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當苻長卿下朝歸來,他所乘坐的馬車從官道一路緩緩馳進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陽百姓的叫法,因為苻府是這條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時值細雨紛紛的季春時節,天氣陰冷潮濕,因此街頭也沒幾個行人。苻長卿正在車內無聊地往外張望,于是目光不經意間便瞥到一個可憐兮兮地、縮在牆根下的身影。

苻長卿在侍從的攙扶下靜靜走出馬車,來到安眉面前。

“被趕出來多久了?”他低頭看着安眉透濕的羅襪,摸了摸她濕漉漉的發髻,猜測道,“大概一個時辰?”

安眉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她緊貼着牆根站起,咬着發紫的嘴唇望住苻長卿,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于是苻長卿也不開口,徑自牽着她的手走到仆從撐起的羅傘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馬車。

“去豫州刺史府。”

随着一聲令下,馬車又噠噠行進起來,只是路線在經過苻府門前時一拐,轉上了另一條街的車轍。

車廂內溫暖的空氣使安眉的眼珠活絡起來,然而她的身子卻顫抖得越發厲害,帶着些大禍臨頭的恐懼,她蔫蔫地揉着衣角對苻長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長卿擡頭望了她一眼,蒼白的臉上竟浮出一絲揶揄地笑意:“對,沒錯,所以現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門,我自然也就無家可歸了。”

安眉頓時無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讓苻大人因為自己跟家中決裂,這樣她的罪過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認真地對苻長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緊的,我……”

安眉忽然噤聲、吶吶無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該到哪裏去……

安眉一臉憂愁地怔忡讓苻長卿覺得好笑,于是他當真嗤笑了一聲,從身旁巾箱裏找出塊帛巾遞給安眉道:“我說過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斷然不會辜負你,你還怕什麽?”

“我怕……”安眉面色蒼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臉龐透出點清潤的水光,像流過滿腮的淚,“我怕給大人添麻煩,大人您這樣的人……怎麽能被我這樣的人耽誤呢?”

安眉簡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長卿看不過眼,于是扯過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沒好氣地擦了擦她的腦門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無足輕重,也就該知道我爹把你趕出來,都是要做給我看的,否則,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裏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苻長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沮喪,白着臉嘟哝道:“大人,哪有您這樣說話的……”

苻長卿滿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複元氣擦起頭發,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這次既然把姿态作得這麽難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這雙翅膀早就長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親呀,”安眉尤自不忍道,“為何一定要鬧成這樣呢……”

“你不懂,”苻長卿低頭從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這麽多年下來,我也只會與他這般相處了。他将他這一生給了天子和邦國,沒有分一點給我,将來我也會這樣做……也許這種承繼,就是苻家男人的相處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換來功名,死後變成一塊牌位将祠堂妝點得更加輝煌,這樣為國為家,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眼前這個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苻長卿握緊安眉的雙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車外:“豫州刺史府到了,準備下車吧。”

當安眉跟着苻長卿走下馬車後,她擡頭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門匾,看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便低下頭攙扶着拄杖的苻長卿,一起跨過正門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刺史府的計吏沒料到苻長卿會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時興起來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領着一幹皂隸去後堂內室灑掃。于是苻長卿先領着安眉到自己處理公務的書房去,令衙役打來熱水給安眉洗了腳,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給她道:“暫時只有這件厚衣服,先換上吧,別凍着。”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見烏青的絮綿錦袍上繡着張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還用金線點了睛,一雙猙獰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雙腿便不争氣地一軟——這件官袍正是當時苻長卿在荥陽縣刑訊姜縣令時所穿,當時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輕,今日鹹魚翻身捧它在手,卻哪裏敢穿:“大人,這是您的官袍……這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長卿邊說邊打開一只箱籠,從中拎出一貫錢來,“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餓了吧?我先差人去買點酒菜。”

聰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來,真是周到得令人無從挑剔,安眉臉紅起來,脫掉潮濕的外衣換上厚重寬大的刺史官袍,整個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團錦繡。她膽怯而羞澀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長卿說笑道:“大人好像從哪裏都能拎出錢來……”

“錢多好辦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長卿意味深長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那些箱籠裏雖然放着書,但只有薄薄的一層,下面全是錢。”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搖搖頭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過的,好多本“子”,全是書。”

苻長卿被安眉這話逗樂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夠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們這類人,算盤都擺在肚子裏,錢都藏在書底下……”

安眉聽不懂苻長卿話中深意,卻一心為他開心而高興——苻大人很少能這樣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還沒染到眼睛裏,臉就已經挂下了。

刺史府的計吏辦事一向極有效率,很快一席豐盛的飯菜就在苻長卿的書房中擺下了。待得旁人們都離開,安眉才悄悄從屏風後探出腦袋,餓了一天多後看見案上的珍馐美味,饑腸辘辘的她不禁歡呼一聲,飛快地湊到席前大快朵頤。

苻長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憑幾支頤道:“也不知為何,自從走過那片草原,我就見不得你受凍挨餓。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飽喝足,我就會特別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會餓着似的。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毛病?”

安眉含着滿嘴食物說不了話,也不夠學問無從解答苻長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擡頭望着他發愣。這種小獸般直白單純地反應讓苻長卿不禁莞爾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對安眉有這樣強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論,他苻長卿雖然年紀輕輕,但對女人的興趣一向不大。在他眼裏,娶妻是用來與另一支士族門閥經營人際關系的,他的目光不會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辛苦的籌謀計算。這裏面還有個風險問題,就比如他嬌弱的前妻,在與他成親一年之後小産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費,實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經歷。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長卿更是興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點兒才學,卻沒有什麽背景給自己帶來實際上的好處,那麽天天耗費精力與她們相處又有什麽意思?女人無非就是那麽回事,再美也一樣,所以苻長卿除了禦賜的兩名侍妾因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來從沒動過納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樣。

苻長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落難後與她朝夕相處的緣故,許多身體本能的欲望便與她混同在一起——有對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還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這些欲望統統都糅雜在一起,又因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邊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後就莫名地變成了一種對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過那片死亡草原所産生的同伴之誼,使他更是将她視作特殊——她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同伴。

當命運重新走上正軌,當一切危險都已過去,苻長卿卻發現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離去。他覺得自己如果任憑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後自己許多本能的欲望就會失去一個準星——他如何确定一碗飯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襲衾被到底暖不暖?這些光有他自己的認可還不夠,似乎還必須看到安眉臉上露出笑容才能夠舒心。既然如此,又怎麽能放手?

對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個饑寒交迫的自己徹底消失,這是怎樣的一種安全感;他給她錦衣玉食,就會想到她為他置辦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飲,然後他如此報償她,心裏竟有一種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而後還有更多的——當他知道安眉為了他寧願自己餓死,這認知在他心中劃下了怎樣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許這一輩子,也就只有安眉一個人能夠填得滿……他身體內每一樣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于是苻長卿擡起雙眼,手指點了點幾案對安眉開口道:“快點吃,吃完過來替我磨墨。”

安眉一聽有事情要自己做,連忙一邊劃拉掉碗中僅剩的幾口飯,一邊好奇地問道:“大人待會兒要寫字嗎?”

“對,”苻長卿沖她笑了一笑,望着她道,“寫你的休書。”

“哎?”安眉不禁愕然。

“雖然你做我侍妾沒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時挂着別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長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識字,不如我把休書拟出來送到荥陽去讓他按個手印,也免得讓別人假手誤我的事。”

安眉頓時臉紅起來,放下碗筷低頭道:“謝謝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書寫好後還是讓我自己送到荥陽去吧,有些話,我還是得和我夫君當面談談……”

“嗯。”苻長卿因為安眉對徐珍口稱夫君而略略不快,卻又覺得自己有這個心思太無聊,當下也不再多想。

飯後由安眉研墨,苻長卿鋪紙泚筆,開始給安眉寫休書。他想了想七出之條,不禁對安眉笑道:“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想一想你還真是每一條都沾不上。要麽,就寫你無子吧?”

安眉雙頰瞬時火燙,忍不住結結巴巴反駁道:“我,我當然不會有子,我……”

苻長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壞笑着調侃她:“那還能寫什麽?秦州報失蹤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寫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這老實模樣,只有被人欺負的份。”

正在替自己羅織罪狀的安眉竟沒留意苻長卿話中的案卷,而是只顧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後忽然醍醐灌頂般笑着對苻長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狀的,你就寫盜竊好了。我偷跑出來找我夫君的時候,從家裏偷了一百文錢呢。”

苻長卿執筆的手一頓,心中莫名地一陣發酸。原本溫暖的笑意在他臉上悉數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會兒後突然提筆疾書,須臾便完成了她的休書。

“要不要我給你念念?”苻長卿拎起滿張墨跡對安眉淡淡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休書,該親耳聽聽罷?”

安眉卻搖搖頭道:“沒什麽好聽的,反正聽也聽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個手印,這樁事便了結了。”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面色便不禁有些陰沉。

安眉見苻長卿不高興,便想逗他開心,故意又搶過苻長卿手中的休書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雖然我都不認得。”

“不認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長卿一哂,“這是你的休書呢,竟然看着還高興。”

“誰說不認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書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這兩個字我可是認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嗎?”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認識不敢确定這兩個字是不是,但她确信自己沒提過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沒問,竟然就這麽寫了……

“知道。”苻長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認。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雙眼追問,“大人您怎麽會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會知道。”苻長卿也不多解釋,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長卿與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後堂內室,安眉擁着被子覺得很開心,便忍不住開口問苻長卿:“我們會在這裏住多久呢?”

“不知道。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敗,聖上還沒降下罪來,搞不好明天我這刺史就被褫官奪印了,”苻長卿漫不經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貶到什麽位置,只要不出洛陽,我們很快就會回苻府。”

“哎?為什麽?”安眉不禁疑惑,雖然心裏明知不應該,卻還是隐隐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齊有許多山澤田莊,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曉得苻府的賬簿狀況——沒幾天他就得過來求我,”苻長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邊躺下,可脊背剛一碰上卧榻雙眉就狠狠皺緊,于是片刻後他側過身輕輕在安眉耳邊道,“這兩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

當快馬加鞭從荥陽趕來的計吏夜半沖進豫州刺史府報信時,已是快四更時的事。

苻長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趕往前堂議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獨自攥着被子膽戰心驚。許久之後天将拂曉,全無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睜大眼,心中沒來由一陣不安。這時苻長卿卻在拄杖走進內室後,激動得一把丢開手杖抱住她。

“好機會,真是好機會……”他将雙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發間低喃道,模糊的聲音裏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陽大興渠的勞役聚衆起事,郡守派兵鎮壓卻沒能完全剿滅亂匪,我翻身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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