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短短三天,一篇《論女誡》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引得無數婦人争相傳抄,三三兩兩聚在閨中咬牙切齒地誦讀談論,甚是解恨。這些長年與美妾妖婢作鬥争的貴夫人們,頭一次将尖銳的矛頭指向她們喜新厭舊的丈夫,紛紛按照《論女誡》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寵方案。
單從紙面上的步驟來說,想揚眉吐氣的妻子們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賢淑地将丈夫們推向美人的懷抱,縱容他們在外面盡情将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同時自己則衣着樸素、辛勤持家,并将丈夫們拒于繡榻之外。直到丈夫們詫異不安或者快忘了她們的長相時,才挑選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驚豔登場,重新引起丈夫們的注意。接下來是一系列的心理戰,妻子們可以故作冷淡、以退為進、欲迎還拒,一點點對回心轉意的男人們施予芳澤,直到全然吊起他們的胃口,同時自身再修習媚術,最終将丈夫的一顆心永遠拴在自己身上。
實現這樣的計劃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并且勇氣、毅力、恒心一個都不能少,然而《論女誡》全篇語帶煽動,道理分析得絲絲入扣,步驟詳細并且缜密,又使得女人們不得不由衷信服,進而鼓起勇氣去嘗試。
于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洛陽的男人們不論俊醜貧富,都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勵他們出去冶游,很快《論女誡》也傳到了他們手中,在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讀之後,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終能不能将自己征服,總之事态的發展對自己絕沒壞處,那麽順水推舟地出去放蕩,何樂而不為呢?衆人安下心後,頓時陷入一場迷亂的夏日狂歡——趁自家老婆沒有改主意之前,還是先盡情地将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吧!
與此同時,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自然都會想知道寫出《論女誡》的人是誰。于是消息不胫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最近納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個有着低賤的胡人血統,卻才高八鬥的美人。
在安眉聲名遠播之後,《論女誡》自然也傳到了苻公手裏,這篇離經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無法想象這樣一篇煽動正室們和低賤的妾室争寵的文章,竟然能夠瞬間蠱惑所有的人,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本末倒置、嘩衆取寵的事嗎?!
就在苻公被激怒發作前,“安眉”竟然又抛出一篇《事舅姑》,措辭溫婉娴雅,一時也被人傳抄開去,引為待嫁女子的閨中教條。文中提到“侍奉阿翁當謹言慎行,不敢直視、不敢随行、不敢對語。如有使令,當聽其囑咐,不可違逆……”這幾句話生生打動了脾氣死硬的苻公,這才使他沒有話說。
此時白露園中,杜淑信手寫完一首閨閣詩,吹幹墨跡後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紅色的箋紙半遮住臉面,懶懶躺在榻上喘氣。小産後的身體尚未複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時間躺着休息,身子卻仍舊羸弱乏力。
想起《論女誡》在洛陽的風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對凡間女子的愚蠢實在無話可說。為什麽女人一定要一個男人來全心愛護呢?與其和女人争寵,還不如……她微微沉吟,繼而冷笑,片刻後強撐起虛弱的身子,帶着詩稿慢慢往澄錦園走去。
這一段路杜淑走得極慢,卻沒有令白露園的婢女來扶持,雖然現在她在洛陽是紅人,但在苻府卻始終是形單影只。過去是沒人樂意搭理,如今是沒人敢來逢迎——這位忽然開竅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們看來,總透着一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鬼氣。
比起尚有情郎憐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況其實更堪憐,然而她從不曾露出一絲膽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着獨來獨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進澄錦園,杜淑在婢女們通禀後脫屐登堂,滿面春風地走到苻長卿面前。
自從她小産之後,眼前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無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舊溫順地行禮,在落座後将一疊詩稿遞到苻長卿面前,低垂的雙眼狀似不經意地滑過案牍,在瞥見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卷宗時微微一頓,卻又淡然移開目光。
苻長卿擡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将卷宗阖上,拈起她寫的閨閣詩掃了一眼,在讀到“路出重霧裏,人來夕照邊。”一句時,心裏實在覺得精彩,嘴上卻仍是譏诮道:“如今你已經夠出名了,有這閑工夫,還是保養一下身體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氣,”杜淑笑笑,不理會苻長卿的譏嘲,徑自戲谑道,“世人淺薄,總是很健忘的。”
Advertisement
她的論調雖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确合乎苻長卿的胃口。因此他終究忍不住會心一笑,随即讪讪移開目光,不再反駁。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尴尬,這時阿檀恰好走進內室,跪在兩人面前行過禮,脆生生地替張管家傳話:“少爺,昭王爺與季鴻胪上門來作客呢。”
“季子昂?”苻長卿一聽見這個人就不爽,頓時沉下臉将詩稿往案上一丢,冷哼了一聲,“他是什麽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季鴻胪如今與昭王爺過從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熱的紅人,少爺就委屈一下去應酬他咯。”按說阿檀早習慣了自家少爺的口無遮攔,可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卻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勸阻道,“人多嘴雜,少爺切莫随便說話。”
阿檀對苻長卿說這話時,婢女們正在外堂烹茶,內室中只有杜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苻長卿因着書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麽還信口道出心裏話?是應該自省的。
“你倒膽大,竟敢教訓我?”苻長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腦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罷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寵,我可得罪不起。”
說罷苻長卿便緩緩往外走,自從杜淑小産那日他就丢棄了手杖,何況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還未複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臨出內室前苻長卿偶然回過頭,恰好看見杜淑動作艱難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舉一動都曾牽動他的心,苻長卿略一猶豫,心底終是不忍,于是在轉身離開時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行動不方便就慢些走,沒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着苻長卿匆匆離去的背影,片刻後嘴角不禁彎彎翹起。此時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頭,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着四下無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開……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這句評語傳遍天下,除了當事人不以為然外,其實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來,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爺,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極出色的。
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蠶眉鳳目、直鼻權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矯健的七尺之軀,對比時常流于輕狂的苻長卿,倒也的确當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對這樣一位公子的示好,此時又流于輕狂的苻長卿卻根本連看也不看,徑自迎向被衆人簇擁的昭王爺,翩翩然行下禮去:“殿下光臨寒舍,苻某接駕來遲,請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請起,快請起,”當今天子的三弟昭王樂呵呵扶着苻長卿起身,面帶促狹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氣色不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溫柔鄉裏好入眠啊……”
苻長卿聽見昭王口吐亵詞,心頭便猛地一沉,隐隐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這時苻公已陪在昭王身邊,聽了這話臉色陰沉地盯了兒子一眼,才又畢恭畢敬地引着昭王與季子昂一同進入客堂。焚着名香的客堂內早有嬌美的婢女們在等候,這時便盈盈來到衆人座前,細聲細氣地侍奉茶食。
滿座賓主相談甚歡,大家從國事談到風月,一直都是興致高昂,只有苻長卿一反常态地默默端着茶碗,兩眼盯着地面出神。果然沒過多久,昭王就在談笑中暴露來意,一邊撫着微微腆出的肚子,一邊朝苻長卿滿臉堆笑道:“聽說足下最近納了一名侍妾,號稱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長卿聞言心中一驚,墨黑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錯愕,卻轉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着對昭王敷衍道:“殿下說笑了,微臣納的侍妾,不過略讀了一點詩書,又怎敢妄稱才女?”
“哎,一篇〈論女誡〉名動天下,她到底有沒有才氣,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昭王不依不饒,兀自笑得一團和氣,“這位傳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姿,不如足下請她出來會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