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沒用的,苻郎……”杜淑喘着氣,臉上呈現出病态的緋紅,卻仍是扭出一張笑臉,“她不回來,我自然也不會走……”

“她要怎樣才能回來?”苻長卿面色猙獰地松開杜淑,忽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麽提前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劃破自己的左手,讓乍迸的鮮血濺在杜淑臉上,又将寒光凜凜的刀刃壓上她的脖子:“是因為我的血,還是因為她的傷?”

杜淑重新獲得呼吸,忍不住捂着胸口猛咳了幾聲,雙眸卻依舊含情脈脈地望着苻長卿,聲音嘶啞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如果她真的想回來,我又豈能鵲巢鸠占?”

苻長卿雙目森冷地盯着她,冷笑了一聲,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質問:“你用不着再裝無辜,我已經去刺史府查閱了去年荥陽縣的訴訟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寫着,第一只蠹蟲在附身時,已經去過大興渠——你們五只蠹蟲到底有什麽陰謀,可以說給我聽聽麽?”

杜淑聞言一愣,一時垂目讷讷無語,不知該如何作答。

苻長卿面對她的沉默,一雙眼始終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憤怒的語氣也逐漸恢複了冷靜:“你說你不能鵲巢鸠占,那麽前四只蠹蟲,為什麽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

杜淑聞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長卿好半天,最後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蟲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是因為……他們都并非雌蟲,精氣與這具肉身陰陽相克,因此只能支撐十日,十日後當然就會自行消解。”

苻長卿聽了這話,一瞬間覺得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又覺得合情合理,許久後才怔怔反問道:“這麽說,你是……”

“對,”杜淑凝視着震驚的苻長卿,又是溫柔如水地一笑,徑自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蟲。你忘了我們的三百年之約嗎?苻郎,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怎麽會去修習元牡之氣?”

苻長卿聽了這話,墨黑色的瞳仁微微收縮,半信半疑地盯着杜淑:“就算事實如你所說,可是為何前兩只蠹蟲都去過大興渠,并且曾與亂匪往來甚頻?第三只蠹蟲在我府上時,也曾試着與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蟲更是與亂匪聯手劫獄救走徐珍——這些又該怎麽解釋?”

這時杜淑睜大雙眼,無辜地望着苻長卿辯白道:“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從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過苻府半步,根本無法同外界聯絡——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現在你大可以裝無辜,”苻長卿根本不信她的話,兀自冷笑道,“像你這樣詭辯的人我見得多了,對付你們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麽樣。”

“投鼠忌器嗎?”杜淑歪着腦袋,在這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竟然還有心情跟苻長卿開玩笑,“這具身體是她的,你心疼了?”

這句話觸及到苻長卿的心事,他有些惱恨,起身往後退了幾步:“不能對你用刑,但至少能幽禁你。在事态沒有平息前,你不能踏出這裏一步,我會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別怪我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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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聽尊便。”杜淑從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着目送苻長卿無情地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簾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

一場禍事從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日午後,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澄錦園,一闖進內室就看見兒子蒼白的臉,恨得他揚起手中荊條,這一次卻沒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将發顫的手放下,凄然長嘆道:“罷了,我再也不打你了——這一關你要是挨不過去,也不缺我這一頓荊條……”

苻長卿這一刻仍在強撐,墨黑色的眼珠卻驚疑不定地微晃着,洩露出心底的不安:“父親何必如此驚慌,這年頭禦使就愛風聞奏事,聽到點流言蜚語就開始捕風捉影、給人羅織罪名。我倒要看看他們彈劾我什麽……”

“閉嘴!你還敢說!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裏還不夠清楚麽?”苻公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在內室中團團轉,“還好禦史臺有人送來消息,但現在彈劾文還捏在姚中丞手裏,什麽消息都打聽不到。明日早朝你給我老實點!若是禦史中丞點到你名姓,就趕緊站出來領罪,不要當堂駁斥,朝中上下我自會替你打點。”

苻長卿聽了父親說的話,心中雖然不悅,這一次卻意外地低下頭,不再唇槍舌劍地反駁。

翌日早朝,禦史臺姚中丞果然頭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裏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對仗彈劾苻長卿。當他飽經滄桑卻依舊洪亮的嗓門當堂點到苻長卿時,這位年輕有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堂中待罪,俯首聽他中氣十足地往下宣讀:

“豫州刺史苻長卿,平素倨傲弗恭,莅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誇人。敗走突厥後赴荥陽治亂,猶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亂政,妄引車裂之刑,啓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穩,寇亂益甚。

查其于荥陽督軍時,曾私納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為侍妾,後包庇劫獄亂黨劫走徐珍,怙惡不悛縱虎歸山,又将劫獄重犯從輕發落,其行可議、其心可誅。今次徐州暴亂、郡縣被圍,各地重鎮孤窮無援、危在旦夕。苻長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當此國勢岌岌,危如累卵之際。苻長卿蒙恩進職,卻每矯情飾貌,以釣虛名,隐有謀逆之心……”

當“謀逆”兩字倏然竄入雙耳,苻長卿剎那間如遭雷殛,大腦一片空白。

只聽姚中丞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內郡公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番将書信往來,苞藏兇慝,圖謀不軌,實乃逆臣之跡也……”

苻長卿聽到此處,心中霎時洞徹——這一次有人想置他于死地,還想一并株連苻府!他頓時挺直了脊背,長跪在堂上大聲向天子申辯道:“陛下!從來亂國之俗甚多流言,衆口铄金不顧其實,請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終未曾發話,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時,才緩緩開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後行耳……即刻将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會同禦史中丞會審,欽此。”

苻長卿聽見天子下旨三司會審,頓時面無血色。在他被禦林軍押入大理寺天牢後,刑部又立刻從兵部撥出人馬,将河內郡公府團團包圍。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時連運送柴米的板車都不準進,多虧了苻公在朝中故舊甚多,不少大臣從中周旋,最後才得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被現實擊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着內外打點,幾乎焦頭爛額。直到臨了,當他面對府內衆人如喪考妣的面孔時,最終也不得不老淚縱橫地嘆息:“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如今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

古謂掌刑曰理,至漢景帝則加大字,取天官貴人之牢曰大理之義。其中貴賤、男女異獄。獄中禁紙筆、金刃、錢物等。

此時苻長卿靜靜坐在牢中,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環視四周,仿佛兩顆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經在三天內被提審了四次,日常卻始終不曾見到苻府的人來探監。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到底糟到何種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親還沒有動作,保不齊自己将會被刑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他嘴再硬,在無休無止的酷刑中也斷然撐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頑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招供,他深谙個中法門,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苻長卿想到這裏便自嘲地一笑,這時天牢中的獄丞忽然将牢門打開,拎了食盒與幹淨中衣送進來。

苻長卿發現這簇新的白绫中衣不是自己慣用的東西,便擡頭問獄丞道:“這些是誰送來的?”

“是戶部尚書托人送來的。”獄丞往左右張望了一下,小聲回答。

苻長卿知道戶部尚書與自己的父親是朋友,聽了這話便有點失望:“我府中目前情況如何?”

“大人,這小人可說不得,請大人別再為難小人了。”獄丞放下東西轉身就走,明顯一刻也不願多留。

待牢中恢複寂靜,苻長卿垂下雙眼,面色蒼白。連往天牢送點衣食都要輾轉托人,從獄丞閃爍其詞的态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勢不容他樂觀,到了這步田地,只怕青齊苻氏的勢力,也很難保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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