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你說要見她,我就得照辦麽?”苻長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時又對槐鬼心懷敵意,自然不會乖乖聽命。

槐鬼倒是無辜又無奈地聳聳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長卿,幹笑了一聲:“她的肉身被蠹蟲占據了,你不急麽?我可是一片好心。”

這“好心”二字,令素來桀骜難馴的苻長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後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麽我倒要問你,這些蠹蟲是誰弄出來的?始作俑者是你,現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這幾句搶白着實令槐鬼無言以對,槐鬼撓着頭往庭中轉了兩圈,微有些不滿地抱怨:“我說你們人吧,真是又別扭又不好相與,這五只蠹蟲雖不是什麽省心之物,卻也好歹為你們促成了一段姻緣不是?要說這冰人,還是我呢。”

姻緣、冰人,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輕佻地信口道來,更是令苻長卿心生厭惡。他沉着臉冷哼了一聲,出于士族貴胄的驕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譏道:“她不過是我的侍妾,你也不過是一介鬼魅,什麽姻緣、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雙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長卿,卻也對凡人的世俗無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說侍妾不是你的姻緣,我們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別到最後傷了兩個人的心。”

苻長卿聽了槐鬼這話,眉宇間神色微微一凜,口氣也不自覺地放緩:“這些話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這時候來見蠹蟲,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來去自如,為何不直接去找她,卻來見我?”

“特意照人間規矩來見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長什麽模樣,”槐鬼又眯着眼笑起來,和氣中透着點狡黠,“安眉是個好姑娘。”

苻長卿暗暗攥緊了手杖,不知為何看見槐鬼神色中的殷殷關切,就是心覺不爽:“今日随你裝神弄鬼,我苻府都攔不住你。只是我話說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讓安眉回魂,我雖無可奈何、卻并不想答應。”

“哎?”槐鬼沒料到苻長卿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吃驚地睜大雙眼,“為什麽不想答應?”

“我需要那蠹蟲為我做一些事,”苻長卿皺着眉回答,不屑去觀察槐鬼微變的臉色,徑自往下說道,“而這些事,安眉她辦不到。”

槐鬼聽了這話心中暗暗叫糟,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反應,就見他左袖中青光一閃,一團杏紅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當滿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後,苻長卿看清地上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臉色不禁也微微一變。

時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陽光下顯得鮮豔而輕空,半透明的身體無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卻也因為光照充足而顯得生機勃勃,看上去并不駭人。由于端午時節到處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濃濃的瑞氣沖得直打晃,越發顯得虛渺嬌弱。

安眉跪在槐鬼腳邊,擡起頭讷讷望着苻長卿,凄然的雙目中漸漸蒙上一層薄淚,令他心底一慌,無從應對。

也許是關心則亂,苻長卿在她受傷的目光之下,竟有些無地自容。他心裏也清楚自己一套涼薄的說辭給他和安眉之間帶來了麻煩,想要改口解開誤會,卻在看見她對槐鬼流露出不自覺的信賴時,被心頭惱火打亂了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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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的狼狽,連同心虛、懊惱、不安、氣恨,一時齊齊湧上心頭。他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心慌,簡直就像個束手無措的稚齡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來,用往日信手拈來的傲慢與刻薄,為自己的惱羞成怒戴上一層面具。

“你可記得在荥陽時我叮囑過你什麽?蠹蟲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發制人,說完又隐隐後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蟲鬧出的禍事,且不提它險些使我喪命,你也曾答應過我将那蠹蟲處理掉,今後遇到困難都會靠自己撐住。”——他竟然翻舊賬,他為什麽要翻舊賬?這樣下乘的招術,他明明在官場上都不曾用過。

然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越來越傷心,然後在那個槐樹鬼平靜淡然的注視下,繼續口不擇言、言不由衷的傷害她:“老實說,你這一次吞蠹蟲,我不是不生氣的。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麽理由一定要這麽做,只為了在壽宴中出個風頭嗎?一時借來的才學靠得住嗎?你連〈千字文〉都只能背個開頭……如果我的辛苦你一點都不能領會,今後的路該怎麽走?我也無計可施了!”

為什麽怒火會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擱到現在為什麽會越說越落下風,如果搶白的結果是言多必失,還是什麽都別說了。苻長卿後退半步,胸中一時氣血翻湧,惹他疼的似乎是舊傷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說你啊,還真是不懂女人心,”這時一直在旁作壁上觀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給面子地譏嘲,“啧啧,虧你還是名動洛陽的貴公子呢,怎麽連哄個女人都不會?瞧你語氣這叫一個沖、口齒這叫一個澀!”

槐鬼一臉的鄙視刺得苻長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會哄女人開心,我也從不認為值得為這個花時間,在苻某看來,女人不過是種無知美麗的擺設。”

“可她對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着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長卿。

一瞬間苻長卿覺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胡同,這條胡同其實一直築在他心中,他能夠容忍其存在,卻絕不想在此刻因為槐鬼的一句話而乖乖入甕,帶着被人識破的羞惱他猶自嘴硬道:“有什麽不同呢?苻某從不認為,對婦人之愛,可以超離美貌而存在。”

這一句話不計後果、傷人太過,連槐鬼都聽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鏡卻無能為力,最後只能淺笑着嘆息一句:“她比別人的好處,不過是多了些堅持。”

她比別人的好處,他又豈能不知,何需這不相幹的家夥來點撥。苻長卿心中發堵,一口悶氣無從發洩,轉而面對一直瑟縮在槐鬼身旁一言不發的安眉。

“堅持?”苻長卿垂下眼,望着安眉驚怯的雙眼,帶着怄氣冷冷地反問,“一次又一次借助別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謂的堅持?”

“大人,是我錯了,”這時安眉終于開口說話,發顫的聲音裏滿是絕望後的失落,竟沒了往日的柔順,“大人,您說的全都對,全都是我的錯。是我答應了您要處理掉蠹蟲,卻沒有把樹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蟲曾害您受傷,最後還選擇吞下它;也是我答應了您要撐住,卻沒有堅持。我真的是沒有見識也沒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覺得走到了絕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縱容壞了的苻長卿從沒見過她這樣的态度,一時竟不能言語。

“這樣算來,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五次絕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傷地凝視着苻長卿,喃喃自問,“是不是這條絕路,我早就不該堅持了?就像大人您說的,沒了蠹蟲,今後的路我要怎麽走呢?就像她說的,她讨您歡心只要一席話,而我拼盡力氣也沒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錯步步錯,她和他都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了,為什麽死都不願回頭?明明兩個人都無比疲憊,是不是她先不堅持了,他也就能解脫?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雲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飛升起來,紅雲般輕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長卿見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卻見槐鬼連聲喊着“壞了壞了”,跟在安眉身後騰空而起,轉眼也鬼影杳絕;礙于人鬼殊途,苻長卿卻只能無奈地停下腳步,疲憊地退回廊邊坐下。

罷了,苻長卿倚着手杖頹然想,反正十天後,她就回來了……

這邊雲頭上,安眉兀自躲在雲中哭個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撓腮:“哎,我說你,連蠹蟲都還沒照面呢,你就敗陣逃跑,沒見過做鬼做這麽窩囊的!”

“他……他都說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蟲幫他做事,我還有什麽必要見她?”安眉抱着雲哽咽道,“不見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幹瞪眼。

“……沒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紅着眼俯瞰雲下遙遠的洛陽城,輕聲嗫嚅道。

槐鬼聽她這般說,也只好陪在她身邊坐下,揚起嗓子給她打氣:“說的也是,不如趁現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灑一回,是吧老柳?”

一邊老柳卧在雲頭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剛剛我可都瞧見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頭,果然是一把煽風點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剛剛我可沒有煽風點火,我就是開開玩笑……”

“……你還真會開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歡看你這樣開玩笑。”

槐鬼渾身一激靈,趕緊哈哈幹笑着顧左右而言他,從雲中拉起安眉的手道:“來來來,不如我帶你去逛逛人間。”

“有什麽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腦袋,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當然有,你剛剛做鬼,還沒瞧過新鮮呢,”槐鬼興高采烈地眯起雙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陽壽已盡,魂一出竅就會被牛頭馬面用鈎魂索套走,哪裏能知道我們鬼界的有趣之處,我帶你去看看。”

說着就給安眉注了些靈氣,帶她飛往洛陽上空,柳鬼見他如此有興致,也就默不作聲地騰雲駕霧,跟在他們身後相陪。

槐鬼領着安眉飛過洛陽鱗次栉比的街坊,一樣樣用靈力指與她看:“人與鬼共存于一世,只不過陰陽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輪回卻不能相見。人間萬物皆有鬼,也分善惡妍媸,等我指給你瞧。”

說着他食指一點,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個袅袅娜娜的美女來:“這是井鬼,名叫瓊……”

安眉好奇地睜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樣樣落在屋宇、馬車、銅器,甚至行人頭頂的傘蓋上:“屋室之鬼名搖子、車鬼名恸、銅器鬼名楊煞、傘蓋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輕快的話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們都從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頭來,惹得安眉先是一陣驚詫莫名,随後安下心來,便漸漸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這些可真有意思,我從沒想過,原來人間還可以有另外一個樣子……”

“當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轉,便在雲淡風輕中粲然而笑,“撇開投胎輪回不談,你知道為何許多人生前含恨,死後卻不報怨?就是因為一旦做了鬼,領略了這些,許多事情也就能看得開了……往後我會要你知道,你所畏懼的那些門第權勢,根本沒什麽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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