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這忙亂的一夜遠比想象中更加難熬,自少爺進入內室看望安姬後,被拒于門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園和主宅之間,由着苻夫人事無巨細的盤問。也因此,這一刻他才會拎着夫人為少爺準備的食盒跑過長長的穿廊,直到在堂前停住腳步。

這時堂內肅靜得鴉雀無聲,阿檀赤足立在檐下聽鴿子咕咕地嘟嚕,在張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腳地走進內室,悄悄掀開簾帏張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簾縫中閃動,先是落在少爺紋絲不動的背影上,而後又滑向錦帳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順眼的女人,三四個婢女和穩婆正在圍着她打轉,也許是因為疼得太厲害,不時還可以聽見榻中傳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簾将食盒輕輕放在案上,走到苻長卿身後跪下,小聲叩拜道:“少爺,夫人叫我來送飯,囑咐您別太勞神傷身。”

說完他戰戰兢兢擡起頭,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苻長卿冷峻的側臉。随着少爺的沉默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心裏莫名地有些慌張。

這時張管家忽然走進內室,令人難捱的僵局才終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計吏從刺史府趕來送消息,現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長卿聽見公事回過神,卻仍是心煩意亂地皺起眉:“什麽事這麽急,叫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關于大興渠亂匪的,聽來人說,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張管家望着苻長卿略提了兩句,不希望少爺因為私情耽誤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緊急,還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長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閃,在阿檀的攙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顧好安姬,我同計吏出去一趟,明天會直接從刺史府上早朝。”

“是。”張管家這才松了口氣,俯身一拜,畢恭畢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內室。

直到這些要緊的人物全都離開,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來,這時癱軟在帳中的杜淑悄然張開雙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閃爍。她翹起嘴角想彎出一絲笑,可惜下腹傳來的劇痛過于強烈,使她的一張臉上除了蒼白就是麻木。

凡人的身體果然很脆弱,杜淑無奈地想,她實在不該這樣窮折騰的,不過好歹也算給未來解決了一個麻煩。還有徐州,徐州……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

另一廂安眉同着槐柳二鬼飛了一天一夜,已經來到了千裏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陽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樹上俯視着縮成一團的安眉,好奇并關心地問:“哎?肚子還是疼得厲害嗎?”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哎,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該是這個日子……”

“不管是怎麽回事,先吃了這個吧,”這時老柳忽然從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現身,手裏拈着朵紫光潋滟的靈芝,遞給安眉,“給,畢竟大老遠來趟九嶷山觀光,因為肚子疼掃了興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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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這可是千年靈芝,”槐鬼看見靈芝頓時兩眼放光,一骨碌從梧桐枝上爬起來,羨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見色忘義!”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老柳仰頭看着賴在梧桐樹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臉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還不如花點時間找找仙方,九嶷山到處都是靈芝瑞草。”

“真的?”槐鬼盯着安眉一點點啃食靈芝,自己也涎皮賴臉地跟老柳撒潑,“我每年來三次九嶷山,怎麽從來沒見到這些好東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點,什麽寶貝也輪不到你了。”老柳斜睨槐鬼一眼,相當鄙視,“告訴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靈氣,就要往深山絕谷裏走。”

槐鬼頓悟,當下偕同恢複了元氣的安眉,跟着老柳一起走進飒飒搖動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着露水好奇地東張西望,驀然聽見一陣悅耳的絲竹聲,她辨認不出是何種樂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嘆了一句:“真好聽。”

“當然好聽,那是舜池的神妪在彈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着安眉穿過斑斑淚竹,來到霧岚深處一眼碧綠的水潭邊。

這時只見四周峰巒如聚,戍衛一般刺向青天白雲,守護着腳下靜谧的寒潭。一位白發老妪正坐在潭邊撥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魚跳波、瘦蛟起舞,無數鳥雀盤旋在山谷之中。槐鬼和老柳相視一笑,悄悄走到潭邊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跡,幾乎受寵若驚,她跟在槐柳二鬼身後,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濕漉漉的草叢裏。

一開始她害怕露水沾濕裙子,剛想低頭整理衣裳,才發現自己多慮了——做了鬼哪裏還會弄濕裙子呢?安眉無奈一笑,目光一動,竟發現身邊草叢裏藏着許多鳥蛋。窮人本性做鬼也難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鳥蛋,卻被槐鬼小聲阻止:“舜池邊的鳥蛋可不能撿,拿了會迷路的。”

安眉臉一紅,立刻乖乖将鳥蛋放下,又見槐鬼擡起手來向上一指,輕輕對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聞言,在越彈越急的箜篌聲中茫然擡起頭,望着頭頂上方的萬仞險峰出神。這時空谷百鳥翔集,峰頂上霧岚連着流雲,都在靈動的箜篌聲中随風滑過。安眉仰望着萬丈光芒在岩壁上繪出流動的雲影,雙目被峰頂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淚盈眶,她禁不住低下頭,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龍從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過,粉紅色的桃花魚像點點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異的幻境為安眉帶來莫名的感動,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開,充滿了豁然開朗後的欣喜。

這時一旁的槐鬼遞給安眉一杯木蘭露,彈罷一曲的神妪也姍姍來到群鬼面前,蒼老的手指慈藹地撫過安眉的鬓發。林間妖豔的山鬼們紛紛從四周現身,帶着與槐柳二鬼久別重逢的親熱,齊聚在箜篌漣漪般的餘韻裏歡飲。安眉聽過舜與湘妃古老的傳說,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為什麽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覺得這樣很奇怪麽?”槐鬼聽見安眉的低語,呵呵笑了幾聲,“世俗世俗,人世間的許多安排,都俗得很。為什麽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與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為天、女子為地,是我從小聽從的教誨,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認同槐鬼的說法。

她認真的态度把一衆鬼怪們逗笑,于是老柳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問你,你們小澤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誰是天,誰是地?”

這問題生生把安眉給難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猶豫道:“公主是天,我們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聞言大笑起來,牽起安眉的手帶她飛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條條框框給繞糊塗了吧?”

安眉在飛升的途中被山風吹得雙眼險些睜不開,好在她早已習慣了飛翔,整個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風光之中。載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雲輕快地掠過群山,不大一會兒,遼闊的視野中就出現了一塊塊整齊的麥田。安眉對莊稼有着一股本能的喜愛,她趴在雲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農田,又看見針尖一般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不禁感慨道:“從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沒錯,從這裏看,每一個人都很渺小。在田間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裏的人,說到底,又能有什麽不同呢?”槐鬼一邊笑着,一邊将雲頭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呢……”

說着他便令白雲飛近地面,這時雲頭正經過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來兩家披麻戴孝的哭喪隊伍,這兩家喪事辦得一貧一富,貧家此刻正戰戰兢兢讓在路邊,給富家熱鬧而龐大的隊伍讓路。然而在另一條路上,這兩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靜地跟在牛頭馬面身後,身上一樣纏繞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來黃泉路上無論貧富貴賤,皆是殊途同歸。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裏模模糊糊悟出點什麽,卻又沒法說個明白。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這樣看,每個人都一樣。”

“嗯,你還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點點頭,懶懶在雲中翻了個身,“所以說,別再憂愁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啦——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點地位有點錢麽?你仔細想想,還有什麽想做卻沒法完成的心願?在這個時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聽了槐鬼的話,當真歪着腦袋想了半天,最後忽然坐直了身子,兩眼發亮地點點頭:“有的!我一直想回家鄉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來,悅耳的嗓音裏包含着親人般的寵溺,驅散了安眉心中最後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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