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囚車行至城南,苻長卿被劊子手押下車,身着監斬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場上。他為苻長卿備下酒飯,在午時熾烈的陽光中沖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還請不要怪罪。”
苻長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飯,連眼皮也不曾擡,這時卻聽見刑場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爺,少爺——”
苻長卿擡起眼,看着自己的書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沖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爺,少爺,我和老爺說了,要給您做兒子,替您摔盆……”
苻長卿聞言卻是凄然一笑,沖他輕聲道:“我哪來你這麽大的兒子……不過也好,也好……”
這時苻家人也陸陸續續走到刑場前,泣不成聲地與苻長卿訣別,苻公依舊一臉冷漠地走到兒子面前,将一杯水酒遞到兒子唇邊:“飲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長卿冰涼的嘴唇抵着杯沿,擡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終于蒙上一層薄淚。
“爹……”他惶惶開口,念出這個埋在心底許多年的字眼,雙眼癡癡望着父親,期望能在最後一刻,從他眼中讀出一絲愛護。
苻公拿着杯子的手急顫起來,一瞬間他悲不自勝,卻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揚手給了苻長卿一記耳光:“孽障……孽障!”
這一巴掌令苻長卿寒到心裏,也令苻公險些老淚縱橫——到了這樣的時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苻公怒從心起,轉瞬卻滿目灰涼一片——從今而後苻氏一敗塗地,百年積業功虧一篑,他的兒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咬着牙無情地轉身,他在世人眼中大義滅親,德高望重的豐碑至死不變——這才是名士的風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幾輩子也學不來的氣度。今日他的兒子被斬于鬧市,須暴屍七日後才能收屍入殓,如果此刻失态,豈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臉命令家人将哭天搶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個不剩,看熱鬧的百姓再度将刑場前圍得水洩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長卿身邊,這時望着苻公背影對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實無情,叫我差點不敢驗明正身哪。”
苻長卿抑住眼中淚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識多年,只怕連做夢都會碰面,你還能認不清我的樣貌麽?”
“沒錯,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認得識,”季子昂從地保手中接過朱砂筆,貼着身往苻長卿額心一戳,在衆人的喧嘩中壓低了嗓子沉聲道,“苻長卿,今日你還敢把我比作雞狗麽?”
苻長卿在一瞬間睜大雙眼,心中雪照雲光般清明透亮、寒徹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雞狗?!只有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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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昂?他是什麽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人多嘴雜,切莫随便說話。”
那時陪在他身邊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蟲,難道還能比阿檀更可靠麽?!一瞬間苻長卿覺得可恨又可笑,過往種種片段連綴在一起,仿佛老天對他說了一個大笑話。他這樣想着,嘴角就不自禁地咧開,仰頭望着天空呵呵笑了兩聲。
額心的朱砂一路淌進他眼窩,順着長睫滲入雙眼,洇出一根根駭人的血絲。
季子昂皺了皺眉,揚手将筆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個字來:“斬。”
三名劊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長卿的頸枷,這時鼓聲一響,一名劊子手拽着苻長卿的發束穿過一副細麻籠頭,将他的頭發與一根長繩緊緊擰在一起,又将長繩狠狠一拉。苻長卿的身子立刻前沖,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劊子手用一只腳踹住他的腿彎,兩只手掰着他的肩頭往後一拉,瞬間便将苻長卿修長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劊子手的刀口下。
苻長卿的雙眼被細麻籠頭蒙住,什麽也看不見,這時他聽見了第二次鼓聲,前後拽住他的劊子手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兩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站在他左側的掌刀劊子手正酒氣熏熏……這時第三次鼓聲在苻長卿耳邊炸響——
他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白光,一剎那前塵往事盡數寂滅,他的身體輕得仿佛能飛升起來,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簾——他看見芸芸衆生嘩然的嘴臉,然後在不遠處的半空中,他看見了她。
為什麽到了山窮水盡的現在,還會有這樣的幻覺?苻長卿不知道自己該哭該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該咬牙切齒、或者就此罷休、還是無怨無悔地赴這一趟黃泉路?
苻長卿無從思考,遠處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他只來得及倉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無意識。
一瞬間刑場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黑色的塵暴遮天蔽日,衆人忙着舉袖掩面,待到睜眼再回神時,苻長卿的屍體竟不翼而飛!刑場上空餘血濺三尺的長幡,劊子手們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異變的衆人心中不約而同地一咯噔——如此天降異象,難道這場刑殺含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風沙過後撣了撣猩紅色的披風,望着滿場人心惶惶,沉着臉吩咐侍衛道:“也不知這是哪裏來的番僧妖術,給我下去搜查,謹防有人挑唆民心,膽敢妄言者嚴懲不貸。”
而他自己,則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煩,季子昂想到此處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現出一個女子袅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縮。
此時另一廂,剛施完妖術的“番僧”們,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風縣根據地——他們要躲避得當然不是人間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陰兵。
裹挾着苻長卿屍體的槐鬼一邊騰雲駕霧,一邊從籠頭裏拽出苻長卿鮮血淋漓的腦袋,啧啧有聲道:“生得夠風光,死得也夠難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臉跟在他身邊,手裏握着一根槐樹枝,其中正拘着苻長卿的魂魄——這是他們趁亂從牛頭馬面的勾魂索下搶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負責斷後。一路上安眉憂心忡忡,不停回頭張望着問槐鬼道:“柳鬼他不會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夠對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換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這時祥雲越飛越低,苻長卿的血淅淅瀝瀝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總有數不清的鬼怪探頭與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橫了啊!敢從閻王爺手底下搶人,膽兒夠肥的!”
“去去去!”槐鬼揚揚手,可不會與這幹小鬼一般見識。
少時之後,就見老柳照舊一身黑衣乘風而來,如今槐鬼唯老柳馬首是瞻,趕緊在雲上對他點頭哈腰道:“嘿,老柳,後面情形如何?”
“萬無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動聲色地回答,依然擺着一張古井無波的淡定臉。
“那我們下面怎麽辦?”槐鬼谄笑不止——其實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時內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總得陪個好臉色。
“下面……”老柳十分暧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轉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嗎?我們還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老柳道:“對啊,我怎麽都給忘了,你那口棺材我還沒上漆呢!”
“麻煩你現在別說冷笑話,”老柳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與他胡扯,掉臉問安眉道,“我有辦法救他,只是這代價太大,又需你作犧牲,我須得再問你一次,你當真願意?”
安眉跪在雲中連連點頭,俯首對着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我都願意的。”
“好,很好。”老柳點點頭,駕着雲稍稍落後于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