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這日早朝,天子降旨:通議大夫苻長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損辱大魏威儀,因此革除通議大夫之職,茲念其歷盡險難持節還朝,尚能維人臣之節、守志可嘉,特赦其官複原職還鎮豫州,于近日領兵二千赴荥陽郡平定騷亂,戴罪立功、以統戎政。
于是苻長卿當朝領旨謝恩,收下虎符绶印,下朝後連聲招呼也不與家裏打,直接回刺史府準備了一天,翌日便領着親随與兩千兵馬,又帶了安眉一起往荥陽郡去。
這一次轉機對仕途出現危機的苻長卿來說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長卿身邊的安眉饒是對官場一無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于以往的認真專注。因此當二人到達荥陽郡府時,安眉主動對忙碌的苻長卿開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帶休書去找夫君。”
苻長卿百忙之中掉過臉來對她皺眉道:“別往渠上去,那裏正亂着。我會令人找到徐珍帶他來郡府,你就在這裏等着。”
“嗯,”安眉點點頭,接下來獨自在後堂默默喝了兩個時辰的茶,卻連苻長卿的影子都見不到。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與府衙的師爺打好招呼,自己走出郡府往縣中去。
安眉記得苻長卿的囑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興渠,而是轉道往縣衙去探看。這時節整個荥陽縣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幾日前的騷亂和這些天到處巡視的官兵給震懾住,卻改不了愛打聽風吹草動的蟻民本性,安眉這一路道聽途說,心中竟升起一股濃濃地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幾步趕到荥陽縣衙,如今荥陽的縣令雖已換了人,衙門裏任用得卻還是原班人馬。縣衙門口的差役們看見安眉後先是愣了一愣,緊跟着便爆發出一陣興奮地大吼:“安師爺?!是安師爺!”
蜂擁而出的衙役們将安眉團團圍住,多少雙眼睛同時盯着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同時啧啧稱嘆:“上次才聽說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麽如今又變成大姑娘了?哎不對不對,你這打扮……你是嫁給誰了?我看你是故意這麽打扮的吧,你不會真是女的吧?哎不對不對,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緊……哎你們看安師爺這眉毛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說什麽呢你?!……哎,是我該死該死,安師爺你可別生氣,嘿嘿嘿……”
安眉在衆人當中面紅耳赤,羞澀的臉上始終挂滿久別重逢地歡笑,她忙不疊安撫住嗷嗷狼嚎的衆衙役,輕聲問道:“盧師爺呢?”
“盧師爺啊?他在後堂呢,你等下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轉身飛快地往裏去,剩下的人仍然圍着安眉叽叽喳喳說話,“可惜今天安師爺來得不巧,縣衙裏一大半的人都跟着縣令去見苻刺史了,還有的在大渠上巡視,哎,沒想到我們荥陽也有兵荒馬亂的一天!哎,安師爺,你不會是跟着刺史大人從洛陽趕來的吧?”
安眉沒想到自己的行蹤會被衙役們說中,于是便老老實實地點點頭。圍着她的衙役們頓時瞠目結舌道:“安師爺,你就這副打扮……跟着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樸素打扮,連個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長卿似乎也沒想到要将安眉如何改頭換面。她正尴尬得不知該作何回答,從縣衙裏适時走出來的盧師爺倒剛好幫她解了圍。
“安師爺?”盧焘升看見女裝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驚,卻很快平靜下來,對衆衙役道,“今時不同往日,安師爺現在的身份也不方便進縣衙作客,我帶她出去走走。你們各自安分當差,免得縣令回來看見了責罵。”
“好好好,”衆衙役故意做着鬼臉起哄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縣衙就你這書啓師爺最清閑,快去罷去罷,免得到時你又跟縣令數落我們的不是……”
盧焘升聞言一哂,回身笑罵:“我哪敢數落你們這幫太歲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來也一定帶酒肉孝敬你們,省得你們又狗嘴胡吣!”
“哎,好好好,”衆衙役果然恬不知恥涎皮賴臉地笑道,“多謝盧師爺拿酒肉填我們的狗嘴,等我們的狗嘴被填夯實了,包管吠不出您一個字來……”
盧焘升這一次卻不還嘴,徑自在衙役們的笑聲中陪着安眉走遠了。
“哎,盧師爺,您現在怎麽和他們這麽熱絡了?”默默走出幾條街後,安眉終是忍不住在喧鬧的大街上站定,瞠着疑惑的雙眼開口相詢。
“事易時移。自從我經歷過牢獄之災後,發現他們雖然言行浮浪粗魯,待人倒也直爽熱情。過去是我太清高了,”盧焘升笑了笑,清澈的雙眼溫和地望着安眉,柔聲問道,“你這一趟回來,想去見見碧珠麽?”
“嗯。”安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此時還沒入夜,春風酒肆中甚是清閑,盧焘升與安眉要了間包廂點了些酒菜,不一會兒康古爾就抱着琵琶走了進來。
“安……”康古爾一看見安眉整個人就愣住,她望着換回女裝的安眉,碧綠的眼眸裏滿是驚喜,“天吶,這要我如何稱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開心得激動莫名,她拉着康古爾在自己身邊坐下,“沒想到還能有這樣一天,可以聽你叫我一聲安眉……”
這時盧焘升坐在一旁看着笑起來:“安先生這句話說得,倒好像與碧珠是舊識……”
“其實我們就是舊識!”安眉一時興奮,忍不住就當着盧焘升的面說了出來,卻不料康古爾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個人頓時愣住了。
看見安眉怔忡失措的盧焘升卻沒有大驚小怪,只是溫溫笑問道:“喔?那麽碧珠的真名你知道麽?她一直都不肯告訴我……”
“就是不告訴你!”這時康古爾忽然搶白,粉面含春地嬌嗔道,“你無媒無聘,問什麽名?”
盧焘升一怔,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便将話題帶過。三人舉杯作了些劫後重逢的興嘆,碰杯後吃喝談笑,其樂融融甚是相得。席間安眉想起來時路上所見所聞,就問盧焘升道:“怎麽大興渠上的勞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噓——輕聲輕聲,”正在拆食鹵羊頭的盧焘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邊一比,逗得康古爾抿唇一笑,“說起來其實也可憐,這不是朝廷為了修築大興渠,一年前在關中征了許多青壯勞力來修渠麽?結果致使土地無人耕種,加上去年春旱糧食欠收,如今才剛到青黃不接的三月,就已經聽說各地都餓死了人,消息一傳來,大渠上就亂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麽會?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來的麥粒是癟了些,但日子也不至于那麽難過呀?”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盧焘升對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們劃為己有,大量的佃戶依附于他們的莊園,為他們耕種田地。這些佃戶不用去服徭役,數目又遠遠超過士族們上報的人數,因此往往一縣之民半數依附于一戶士族,又被收受了好處的官府瞞報,那麽服役的人從哪裏來?無非就是從原本只該出一名勞役的人家抽調兩人,或者由二抽三,這樣一來,貧門敝戶的生活就更艱難了。”
安眉聽罷這才難過地點點頭道:“這我知道,我們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黃員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們村抓壯丁,他家的佃戶一個人都沒被抓去,我們大家都很羨慕。”
當年只知道一門心思傻傻地羨慕,而今竟有了一點點憤懑之心,是開闊的見識讓她改變了嗎?原來站在高處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與從前有太多不一樣——就像看着沒有眼睛卻滿地瞎忙活的蝼蟻,真是很可憐。
安眉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她覺得看到了這些的自己還是一副老樣子,絲毫沒有長進,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除了難過,沒有別的辦法。
無能是多麽叫人難受的一件事。
這時盧焘升卻盯着安眉挂在腰間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許久,最後不動聲色地問道:“安先生,你現在……還是跟在苻刺史身邊嗎?”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麽好隐瞞的,于是點點頭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着大人他……”
“跟着苻大人做什麽呢?做婢女?”盧焘升聽着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于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實很親昵吧?”
安眉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實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會和那個可怕的大官有什麽關系吧?”康古爾大驚失色地嚷嚷道,“他殺人不眨眼的,你可千萬別與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實不是壞人,”安眉紅着臉,小聲地替苻長卿辯護,“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書,又很會說話,長得又好,脾氣也、也不壞……他,他還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爾捂着唇驚呼,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那樣一個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着康古爾,雙頰飛紅高興得兩眼濕潤,“對,他願意,他說他要對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爾忍不住抱緊安眉,嫣紅的雙唇頻頻親吻着安眉的頭發,“安眉,你真幸運,那個苻大人是一個好人!”
一旁的盧焘升靜靜看着康古爾不說話,等兩個女人眨着淚花鬧騰完後,驀然開口道:“安先生,或者說安眉姑娘,既然你與苻刺史有這樣的關系,那麽能不能請你去跟苻大人求個情,請他幫碧珠脫離賤籍呢?”
安眉與康古爾同時一怔,兩人都惶惶松開彼此的手,各懷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後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還從沒求他做過什麽事呢。”
“試一試呢?畢竟你們的關系……不一般。”室內三人都是無比地尴尬,盧焘升咬咬牙沉聲道,“這件事對他來說很容易,只消和荥陽郡守打聲招呼、說句話,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當然知道苻長卿的權勢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開口求他辦事,心頭除了怯意竟還有一種莫名地難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給他添麻煩,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試,試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開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輕賤了嗎……
“只要他喜歡你,這點事就絕談不上麻煩!”話一出口盧焘升也明白自己失态了,這時碧珠已急得上前擁住他,哄他暫時離座片刻,于是盧焘升起身走出包廂前回頭對安眉道歉,“對不起,我話說重了,我只是一時情急……”
安眉低着頭靜靜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後康古爾才姍姍回到她跟前坐下,擁住她道:“安眉,對不起,盧郎他也是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狀況……”
“我知道,”安眉低頭看着康古爾已然出懷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個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爾低頭笑了笑,“我長胖了好多,我們胡人不都這樣嘛,好像頭發顏色越淺的生完孩子以後就會越胖,呵呵,安眉,以後我一定會又胖又醜……可我還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盧郎他也是為我好,你別生他的氣。”
“我知道,”安眉惶惶擡起眼,望着康古爾濕潤碧綠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沒求過他,我害怕開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爾擁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發,“我們這樣的身份,怎麽敢開口去求他們,求他們為我們停一停留一留?我們是不屬于這裏的紅柳、不屬于這裏的胡楊……”
當傍晚時安眉悶悶不樂地回到荥陽郡府衙,走進郡守為苻長卿特意辟出的後堂內室時,苻長卿正就着燈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着他沉思不語地嚴肅模樣,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還在忙?”
“嗯,”苻長卿擡頭瞥了她一眼,随意問了一句,“去見老朋友了?”
“嗯,”安眉聽着他冷淡的口氣心裏就害怕,可錯過這次話題以後都不知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提起,于是硬着頭皮逼自己與他聊下去,“一個老朋友,在春風酒肆裏為客人彈琵琶的……”
苻長卿的雙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皺起,斜睨着安眉道:“是個賣笑的胡姬麽?”
“嗯,嗯,”安眉臉紅起來,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辦法讓她脫離賤籍嗎?她快有孩子啦,以後總不好一直在酒肆裏過活……”
“你難道不知道我來荥陽是做什麽的?竟然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頭來煩我……”苻長卿不耐煩地從筆架上扯下一支鼠須筆,沖一臉沮喪的安眉敲敲筆管,泚筆道,“春風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麽?”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爾。”安眉趕緊受寵若驚地回答。
“哪個字?璧玉的璧還是碧綠的碧?”苻長卿看着安眉怔忡的傻模樣,只得低頭沒好氣道,“算了,我叫計吏帶話罷。”
“哎,多謝大人!”安眉不勝歡喜,臉上頓時滿是笑意。
苻長卿皺眉看着她開心的樣子,眉頭卻仍是沒有舒展。他放下毛筆再一次拿起卷宗,望着安眉道:“你過來。”
于是安眉開開心心走到苻長卿身邊,看着他展開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當靠前的位置,指了一個名字給她看:“這是今天送到我手裏的名冊,上面都是被俘獲的亂匪的名字,這兩個字你還認得麽?徐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