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從鳳千藤屋裏出來,雨已經停了。霞光撥開雲層灑下天光,好像一切都如雨後初霁。徒為只覺得滑稽。
明明什麽都沒有變好。
修士們眼下都聚在主屋那邊,不知道呂聞優和段展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徒為沒興趣去聽,一時也提不起勁回神清宮。
倒是方才給鳳千藤看傷的丹修找到她。
“為了保住她的命,我煉了兩顆九轉回魂丹給她服下。活是活了,但軀體承受不住這麽大的藥性,多半會有副作用……”
“什麽副作用?”
“極度羸弱,大概會連凡人都不如。而且是一輩子都這樣了。”丹修說得輕描淡寫,神色卻無比凝重:“千藤姑娘那樣驕傲堅韌的人,醒來後得知這個事實,大概會比死了還難受吧。”
想象到鳳千藤醒來後會作何反應,徒為不由沉默。
丹修笑了笑緩解氣氛:“對了,我是來把這個給大小姐的。”
他伸出手,掌中攤着一枚黑色碎星指環。
“剛才在千藤姑娘身邊找到的。有兩個,這個稍大些,大概是少爺的吧。夫人沒要,我也不好随便處理。”
指環已經被擦拭幹淨,但從鳳千藤的傷來看,不難想象曾經應該被血染得斑駁。丹修說這是段修遠唯一留下的東西。畢竟他死了,連個屍體、連一點念想都沒留給他的家人。
“娘為什麽沒要?”徒為問。
丹修道:“不相信少爺死了吧,畢竟是夫人的骨肉。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這場婚契已經……”
已經徹底被攪亂得不成樣子。一個死,一個重傷成了廢人。當初這象征二人訂婚的指環再被搬到臺面上,只會覺得可笑又可惜,還不如當做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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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收着了。”
那指環被她握入掌中,滾燙得險些将她灼傷。
西邊與魔修開戰的地方被人們稱作邊界地,如今邊界地折損了兩名大将,仙門必須立刻派人補上空缺。否則魔修大軍的攻勢浪潮般不絕,很快就會把他們打得節節敗退。
寧嘆雨問徒為:“你說,如果咱倆去報名,你娘會不會讓我們去?”
徒為想也沒想:“不會。”
“……那倒也是。”她還沉浸在悲傷裏:“我怎麽也不相信少爺真的死了。你也不相信吧?他才不是那麽輕易就會死的人。”
練劍的手頓了一瞬,徒為古井無波的:“戰場上可不講這些。”
寧嘆雨扁嘴,往後躺倒在練功房的地板上唉聲嘆氣。
有人走進來:“怎麽了,大白天就這麽愁眉苦臉的。”
寧嘆雨沒好氣道:“你倒是沒事人似的。”
宋衍無故被她火氣燒到,問:“大小姐,她怎麽了?”
“想上戰場想找死。”
“徒為!”
“我說錯了?”徒為劍刃一甩,結束這套劍招,汗水滴下來被她撇開:“你一個築基一重的,上去能幹嘛?”
寧嘆雨張嘴要反駁,被宋衍摁住,他和事老似地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我知道少爺隕落,你們都難過得很。但吵架也沒用不是嗎。”
當初那個打壞了石像只會戰戰兢兢求饒的少年修士也長大不少,他當初被疑似魔修的分神占據識海,不僅打破石像還殺了鳳家的修士,照理來說必死無疑。
但因着趕上魔修大軍來襲,呂聞優無暇顧及這邊,段家也急需戰力,他就這麽好運爆棚地撿了一條命。現在跟着段家修士每日修煉,一來二去倒是和徒為二人混得挺熟。
他見她雖然面上不顯但也跟個炮仗似的,起身拔劍。
“大小姐要不跟我比一場?”
“和你?”
宋衍點頭:“我現在也長進不少,不一定會輸給大小姐。”
段家誰都知道他們大小姐短短四年就從築基升至金丹一重,是遠超段修遠的絕世奇才。可沒人知道她的師父是誰。畢竟呂聞優和段展從未教導過她,徒為能長成這樣簡直是不解之謎。
而對宋衍而說,大小姐曾經有恩于他,是他心中暗暗崇拜的人。
要是能替她分擔些憂愁,那也算值了。
“請吧。”
宋衍擺出架勢,徒為也彎腰握住劍柄。
唰!
轉瞬之間徒為已經到了他跟前,她看見他眼中有錯愕一閃而過,運氣為刀,一掌将他揮退出好幾米開外倒在地上,剛才拔劍的招式是個假動作。
宋衍痛得猛咳,不敢相信僅僅一掌真氣就讓他五髒六腑都在顫。
好、好強的壓迫感……
而徒為顯然還手下留了情,将劍一收,拉他起來。
“吓、吓死我了……”
寧嘆雨在旁邊哈哈大笑:“就你還敢跟徒為打呢?”已經忘記剛才是誰在和徒為吵架了。
不過出了身汗,徒為心情也好了點。
“謝謝了。”
宋衍白生生的臉一紅,嘀咕道:“大小姐開心……我就開心了。”
三人在練功房閑聊一陣,直到呂聞優派來的修士來找宋衍,他說他這次被夫人選中,明天就要跟着隊伍前往邊界地,讓他提前收拾東西。
這也是遲早的事,宋衍點點頭應下了。
“我娘沒說什麽嗎?”徒為忽然問。
修士收回準備離去的腳:“大小姐是指?”
“我哥的事。”
“夫人自然悲痛萬分,可咱們如今哪有功夫傷心?一旦邊界地被攻陷,西邊就真完了。況且,将魔修殺盡,也算是為少爺報仇了。大小姐也體諒體諒家主和夫人吧。”
段修遠和鳳千藤遇害遇得蹊跷,是誰殺了她哥根本無從得知。找不到具體的人,聽不到她哥隕落的來龍去脈,算什麽複仇?
“那我嫂嫂呢?”徒為問:“等她傷好,我娘打算怎麽辦?”
如今段修遠已死,鳳千藤的存在就顯得尴尬。她沒了修為,也沒法以成為戰力的理由留在段家。
送她回鳳家……徒為又不想。
“大小姐原來還不知道啊?”修士卻不知為何是一副驚訝的口吻:“鳳千藤并非鳳家血脈,當然是要立刻處置了她。”
徒為冷道:“……什麽意思?”
就在一刻鐘前,鳳家那邊也收到了這次的戰況彙報。鳳千藤身上畢竟流着上古先祖的血脈力量,她成了個廢人,鳳家的損失其實比段家大。
原以為鳳家送來的信無非就是告知他們解除婚契,誰知上面寫着:
鳳千藤不是鳳搗儀的親生女兒。是冒牌貨。當年有奸細作梗才讓這樣一個血脈平平的人冒充了鳳家的女兒。
誰知這次的戰事卻讓鳳家因禍得福,他們找到了真的。鳳搗儀的女兒。
所以鳳千藤這個假的已經沒用了。這等險些讓鳳家血脈不保、讓他們蒙羞的奸詐狡猾之徒,必須以死謝罪。
“鳳家說不介意我們代勞,只要事後将鳳千藤已經破裂的內丹交還給他們就行。”
修士說完,沒等到徒為回話,自顧自地又添了一句:“本來我以為鳳千藤力量盡失,鳳家血脈徹底絕跡,鳳家終于要跌落神壇了呢,真是可惜。”
寧嘆雨在旁邊看見徒為側臉緊繃,不安地喊她:“徒……徒為……”
“那我娘的打算呢?”她沒理,平靜地問。
修士道:“夫人現在哪有空管她呀,只說等明天一早就找人把她從城裏丢出去。外頭又是妖獸又是魔修的,她不可能活下去。就是回收內丹的時候要跑一趟。可惜了咱們那兩顆九轉回魂……哎喲!”
徒為一腳過去将他踢翻,修士痛得大叫:“大、大小姐你什麽意思!”
她已經頭也沒回地走了。
鳳家傳來的信不出半刻鐘便段家上下人盡皆知,估計很快全修真界都要知道了。
知道他們那樣稱贊崇拜的,靠努力扭轉了命運的天才根本就不存在。血脈是假的,占星谷的預言跟她一毛錢關系也沒有。從頭到腳就是個血脈裏只有謊言的假貨。
“還好和鳳家的婚契沒成,否則這不是咱們家吃虧嗎?”
“這麽一想,死的如果是她該多好。沒有先祖血脈的凡人,修煉個金丹也就到頭了,可我們少爺還能往上走啊。”
越靠近呂聞優的主屋,路上的修士就越多,這些譏诮憤怒輕蔑的話傳進徒為耳朵裏,好像在她心頭也重重刮了幾刀。
應該是散會了,屋裏沒幾個人,徒為要擡手叩門,裏頭傳來她娘的聲音:“進來吧。”
她垂着眼皮,慢慢走進去。
呂聞優和以前沒有任何變化,依舊美麗從容,笑顏無害,對她也像四年前一樣親昵,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小寶怎麽還在呢?以前回來待不到半天就要走的。”等她坐下,她坐過來摟住她:“想阿娘和你爹了?”
徒為問:“你要殺嫂嫂?”
呂聞優嘆氣:“一開口就是這個?小寶比起我這個阿娘,更喜歡鳳千藤?娘可真傷心。”一邊說傷心一邊拿不容拒絕的目光看她:“別叫她嫂嫂,徒為,她沒有鳳家的血脈,怎麽配當你哥的道侶?”
徒為擡頭看她。
那雙眼睛黑漆漆的閃着鋒利的亮光。
“現在戰事緊張,鳳家自顧不暇,根本管不到咱們這邊。”她問:“娘就不能不殺她嗎?”
這大概是徒為這四年來第一次說出這樣類似祈求的話。
明明從那天開始她就再沒有好好跟她說過話,碰面了也避着她的視線,最後連家都不回躲到了神清宮裏。
呂聞優篤定她不出多久就會主動放棄。
修煉不是易事,沒有引路人的修煉更是如此。
徒為有天煞命格,就算天賦超乎常人。沒有她提供環境,她也必定只有庸碌無能這一個結果。
呂聞優一直在等,等徒為哭着回來跟她說自己錯了,說她果然還是要放棄修煉。
可等了四年,最後她等來了這樣一個眼神,這樣一句請求。
“……徒為覺得,娘會答應嗎?就為了一個廢人?”她道。
徒為沒說話,好像早就料到她會這麽回答。再也不是四年前那個被她說幾句就紅眼睛的孩子。
“徒為。”
徒為掙開她的手站起來,呂聞優叫住她:“如果你願意自廢修為,從此往後都乖乖待在家裏,娘就答應你的請求,怎麽樣?”
“我會讓鳳千藤活着,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徒為可以在家裏和她一直在一起。”
這條件也是一種不壞的選擇。
從前的徒為也許會認真煩惱一番,現在的她卻不會再動容。
“徒為!”
踏出房門前,呂聞優從椅子上猛地起身。
“娘是為了你好。你以為天煞命格的命運是那麽輕易就能反抗的嗎?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你的嫂嫂,我們,段家!什麽都沒有了!你看看你阿兄!”
徒為回頭望向她,忽然想起呂聞優才剛剛經歷了喪子,她眼中哪還有剛才的笑意,只剩複雜又濃烈的情緒在不住搖擺。這似乎是她十七年來第一次看見她娘這副模樣。
“對不起,娘。”她道。
“如果我不記得上輩子的事,大概就會成為你期望中的那種孩子吧。”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又說了一遍,轉身離去。
入夜。
寧嘆雨因為擔心來看了她一次,見她身上沒缺胳膊少腿才算松口氣,她以為徒為肯定會被呂聞優揍。
“那你今晚就住家裏了?以後也一直在家裏就好了。”
“那神清宮的事誰來管?”
“那倒也是……算啦,明天我早點來,咱們一起出門吧。”
寧嘆雨說完揮揮手,身後徒為忽然喊了她一句。
“…謝謝你,這四年來幫了我不少。”
她一愣,笑道:“幹嘛突然這麽肉麻!你不也教我修煉了嗎,咱們是雙贏。行了,再不回去我爹又要吵了,我走了。”
待人走後,徒為又躺了一會方才翻身下床。
她傍晚從呂聞優那裏回來後下山去了趟神清宮,石像老爺子聽了她腦中那個大膽的計劃,樂得直拍手,說一定要幫她。
“雖然你一半是無師自通,但也有一半是我的功勞,我也算你半個師父。徒弟有求,我怎麽能不幫忙呢?”
徒為:“你明明就是覺得好玩吧?”
“呸,瞎說!你把手伸過來。”
徒為照做,石像老爺子的殘影便在她手中化作一尊小型香爐:“很好,就這樣把我帶回去。呂聞優和段展我來搞定。”
徒為問:“你不是必須依附于石像嗎?”
“以前是。但這四年來吸收了一些你的靈力,我恢複了百分之一……哦不,萬分之一的力量。反正就是可以動了。嗨呀,小寶,段家只有你是特別的。”
“別叫我小寶,好惡心。”
此時此刻,夜深人靜,徒為掀開窗,将香爐法器放在窗前,自香爐中便飄出一股白色的煙,順着主屋而去。
誰也沒有察覺她走出房門來到了鳳千藤的破敗小院。
那人仍靜靜躺在榻上,臉色蒼白病态,沒有好轉,也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
徒為抱他的時候捏住他軟和的手,那低得吓人的體溫讓她眉頭皺了皺。
“嫂嫂,我帶你走,我們去外面找更厲害的丹修治好你,好不好?”她蹲下身攙扶着人坐起來,讓他上身倒在自己懷裏,拍拍單薄削痩的脊背。
沒有回答。似乎是想汲取她的體溫,動作緩慢地,本能一樣地将臉往她頸窩裏湊了湊,手指也揪住她的衣角。
像是弱小無力又畏懼寒冷的動物。
有點癢。
徒為一用力,将人抱起來。
輕得異常,根本不像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這就是那個丹修所說的副作用。
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鳳千藤這個人已經再也和強大二字挂不上鈎,可能都不需要呂聞優特意扔到野外,只是放在這裏,不出幾天她就會自己靜悄悄地死去吧。
“但我不會讓你死的。”
徒為低頭親了親懷中人溫涼幹澀的唇,小狗舔舐一樣從姣好的唇際一直舔到下巴尖,聽鳳千藤被吻得不禁從喉嚨裏漏出含糊的嗯聲。
應該是能感覺到什麽,眉梢擰了擰,但卻沒有力氣伸手推開自己,虛弱到連這麽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徒為想笑,又有點心疼,所以不管對方的拒絕,掐住他的下颌,又用力在人的唇上吻了一次,本想用牙齒咬出屬于自己的痕跡,但忍住了。她很快松開。
段家通往真雷鎮的路只有一條,就是那條她永遠只能在身後仰望鳳千藤的山路,冬日已去春日到來,厚雪早已消融,也就只有那巍峨的山門關巨石還有點從前的影子。
猶記得四年前,呂聞優在這裏對剛剛築基的她說“只要你能踏出山門關一步,我就讓你去”。現在她不僅能踏出去,還讓所有人毫無察覺。也不知道她娘知道了會作何反應。
早就不一樣了。
“徒為!”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她回頭,竟是寧嘆雨站在長夜中,顯然早就在門口等她。否則那尊香爐應該将她迷倒了。
“你要去哪兒?”她巴巴望着這邊,聲音有點抖。
徒為道:“你猜猜。”
“你還有空給我說笑。我不想猜。”寧嘆雨扁着嘴:“你就不能不走嗎?以後段家誰和我玩。”
“你怎麽還像個小孩子。”
“如果徒為能不走,我寧願當個小孩!”
她抽了口氣,要哭似的:“但,你還是要走……是吧?”
徒為沒說話,沉默代表她的回答。
寧嘆雨道:“外面和家裏不一樣的,出了真雷鎮,到處都有魔修……”
“我知道。”徒為說:“你白天不是說想去邊界地找我哥嗎?你去不了,我替你去吧。把殺了我哥的人找出來,替他們兩個報仇。”
寧嘆雨表情一苦,眼圈紅了:“你真的想好了?只為了一個鳳千藤,哪怕從此往後都不能回段家了,你也不後悔?”
她颔首,好像沒有絲毫猶豫。
“她已經是我的了。我不能讓她死。”
“所以寧嘆雨,我走了,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