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四年後。真雷鎮。

早春時節下了場雨,潮濕的氣息夾雜着春風和泥土的味道,吹得人骨頭縫裏都涼飕飕的。

神清宮的後院種滿香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正獨自盤腿坐于其中。

她背脊彎着,動作娴熟地擦拭一把寒光閃閃的細劍。就算修袍被細雨淋濕也毫不在意,已然長開的沉斂眉眼沒了孩子時的稚氣,帶着點成熟又懶洋洋的味道。

“徒為——別擦了,先把早飯吃了吧。”

差不多年紀的少女蹲在她旁邊叼着半個包子,身上同樣穿着段家的黑白修袍。看來四年不僅可以磨去一個人的幼稚,也可以磨平寧嘆雨讓人咂舌的穿衣審美。

想到這,徒為總算瞥她一眼:“法器呢?”

“喏。我就是為了這個才起了個大早過來,還不趕緊謝謝我。”

寧嘆雨将白布裹着的法器亮出來,是柄玄武戰斧。

她現在一邊跟着徒為修煉,一邊跟着她爹修習。兩頭不誤但修為沒長進多少,煉器等級倒是節節攀高,已經厲害到可以替徒為強化法器了。

“不過你有時間也休息休息。最近鎮上來了那麽多流民,你又要工作又要修煉的,我都替你累。”寧嘆雨大大嘆氣。

自那日的巨變後,一晃過去四年。如今的修真界早已沒了曾經的寧靜祥和。世道大亂。

他們東邊還好,鳳家所在的西邊卻是戰火彌漫、打得不可開交。

那裏的凡人沒了仙家守衛,夾在中間只能等死,所以不少人奔着段家逃到了真雷鎮,企圖在這裏得到一些庇護。

可人越多就越是魚龍混雜,鎮上治安日漸惡化。哪裏還有從前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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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都是一團亂。

無力改變現實的人,只能在亂中求生。

以前的寧嘆雨還會問她爹啥時候才是個頭,現在長大了她終于不問了。因為恐怕連呂聞優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對了,我今早下山時看見有人急急忙忙來家裏送信。”寧嘆雨嚼着包子:“你說會不會是關于千藤姐姐的消息?”

徒為手裏動作一停,語氣很冷淡:“跟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你不是和千藤姐姐最要好了嗎?”

要好那也是曾經罷了。人是會變的。

她起身收劍,把已經半涼的包子叼進嘴裏。

“還有什麽事?我很忙。”

徒為兩年前接手了宋衍的活,駐紮在神清宮管轄各類事務,最近鎮上又是這個狀況,确實忙得不可開交。

寧嘆雨不滿她事不關己的态度:“那萬一那封信是千藤姐姐和你阿兄打算凱旋的通知呢?你也不想知道?”

“怎麽可能。”

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聊來聊去徒為就是不接任何有關鳳千藤的話茬,寧嘆雨只能撅着個嘴很不高興地走了。

徒為兩三口吃完包子,重新坐回石像邊。

剛才她其實并不只是在擦劍,如果寧嘆雨還在這,大概會很震驚眼前的石像竟然開始口吐人言:

“其實我也這麽想。你未免也太薄情,四年裏沒問過一句你哥嫂的近況。”

徒為嗤道:“問了有什麽用?”

“那倒也是。你不能去西邊,呂聞優願意松口讓你來神清宮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吧哈哈哈哈。”

老者的半透明人影在哈哈大笑,那張臉和石像雕刻的人如出一轍,是段家祖先的臉。

徒為四年前第一次見他就被說了些神神叨叨的話。再一次與他對話則是在一年前,她正式步入金丹期的那天。

石像老頭自稱段家祖先,說她身上的段家血脈醇厚,說她将來潛能無限,說她必定馳騁修真界……

徒為不怎麽信,但如今整個段家,不反對她修煉的也的确只有他和寧嘆雨。以前或許還可以加上一個鳳千藤。

想到這,她眼中流露出冷漠,一瞬間浮現在腦中的身影很快便被她無情地抛入黑暗。

……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罷了。

她從後院進屋,神清宮的修士便圍上來彙報鎮上的近況,這些修士都是這幾年呂聞優新派來的,一二個年紀比徒為大上不少,字裏行間卻滿是恭敬。

畢竟只靠短短四年就從築基升至金丹的,這修真界能有幾個?

曾經那兩個天才都沒能做到。

倘若現在不是這種時期,他們家大小姐的名聲大概能傳得更廣,曾經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能估計得驚掉下巴。實在是時運不濟。

一直這樣忙到了晚上,巡邏告一段落,徒為才有空喘口氣。

她已經連續一年住在神清宮內沒回段家,所以對家裏的事情一概不知。有一半是為了躲呂聞優,有一半也算是逃避。她不想再聽到西邊傳來的消息。

關于那個人的任何消息。

也就偶爾聽聽寧嘆雨說她哥在那邊如何英勇地降魔如何百戰百勝這些事跡。但太久沒見面,在她聽來也只覺得像是陌生人的事。

兜裏的傳訊玉簡忽然響了,她以為又是寧嘆雨來纏着自己聊天,打開卻只看見一行極其簡潔的字:“速歸。”

她不會這麽講話,除非,真的出了什麽必須要她回去的事。

徒為抱着淡淡的不信感,動腳踩上了法器。

飛至山門關時,她看見好多修士圍在那裏,氣氛焦灼緊張,很不對勁,落地就被寧嘆雨扯到一邊,她聲音抖得不像話:“徒為,你冷靜點聽我說……”

“什麽?”

“你阿兄……還有千藤姐……”後面的話被她生生哽咽了一下沒說完。

徒為卻已經本能地猜到了什麽。

“……他們,怎麽了?”

今早,西邊的修士傳來消息,鳳千藤身負重傷,段修遠不幸隕落。

她哥的屍體沒找得回來,回來的只有她嫂嫂。

現在人在屋裏接受丹修的治療,但最好的結果就是保住一條命,至于別的,無力回天。

“不幸隕落,是什麽意思?無力回天,是什麽意思?”

她面無表情,寧嘆雨眼眶卻愈發漲紅,緊抓住她的手,好一會才說:“聽他們說……千藤姐姐傷得很重,靈府被人強行劈開,經脈也被挑斷,大概……大概……”

“大概以後就是個廢人了。”旁邊一個修士道:“可也比死了強。鳳千藤運氣屬實不錯,如果死的不是少爺,是她該多好。你說是不是?”

“你瞎說什麽——”

寧嘆雨張嘴要跟他争辯,徒為卻忽然低頭将二人一搡,轉身大步離去。

“徒為!”

戰場上的情況具體的不清楚,傳信來的修士也說得含含糊糊,只知道鳳千藤和段修遠帶人追擊一大隊魔修入了沼澤,三天三夜後,他們驚覺不對去找,只找到還沒完全被沼澤吞噬的鳳千藤。

問她其他人的下落,她只說:“都死了。段修遠也死了。”然後便昏迷過去。

呂聞優自然勃然大怒,看那樣子,如果不是鳳千藤傷得太重,大概會直接把劍逼着人脖子質問她怎麽回事。

段家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子嗣,一個将來可期的天才修士,一個戰力,這無疑是重大的打擊。

徒為一直沖到無人的樹林裏才停下來,有雨砸在鼻子上,她嗅到了冰冷潮濕的味道,寧嘆雨從後面追上來:“徒為……”說了這一句就不知道怎麽說了,說什麽都感覺很無力又單薄,最後只絞出一句:“丹修出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千藤姐姐?”

她沒回答。

“徒為……”

寧嘆雨靠近,這時才發現她的手落在身側,攥得關節發白,渾身直抖,那雙沉靜的眉眼倒是沒翻起一絲波瀾。

“我哥死了,是嗎?”她聲音很輕。

寧嘆雨點頭:“他們說被沼澤吞噬的人不可能再掙脫,不可能活着,所以……”

後面的實在說不下去。

她很驚訝也很難過,但比起徒為,自己這點難過肯定什麽也算不上。

“丹修說千藤姐姐不會死,但身體必須靜養……雖然從此往後不能再修煉,有點遺憾。”

遺憾這個詞用得着實太輕太沒重量,誰都知道不能修煉對于一個修士而言意味着什麽。但這就是寧嘆雨能想到的為數不多的安慰之詞。

徒為緩緩側眸,看了眼她忐忑的表情,剛才突然湧起的膨大情緒好像終于消退了些許,張嘴,聲音還很沉:“……那我就去看看她吧。”

鳳千藤的房門前甚至沒有修士看守,丹修散去後,只顯得寂寥敗落。

徒為推門進去,透過屋內昏暗的光線,看見空無一物的空間裏只有一張床榻,榻上靜靜躺着一個人。

雪白的衣袍早就被血染濕,血幹透後發紅發黑,手臂上是血,臉上也是血,光是露在衣服外面的就沒一處完好的地方。

淩虐猙獰,與她毫不相配。

徒為上前,撐住床榻彎腰看她,濃濃血腥味刺激着鼻腔,讓她不禁皺眉。

鳳千藤偏着腦袋雙目緊閉,昳麗精致的面容只剩下蒼白和病弱,如果不是胸口正微微起伏,她或許會覺得她其實已經死了。

“……嫂嫂。”

時隔四年,她第一次叫了這個稱呼。床上的人身形削瘦單薄,似乎沒有任何變化,自己卻已經長高長大,沒人會再叫她小孩子,也早已沒了從前稚氣的影子。

寧嘆雨說鳳千藤的靈府被人劈開,經脈寸斷,徒為試着喚出自己的神識探查,果然,鳳千藤的靈府內空空蕩蕩。簡直就和凡人無異。

廢人。

曾經天神一樣的人,教她護她的人,現在卻成了個廢人,躺在她身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将她碾碎一樣。

這樣割裂而不真實的感覺讓徒為眼中冰冷更甚。

門前沒人把守,代表她娘對鳳千藤毫不上心,丹修也可能敷衍了事,沒好好把她的傷治好。她手中捏出治愈訣,從人肩膀一直往下滑到腰側,時不時揉一揉,觀察鳳千藤的表情。

“嫂嫂,疼嗎?”

“……”

大概是恢複了一些模糊稀薄的意識,細長的眉微微擰着,徒為為了聽清她說話往下伏低上身,便聽她嗓音低沉微弱:“好冷……”

冷嗎?

徒為摁着人腰的手沒松開,聚氣于掌中,暖氣便透過一層薄薄的衣料擴散至鳳千藤身周。

但這樣可能還是不夠,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動了動,緩緩抓住徒為的手,然後攀上她的手臂,那力道太過脆弱,軟綿綿的毫無存在感。她沒掙開,近距離看着人的臉,聽見鳳千藤在自己頰邊被熱氣烘得發出低低嗯聲,尾音輕顫。

往日那樣強大凜然的人此時此刻像被人撕扯了個七零八落,沒了刺人的荊棘,沒了自保的力量,只為了汲取那麽一點溫暖就含糊地叫着往人懷裏鑽。

徒為抿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鬼使神差手臂穿過背脊把人撈進懷裏。鳳千藤順勢往上摟住她的脖子,為了不完全壓下去,她一只手撐在人身側,這個姿勢有點難受,但徒為完全不想放開。

鳳千藤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正抱着誰。

她眼底忽然浮現出複雜的笑。

“為什麽每次我挽留你的時候你都走得那麽堅決,一旦我想放棄,你又回來了呢?”

鳳千藤當然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只啞着聲音跟她說好冷。無意識地跟人撒嬌似的。沒了真氣護體的修士,似乎連像凡人那樣調節溫度都做不到。如同某種玻璃制品,熱了要碎冷了也要碎,只能輕柔珍貴地保存。

徒為忽然想,要不再試一次吧。

這四年裏她其實已經半放棄了,但可以的話,她果然很想要眼前這個人只屬于自己。

曾經的自己沒有力量,這就是敗因。

那現在呢?

徒為聽着身下的人若有若無的氣音,垂首,抵在鳳千藤耳邊問:“你不想讓我放開的話,那就再主動抱我一次,怎麽樣?”

她想如果鳳千藤反而放手了,那自己就放棄吧。

“…嗯。”

可耳邊的聲音馬上給予了回應,清冽的氣息夾雜着血腥味灑在她臉側,頸後的手臂被微微注入了力量,即便那力氣輕得幾乎不存在,但已經不會再妨礙徒為心中的決意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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