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在苻長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辭,他拒絕了苻府家奴相送,獨自攜着自己的仆從離開了澄錦園。一路意興闌珊地穿過苻府的花園樓臺,拐過錯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後竟在兜兜轉轉的柳暗花明處,發現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時水榭涼風初上,亭中人徐徐回過頭來,與他目光交彙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分明閃爍着一種親切的笑意。于是說不清來由的,季子昂覺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這笑意燒熱,心潮鼓漲乃至澎湃,使他再也聽不清周遭的動靜,只一心專注在亭中美人的雙眼上。
在她鼓勵的笑容裏,季子昂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一點點靠近斜偎在水榭涼簟上的美人。
“季郎,”這時杜淑在清風中主動開口,輕啓朱唇道,“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我有許多話,一直想對你說。”
這一聲“季郎”喚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點恍惚,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我三日前才見第一次面,你想對我說什麽呢?”
“第一次照面的驚鴻一瞥,足夠使我對你的情誼心領神會,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對你說的話,難道還不夠麽?”杜淑低下頭,哀傷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绡纨扇上,一種愁緒調出千種風情,“季郎,苻府裏的風刀霜劍我忍了那麽久,也許……就是等着你來拯救……”
……
轉天午後,苻長卿獨自待在內室,研讀着計吏送來的卷宗。
今次大興渠的亂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勢如破竹,苻長卿收到線報,在地圖上逐個标注出被攻陷的郡縣,心頭陰霾越來越濃。
情勢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樣——大興渠的亂匪在短暫蟄伏後迅速反撲,沒有選擇固定的地點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斷攻克郡縣搶掠物資,以維持自身龐大的軍需供給。這種方式如餓虎出林,流動性大、破壞力強,對當地的豪紳和平民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因此許多貧民在流離失所後,也不得不加入亂匪賴以求生。
去年的糧食欠收導致今年許多地方鬧饑荒,民心的不穩早為今日的動蕩埋下了隐患,如今寇匪作亂,無法生存的民衆被裹挾進流寇大軍,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東、青齊以南,按這樣的速度,下一個被卷入的地方,會是他的轄區,還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長卿丢下卷宗,皺着眉長嘆了一口氣。
面對這次寇亂,不可諱言,他的态度非常消極。徐州不是自己的轄區,這場變亂到目前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縣加強軍防戒備,以隔岸觀火獨善其身的方式來應對。只因自己從沒像近來這樣心煩意亂,完全無心專注于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該回來了吧?
苻長卿低下頭,墨黑色的眼珠盯着案頭水紅色的箋紙,沉默了許久。
Advertisement
“露出重霧裏,人來夕照邊……”這樣的性靈,不是不動人的,他不是聖賢,怎麽可能不動搖猶豫——關鍵是扪心自問,面對眼前的動搖和猶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苻長卿擡起雙眼,注視着南牆上透光的窗棂,目光微動——那個會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尋找他的人,從來都不敢叫他一聲“苻郎”,她想要的東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雙小獸般惶惶無害的晶亮眸子,唇邊就止不住彎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卻是隐隐作痛。他曾經許下一個可斫金石的諾言,怎麽可能忘記自己為了什麽而堅持?
将惱人的公事推在一邊,苻長卿從案頭抽出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記略》手稿,泚筆繼續往下撰寫。
充滿異域風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帳大宴燈紅酒綠,那個怯生生依着他的計策獻歌的女子,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緩緩變得輕靈。她唱着白雪漫漫、唱着眼淚瀾瀾,唱着美麗的姑娘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情郎……那雙晶亮的眼睛欲訴還休地望着他,直到曲終人散。
還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賴她撐下去,她的好處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卻怎麽能夠忘記?
當時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漸漸參透,他對她的感情,不是憐憫不是報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寵若驚。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線時得到這樣的厚愛,若還不能抛開名利地位永以為好,就實在是狗彘不如了。
這樣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機關算盡,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自己還要怎樣貪心?他要的就是她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廣,他就更不該忘。不離不棄不負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論自己最後是為了什麽而堅持,這個諾言都不能忘記,死也不能忘記。
苻長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跡,墨黑色的眸子裏映出白紙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跡晾幹,他才忍不住閉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澀——怎麽才區區十天就可以這樣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樣泛濫,像漫天飛蝗一樣亂,像三年大旱顆粒無收的饑渴,像千裏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災!
苻長卿阖上手稿,忍不住翻出從前調查安眉的卷宗,一點點解饞似的看下去。
“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他看到此處就忍不住笑起來,想起春雨蒙蒙裏那一份休書,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層水霧似的,氤氲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開,他和她的緣分就在字裏行間撲朔迷離,苻長卿讀得簡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過任何字眼。
“荥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于九月初現身荥陽縣,當街嘩衆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貫錢,還有那造孽的人參養榮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這幾只興風作浪的蠹蟲,自己和安眉也絕對走不到今天,真不知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禍。苻長卿一邊沉吟出神,雙目一邊不經意滑過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沒來由的一閃念,苻長卿心中咯噔一下,雙目再次緊緊盯住卷宗上這行小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苻長卿遽然皺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對他所言,每一只蠹蟲都會在她的身體裏占據十天時間,那麽這份卷宗就埋藏了幾個疑點——這些蠹蟲乃是槐樹所贈,本身與徐珍非親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蟲尋到大興渠找徐珍是為了幫助安眉,可事後為什麽還要與徐珍往來甚頻?還有第一只蠹蟲雖然斂財積萬,但它的斂財手段總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時間,難道它當真會見好就收,只做到販賣假藥為止麽?如果答案為否,它之後會做些什麽?會怎樣繼續賺錢,又把錢用在何處?
苻長卿驀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蟲刺傷前,那只蠹蟲與亂匪之間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漸漸凝聚成一個不祥的預感,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竄出第三只蠹蟲浸在明媚陽光裏的狡黠笑臉——當時,她手裏分明抱着一只信鴿。
苻長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嘩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壓根連看也不看,只顧着面色鐵青地沖到堂外,疊聲大吼道:“阿檀!阿檀!”
“來了!”阿檀抱着鴿子跑到苻長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爺臉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诽:明明是少爺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麽這會兒又來跟我鬧脾氣!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計吏來!”苻長卿目光陰鸷地下令,随後神色頓了頓,又改口道,“不,你備馬!我親自去!”
……
這一日午後的陽光一點點西偏,最後夜暮将金紅色的黃昏染藍,到了傍晚時分,杜淑遣散婢女,獨自躺在白露園的客堂中納涼。
她聽見庭中更漏開始滴水,原本平靜的面色也略微起了點波瀾,笑容像漣漪般漾開——已經過了十天,今後什麽人會生榮死哀?什麽事會急轉直下?什麽天會風雲變色呢?
下一刻她聽見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于是她撐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來人惡狠狠地甩開竹簾沖進堂中,帶出的疾風險些熄滅堂中寥寥數支紅燭。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擡起頭,面對他殺氣騰騰的目光,最終笑靥如花地輕輕喚了一聲:“苻郎?”
這一聲“苻郎”,像點醒苻長卿的咒語一般,使他在認清眼前人後怒火中燒——他的安眉沒有回來!沒有回來!他疾步沖上前将杜淑猛地按在涼簟上,雙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盡是欲将她挫骨揚灰的殺意:“你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