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籠罩在苻府上空的愁雲,慘淡得連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錦園的屋檐上,三歲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哭哭啼啼個不停:“屋裏的少爺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頭看着園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書童阿檀,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群小鬼,“唉,一回來就趕上這哀鴻遍野的,往後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還有大的在後面等着呢。”老柳躺在槐鬼身旁,百無聊賴地趕開一個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邊,安眉先是在雲氣裏看見阿檀哭,便随風悄悄潛入苻長卿的內室,卻四處不見他人影。于是她又有些膽怯地尋到白露園,因為害怕看見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卻發現好幾個家丁把守在白露園內外,便隐隐覺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潛入內室中,卻只看見杜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并不怕杜淑瞧見自己,于是在她面前現了形,聲音僵澀平板地問道:“苻大人他在哪裏?怎麽府中到處都不對勁?”

內室裏香銷金獸,塵霧缥缈,杜淑在榻上擡起眼來,望着她笑了笑,懶懶應了一聲:“你終于回來了。”

“嗯,回來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皺着眉開口,“你……怎麽還在我身體裏?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把身體還我。”

“這具身子,你确定你要?”杜淑聽了安眉的話,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像确信她會聽自己擺布似的,慢條斯理道,“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發生了什麽事嗎?他因為包庇你放走亂匪徐珍,已經被天子下令斬首棄市了。當然,你也可以把這件事歸咎在我們蠹蟲身上,但當初決定吞下蠹蟲的人,又是誰呢?”

安眉聞言大驚失色,撐不住往後退了兩步,瞠目瞪着杜淑道:“他……他是我害的……”

“沒錯,”杜淑微微低下頭,在內室昏暗的光線中斜睨着安眉,輕聲淺笑,“現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園,根本無法脫身。你是一縷游魂,倒還可以去天牢見他最後一面。現在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到這具身體裏來麽?”

“不,不。”安眉怔怔望着杜淑,驚惶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變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個寸步難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無能!

安眉盯着杜淑,僵立在原地戰栗了許久,最後眼眶一紅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徑直竄出屋子高高升上雲空,就在茫然無措時遠遠看見了槐鬼,一瞬間,心中終于第一次生出懷疑。

為什麽她吞下五只蠹蟲,結果卻将苻大人害死?今日這樣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預料到的嗎?如果他能夠預料到,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不是出于善意?

安眉啜泣着飛回槐鬼面前,這時槐鬼正站在澄錦園屋頂的鸱吻上。安眉淩空與他對視,望着他雲淡風輕的笑容,淚眼朦胧地問:“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您不是說,會幫我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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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還沒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質問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頂上的老柳卻懶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着個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準他再哭鬧,徑自望着槐鬼使了個眼色,“槐鬼,還是對她說清楚吧。”

“哎,真是傷腦筋啊……”槐鬼在風中撥弄着頭發笑了笑,望着安眉道,“其實,當初你說你要尋找夫君,但事實上呢,你命中是沒有夫君的。”

安眉聞言一愣,吃驚地睜大淚眼:“怎,怎麽會呢,我與徐珍成過親的。”

“他不是當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撲哧一樂,在風中笑得很是淩亂,“只有你們凡人,才會把這種儀式當回事。”

“那如果這個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臉頰上,此刻竟微微地紅起來。

“他啊……”槐鬼撓着腦勺望了望天,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盯着安眉的雙眼吐出真相,“其實他呢,與你也沒有夫妻的緣分。你們兩個,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這句話不啻一道驚雷,将安眉震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風中不停發抖,聽槐鬼繼續說下去:

“如果沒有蠹蟲,你在到荥陽的第一個夜晚,就會因為饑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會在第二天清晨路過你的屍身。你的死會換來他的一聲嘆息,并由此促使他在後來鏟除了荥陽的貪官。可是同樣的,他也會在不久之後,命喪突厥。”槐鬼看着安眉震驚得無以複加的臉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緣分,就在這一聲嘆息裏,但也就是這一點點眷顧,卻是你收獲的最真心的緣分。這五只蠹蟲,不過就是助你完成了一個心願罷了,我原本指望你經過這段時間的開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當初就不會輸了。”這時老柳走到槐鬼身後,揶揄一笑,對安眉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沒有這五只蠹蟲,你們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該慶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麽我呢……”安眉垂着淚低下頭,怔怔低喃道,“我為什麽還要在這裏……”

“你可以選擇做一只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幫安眉出主意,很客觀地建議道,“不過我勸你還是做鬼,下一個輪回,你們倆能不能同時托生在人間道,都是一個問題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風中伫立良久,最後抹抹眼淚,驀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辦法的,對不對?”

“救他?”槐鬼愕然睜大眼,拿固執的安眉實在沒辦法,“他命中陽壽已盡,我們沒法救他的。”

“不,不會,”安眉猶自不死心,執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們可以救我一樣,你們神通廣大,總有辦法的。”

槐鬼仍是搖搖頭:“鬼不能過多幹涉人類,這也是為何很多惡人不會遭到現世報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

安眉聽了這話哭得肝腸寸斷,怎麽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槐鬼與柳鬼面面相觑,到最後終是老柳松了口,無奈地一笑:“要說救,也不是絕對不能救,只是一則代價太大,二則是無論救不救,總得等他死過這一遭。”

……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一句話,在苻長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陽的百姓們挂在了嘴邊上。

原來這一日苻長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監斬官卻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車一路從大理寺緩緩行出,途經鬧市要道,圍觀者人山人海——天下聞名的貴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見過,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車中的苻長卿已在前一晚修整過儀容,此刻身着素淨的白绫中衣,發髻被拆散了束在腦後,像一筆濃墨流淌在頸枷上。作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腳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鎖,姓名與罪行也都寫在手枷上。囚車上沒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後一刻也要堅持士族的驕矜,面色蒼白卻始終平靜。

囚車所過之處引起一路喧嘩,這時街巷中驀然竄出一群孩子,撿着石子砸向車中人:“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雞入狐窩,落草而死……喔喔……”

堅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長卿的額角,血絲從他發際蜿蜒而下,又被襲來的土塊與飛塵黏住,甚至有孩子鑽到囚車前沖他吐唾沫,然而苻長卿只是紋絲不動地安坐車中,自始至終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頭落地了。”這時街邊一位俊美無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間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與衆人疏離——盡管他的氣質與四周格格不入,卻始終無法被亢奮的人群發現。這時一個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腳邊撿石子,不經意間擡起頭,卻在芸芸衆生中發現了他,好奇地睜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頭,對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輕聲道:“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這歌謠你沒念完,後面應該還有一句呢。”

“還有麽?”小孩子在擾攘的人群中大聲喊道,“那公子就是這樣教的,後面沒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淺笑着伸出手來,掌心驀然多出幾顆杏子,語帶誘哄地遞到孩子面前,“我把後一句念給你聽,你一定要記得——雞入狐窩,落草而死;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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