知道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

他看到她在一場場試煉中傷得千瘡百孔,看到昔日同門在她眼前自相殘殺她卻無力阻止,看到藥宗尊長們循循善誘地讓她摒棄人性,忘情忘欲,甘心當一把利劍。

又在發現她染上嗜血怪疾後,棄之如敝履,任由她自取滅亡。

心底的怒火燒盡了他的理智,顧長侯臉色黑得可怕。

*

我察覺身後人的不對勁,胳膊輕輕碰他:“你怎麽了?”

他嘴唇貼着我的耳朵,柔聲道:“等平息了魔族的叛亂,我帶你雲游四海好不好?”

我眼前浮現劍宗弟子望向他時的炯炯目光。

他和我不同,劍宗上下離不開他,便開口提醒他:“顧長侯,你是劍宗少宗主。”

他語氣認真,不似玩笑:“也可以不是。”

我想起藥宗長老說過的話:“強者是天道選中之人,注定承擔更多責任,你想甩手遠離,是在和天道作對。”

他頗不贊同地搖頭:“天道可比你我聰明多了。等它發現我并非心系天下之人,自然會另擇他人。”

顧長侯緊緊抱着我,下巴擱在我肩膀上,輕輕嘆氣:“念念,很快你也會發現,我的心根本裝不下這廣闊天地。它很小的,小到只夠裝一個人。”

我回頭看他,顧長侯黑墨一般的眸子倒映着藍色蒼穹,一片藍色的模糊倒影中央,我影子的輪廓在他眼裏清晰可見。

顧長侯低頭把臉湊近,溫熱的唇貼上來,我迷糊地感受着他的溫度。

真是奇怪。

太陽一定很熱,我連心裏都被照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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