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2章

九月十三,嘉佑帝親自執筆在許鹂兒案的新判牍裏批了紅。

許鹂兒與金氏沉冤昭雪,終于離開了刑部大牢。楊旭的親侄兒楊榮則被收押進大理寺獄,判了絞監候。

原先刑部給楊榮定的是徒刑,但嘉佑帝為了以儆效尤,将楊榮的徒刑改成了絞監候。

至于楊榮的親叔叔楊旭,自打顧長晉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為民陳冤後,他便被調離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筆之一,是大掌印裴順年最看重的幹兒子,若不然,裴順年也不會将東廠交到他手裏。

然而許鹂兒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後,裴順年對待楊旭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旭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極了顧長晉,也恨極了刑部那幾名堂官,到最後,連自家侄兒楊榮都給恨上了。

聽說嘉佑帝親自改了楊榮的刑罰,從徒刑改成絞監候後,也顧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禮監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後,裴順年在乾清宮随伺了好一會,回到司禮監,都快申時了。

楊旭一見着他的身影,立即手腳并用爬了過去,一口一個“幹爹”地喊。

裴順年卻并不看他,兀自進了值房堂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楊旭一路膝行進去,膝蓋磕在地面上“嘭咚”“嘭咚”地響。

“幹爹!幹爹!幹爹您理理我!兒子知錯了!兒子真的知錯了!”

裴順年在一張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斜了楊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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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給我起來!還嫌不夠丢人現眼是不是?!”

肯訓斥他,那就是還未放棄他。

楊旭糊了一臉涕淚,立即“诶”“诶”兩聲,慢慢哆嗦着站起。

裴順年道:“方才在乾清宮,我已同皇爺說了,你侄兒在昌平州做的事,你絲毫不知。眼下這東廠提督的位置皇爺暫且給你留着,只你近來不必在皇爺跟前伺候了,到禦用監先冷個兩年。等皇爺忘了你侄兒的事,你再回來。”

楊旭心知這是要他同楊榮劃清界限了,他撲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兒兄長就榮兒一個孩子,孩兒沒了根,如今就盼着榮兒給我們老楊家續個後啊!”

楊旭家遠親、旁親不少,但嫡親的兄弟就只他兄長一人,而楊榮又是他兄長唯一的兒子。楊榮一死,他老楊家可不是絕後了麽?

裴順年之所以最器重楊旭,便是看重他這份重情義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發不好了,再撐個幾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說人走茶涼,他自是要挑個能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來接他的位置。

楊旭原是裴順年選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厭了他,若他不知好歹,還妄想救下他侄兒的命,那東廠與禦用監,他也不必呆了。

“皇爺如今正在氣頭上,你若非要留個後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個兒去皇爺那求情。皇爺念在你多年苦勞,大約能給你那侄兒留條命。”裴順年垂着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個重情義能知恩圖報的,卻不代表他想要個沒腦子的。若楊旭到這會還想保楊榮,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內廷了。

楊旭瞬間便咂摸明白裴順年的話,怔怔地望着這位在內廷叱咤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聲與涕淚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順年還在等着楊旭做抉擇。

良久,楊旭哽着聲音兒哀戚道:“孩兒還未給幹爹盡孝,這腰牌兒等孩兒給幹爹盡孝後,自會還給皇爺!”

從司禮監值房大院出來,楊旭臉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雙哭得紅通通的眼恢複了一貫的陰狠。

楊榮那蠢貨他早就知曉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态,不過是怕裴順年棄了他,另擇他人。

好在裴順年還未放棄他。

楊旭身旁那名喚柳元的太監抖了抖手裏大紅的披風,道:“幹爹,擡攆在外頭侯着了。”

楊旭淡淡嗯了聲,目光卻凝在不遠處的金水橋。

那裏,一個身着青色官袍綴鷺鸶補子的年輕郎君正跟着個随伺太監,往大明門去。

興許是注意到楊旭的目光,那郎君腳步一頓,往他這裏看了過來,而後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個長揖。

那從容不迫的模樣,看得楊旭心火直燒。

若不是這小小的刑部員外郎,他家榮兒也不至于沒命。

早晚……早晚他會叫這人給榮兒償命!

重重籲出一口氣,他道:“去禦用監。”

上了擡輿,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麗的面龐上來回掃了兩轉,道:“過幾日我請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記得備上幾首曲兒,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楊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錦衣衛指揮使彭祿。

柳元恭敬地應了聲“是”,眉心一點紅痣将他秀麗的眉眼襯出一股妖嬈之色。

顧長晉立在金水橋望着楊旭遠去的身影,不動聲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頭的随伺太監掐着嗓兒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楊公公,顧大人興許不知,楊公公馬上就要去禦用監了,今兒皇上特地下的令。”

這随伺太監姓汪,是乾清宮掌事汪德海。

“原來是楊公公。”顧長晉應道,語氣裏聽不出半點喜怒,“聽說楊公公與他那侄兒親若父子,難怪方才楊公公面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語。

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哪兒看得清楊旭的神情?嗐,這位顧大人還真是幽默。

眼下還未到下值的時辰,顧長晉出了大明門便回去刑部。

一進去,黃知事便紅着眼眶同他道:“顧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顧長晉一頓,攏在袖子裏的手緩緩攥緊。

“何時的事?金氏,可來得及聽皇上的谕旨?”

“聽到了,聽到了。不僅如此,坤寧宮的一位宮嬷也來了刑部大牢,說是皇後要召見許鹂兒與金氏去坤寧宮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沒那福氣,聽見楊榮被判了絞監候,撐在喉頭的那口氣便徹底散了,含笑閉了目。

黃知事搖頭嘆息,又道:“對了,顧大人,那許鹂兒……想見大人一面,這會就在後頭那涼亭裏侯着。”

刑部官署後頭有座小院子,裏頭種着幾棵槐樹和竄天楊,這些樹年歲都不知多大了,枝繁葉茂,葳蕤郁郁。

黃知事說的涼亭便藏在這些老樹裏,顧長晉過來時,許鹂兒正愣怔怔地望着一棵槐樹。

“許姑娘。”他喚了聲。

許鹂兒回神,轉身望向顧長晉,在看清對面那位大人的面容時,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裏慌張地垂下眼,拜了個大禮。

“民女拜見顧大人。”

少女出口之聲如黃鹂嬌啼,又因着喪母之殇,帶了幾分凄涼,入耳催人淚。

顧長晉虛扶了一把,道:“許姑娘不必多禮。”

許鹂兒站起身,忍着悲痛,微微笑道:“民女與阿娘早就聽聞過大人的清名了。兩年前,顧大人與管大人在金銮殿告禦狀之事,整個順天府幾乎無人不知。那時阿娘還同民女說,日後若有幸得見二位大人,定要給二位大人送上她親手編的灋獸。”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與楊榮時,她特地懇請其中一名衙役回了舊屋取了這兩只竹編的小獸。

金氏有一雙巧手,只要有鮮嫩的竹條與萱草,便能編織出諸如蚱蜢、蜻蜓、蝈蝈這些充滿逗趣的小物什。

給顧長晉與管少惟編織的灋獸卻要難上許多,金氏花了好幾個月的空閑功夫,方才将這兩只小獸給編了出來。

如今三年過去了,那兩只灋獸褪去了曾經的盎然綠意,只餘枯萎而慘淡的蒼黃色。

顧長晉鄭重接過那兩只灋獸。

“多謝許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見着他了,顧某定會替令堂轉交這只灋獸。”

許鹂兒頓覺鼻尖一酸,徹徹底底濕了眼眶。

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只不過因着過去九個月受的罪,這才生生瘦脫了相。

許鹂兒拿手帕拭淚,待情緒平複些了,方又鄭重行了叩禮,謝顧長晉救命之恩。

手中兩只灋獸如有千斤重,顧長晉望着許鹂兒,緩聲道:“皇後娘娘最是體恤孤弱婦孺,許姑娘若是進宮,不妨同皇後娘娘求個恩典,留在她身邊伺候。”

楊榮是下了獄,可楊旭一黨尚且逍遙在外。昌平州是楊旭故裏,楊家人在那兒就是土皇帝,許鹂兒回去那兒,壓根護不住自己。

不僅僅昌平州,只要楊旭還活着,這世間大抵沒有許鹂兒的安身之處,除非那些連楊旭都無比忌憚的人能給她庇護。

眼下便有一個合适的人選——

坤寧宮的戚皇後。

顧長晉與許鹂兒只說了片刻話便回了值房,之後便一語不發地埋首案牍。

傍晚常吉來接,主仆二人一路無言。

顧長晉下了馬車便疾步往裏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後。

直到顧長晉在一個岔路口走錯了路後,方忍不住開口道:“主子,那是去松思院的路。”

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他本該回書房的。

這幾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書房,不曾再去過松思院。方才下馬車時腦子下達的指令,也是去書房。

可不知為何,身體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只想往松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聲,他甚至發現不了自己走錯了路。

就好像,去松思院,從來都不是一條錯的路。

顧長晉轉過身,也沒看常吉,沉默着往書房去。

正是黃昏人靜的時分,樹影婆娑,寂寂斜陽卧在梧桐樹梢裏。

梧桐樹下,少女提着盞青紗燈,正默默數着地上的落葉。

顧長晉住了腳,靜靜望着樹下那道窈窕纖柔的身影。

然後,很奇異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裏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撫,十分順服地寂了下來。

不再覺得疼痛了,甚至連心裏那沉沉悶悶的陰郁也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漸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燈愈發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裏似有浩瀚星河。

顧長晉呼吸輕輕一窒。

容舒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顧長晉了。

他只在松思院過了一夜,自那日之後,他便又回了書房,日日皆是早出晚歸的,二人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今日嘉佑帝令人将許鹂兒案的判牍張在刑部官衙外,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膽子大的還等在楊榮押往大理寺獄的路上,往他的囚車扔石子。

盈月與盈雀一大早也在說着這事,若不是被張媽媽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楊榮被扔石子兒。

容舒其實一直在等着這一日。

前世的這一日,金氏身亡,楊榮被押入大理寺獄,而許鹂兒第二日被發現自缢在驿館裏,死前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血書的內容容舒不知曉,顧長晉亦不曾同她說過。

但那時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許鹂兒是因着喪母之痛悲痛欲絕,又不忿楊榮的叔叔楊旭只手遮天、縱容東廠以及北鎮撫司的人害死她母親,這才留下血書,自尋了短見。

許鹂兒自缢之事在上京鬧得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們也不再為官衙外那判牍叫好了,個個都在說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未伏法,許鹂兒與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記得,許鹂兒是天明的時候被人發現屍首的,那時她死了不到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許鹂兒是在子時自缢的,而現在,離她自缢還有兩個多時辰。

容舒沒提燈的手攥着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顧長晉認出,那是她回府之日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這是又來給他送參榮丸了?

不是說了,他在服藥,不能吃這參榮丸的麽?

容舒倒是不知曉這男人心裏有了這樣大的誤會。

提着燈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聽聞郎君先前辦的案子今兒終于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請?

顧長晉低眼掃了掃她瑩白小手攥着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麽事?你說。”

“許姑娘的母親今日故去,許姑娘此時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楊榮府上也受了磋磨,驟然失去至親,只怕身子會受不住,妾身便想着去給她送些參榮丸,聊表心意。”

這番話容舒已經練了一下午,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把個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語氣拿捏得極好。

只她心裏頭到底沒底,提着燈籠的手忍不住捏緊了那長長的木柄。

顧長晉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楊旭的義子時,也有這樣的小動作。

這大抵是她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小習慣,一緊張,那削蔥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東西。

可她在緊張什麽呢?

顧長晉不露鋒芒的目光緩而慢地巡過她的臉,旋即定在她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

那裏頭幹幹淨淨的,帶了點溫潤婉約的笑意。

顧長晉長指敲了下腿側,慢慢思忖着。

理智上,他不該應下的。

金氏的屍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義莊,戚皇後開恩,賜下梓木棺椁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許鹂兒将金氏的棺椁送上大慈恩寺停靈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兒,素來非皇親貴胄不得停靈。戚皇後憐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這才破了例。

許鹂兒今個就宿在離義莊不遠的驿館裏,明兒一早,驿館的人會送她去義莊,讓她親自扶靈去大慈恩寺。

男人遲遲不語,容舒對此早有預料。

前世當許鹂兒與金氏尚在獄中時,容舒就問過一回,能否給她們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時顧長晉冷淡地拒了。

今兒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會應。

實際上,容舒本就沒想去見許鹂兒。

不過是想借着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鹂兒罷了。

許鹂兒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人人都說她是自缢而亡的,但容舒知曉,許鹂兒的死有蹊跷。

前世若不是她,許鹂兒興許不會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個顧長晉會拒絕的請求。等他拒了之後,再提一個不那麽出格的,那會他大抵就會應。

從前就是這樣,只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麽在第二件事上多半會應。

捏着燈柄的手指微微一松,容舒覺着眼下這時機正正好,可腹中醞釀了許久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對面那青袍凜凜的郎君倏地長眉一松,淡淡道了聲:

“常吉,去備馬車,我帶夫人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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