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槐樹枝在渠水中載沉載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順着水流離開了苻府。這一路從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樹枝出了洛陽一路流落到曠野上,最終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從溪流中撈出。

“哎喲,這不是我的手指麽?!”槐鬼笑嘻嘻舉起槐樹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驚喜。

柳鬼不悅地避開四濺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腸麽?”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徑自将樹枝湊近耳邊,擺出一副閑扯家常的嘴臉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懶洋洋嗤笑一聲,卻見槐鬼一張俊臉忽然露出錯愕的表情,疊聲嚷嚷道:“哎?!怎麽是你在裏面,來來來,等我放你出來,出來說話……”

說罷忙将樹枝送到唇邊,對着吹了一口氣。誰知樹枝除了隐隐發光,半天也不見動靜。槐鬼納悶,緊着又吹了一口氣,卻被老柳出言阻攔:“別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沒穿衣服,你硬把她喚出來,到時候就聽她哭吧。”

“對喔,”槐鬼沖着樹枝恍然大悟道,“你離魂時當然不會帶走衣服的精氣,走,幫你找套衣裳去!”

時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曠野上正有一行人馬歡聲笑語地走過緩坡,一位少婦騎在馬上與侍兒談笑時,一身的杏紅色绉紗裙竟霍然褪色腐朽!衆人被這異變吓得失色驚叫,正亂成一團時,不遠處槐鬼卻奸笑着轉到樹後現形,身旁柳鬼不時偏頭回望,若有所思道:“原來你喜歡那種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麽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記白眼,一轉臉卻又眉花眼笑,“紅色多好看。”

二鬼耍貧嘴吵得正歡,這時槐樹枝中猛然墜出一團青光,光團中現出一個身穿杏紅色紗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現身的安眉。只見她一臉沮喪地跌在地上,擡起頭看見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數月不見,你怎麽淪落到這地步了?”槐鬼看見安眉頹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爺才在茉莉仙子處宿醉了幾日,沒想到就讓那些蠹蟲鬧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調戲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腳水。”一旁老柳涼涼微笑,道破天機。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麽洗腳水……”槐鬼小小聲争辯了一句,臉偷偷紅起來,他趕緊輕咳一聲言歸正傳,一本正經地望着安眉問,“你找到夫君沒?”

安眉一聽這話就掉下淚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搖搖頭。

“哎,你這叫什麽狀況,”槐鬼轉了轉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來,“嗯,那五只蟲子倒是沒壞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麽,還是貴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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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一怔,一邊搖頭一邊拭淚道:“不,不是,唉,是我沒用……”

她本想按捺情緒,可今次見了槐鬼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眼淚越拭越多,最後竟梨花帶雨哭個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見了連連咋舌道:“咦?我說你怎麽這麽憋屈?一上來就哭哭啼啼的?”

這時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這你還看不出來,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沒用,”安眉聞言連連搖頭,卻怎麽都沒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說不清,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腦袋打量她半天,緊抿的雙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說,來,跟娘家人說說,是不是你那貴婿欺負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說法驚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說不出話來,倒是柳鬼及時寬慰她道:“沒事,他在說笑呢,你就當他發瘋。”

老柳的話讓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淚,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說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聽她這樣說,怪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可別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樹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望着面前連抓耳撓腮也不失仙風道骨的男子,實在沒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麽會呢,村裏人都說……”

“村裏人說的你就信啊,他們懂個什麽,”槐鬼讪笑一聲,在安眉身邊蹲下,點點她腦門,“想不到那些蠹蟲還真有點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蟲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陽吧。”

“不,”安眉瑟縮了一下,露出滿臉的驚怯,不争氣地直搖頭,“我怕……我不想見他、我亂得很。”

“你怕什麽?”槐鬼對安眉的窩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你現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個鬼,難道還要糊裏糊塗、膽小怕事嗎?”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眼,結結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麽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槐鬼得意地笑起來,高舉起右手給安眉指了一處樹梢,“你看見那枝樹梢了嗎?你現在心無雜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裏”,試一試。”

安眉點點頭。她一向聽話認真,做事又心無旁骛,因此盯着樹梢才看了一眼,整個人竟像一團紅雲般,倏地飛上了枝頭。這不可思議的變數令她不禁攥緊了樹枝,高聲驚叫起來,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個不歇。

“哈哈哈,這下你知道鬼與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幹脆自己也随風而起,将浮在空中飄飄蕩蕩的安眉從樹枝上拽開,流雲般滑上天空,“別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聽他這樣說,這才提心吊膽地睜開雙眼,望着地面不住驚喘道:“我竟然飛起來了!天哪,我從沒有看得這樣高!”

她只覺五月的山風卷着花香透體而過,大地廣袤長空高邈,讓她的世界霍然開闊!她看着燕子穿過她的胸膛、絲絲陽光映着她卻照不出半點影子、輕軟的雲絮湧進她的身體再随風而散,這些全新的體驗,每一樣都叫她興奮不已。

“你還可以飛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處,扯了些雲絮踩在腳下耍帥,臨風西顧長嘯了一聲,“走,我們去洛陽!”

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個洛陽城都在準備着過端午,京畿上空浮滿了菖蒲、艾葉、蒼術、白芷以及雄黃酒的味道,結果還沒飛進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進樹枝裏去,自己則仗着法力高強,與柳鬼一同尋到了苻府。

“敲門還是私闖?”老柳歪在雲頭上,問槐鬼。

“當然是敲門!”這出興師問罪,可是和男一號正面交鋒的對手戲,一定要表現得光明正大、仙風道骨。槐鬼在雲氣中煞有介事地整頓衣冠,扮作個清俊道士模樣,興沖沖地在苻府門前現身。

苻府小厮卻見慣了逢年過節上門來打秋風的道士,就算槐鬼長得面皮白淨風流體面,也不過丢了個白眼而已:“道長,我府上已請了清虛觀的道士來打醮了,您請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塵,對那小厮故弄玄虛道:“小兄弟,我可不是來打醮的,你去對你家公子說,貧道是為蠹蟲而來。”

“什麽蠹蟲?”那小厮聽不明白,不願意為槐鬼通報,“你這道士,休要跟我胡鬧,我家公子一向待人嚴苛,你別害我進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見他不耐煩,當下二話不說,右手往空中一撈,那小厮腦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飛:“我對你客氣,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還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臉都白了,嗷了一聲便跌跌撞撞跑進門去,找到張管家後連聲喊門外來了神仙。這廂苻府的後院正是雞飛狗跳——苻長卿正在為壽宴上的風波跟馮令媛算賬,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齊的一座莊園,配給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馮令媛跑到澄錦園尋死覓活,苻長卿卻不為所動,兀自冷笑道:“你在壽宴上玩那些花招時,怎麽就沒顧慮到觸怒我的下場?你若是聖上賜我的正室倒還罷了,不過是個禦賜的侍妾就敢嚣張,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這時張管家領着小厮來找苻長卿,正瞥見蓬頭散發的馮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內心全無半點同情,只管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對苻長卿通禀;當悄悄将“蠹蟲”二字說出口時,卻見自家公子倏然變了臉色,只沉聲道:“去請他來。”

“有怨氣!”槐鬼剛一踏進澄錦園,便四下張望着嚷嚷道,“好強的怨氣啊!”

苻長卿冷眼看他裝瘋賣傻,徑自不悅地開腔:“道長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顧在庭院裏四下打轉,最後饒有興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魚潭,摸着下巴啧啧稱贊道:“苻公子,您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連,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風流債不少……”

苻長卿被他氣得咬牙一笑,遣散下人後陰着臉道:“你我還是開門見山吧,你為何會知道蠹蟲?”

“因為那些蠹蟲,是我給安眉的。”槐鬼相當爽快地承認。

苻長卿聽着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臉色不知不覺又壞了幾分。他墨黑的眸子緊緊盯着槐鬼,沉聲質問道:“你就是那槐神?”

“對,”槐鬼讪笑一聲,眯着眼和氣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這麽稱呼。”

“我不會同那女人一樣傻的,”苻長卿冷笑一聲,傲然睥睨他,“說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為忤地望着他笑,一時之間在這景致如畫的庭院裏,真是雲停霧斂曉煙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蟲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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