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3章
殘陽撤走最後一絲餘晖。
馬車辚辚行在夜色裏,往城門外那處驿館去。
容舒抱着個木匣子,到這會都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顧長晉竟然應了?
居然……這麽好說話?
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嬌——頭一遭呢。
她原是想讓顧長晉替她去驿館送參榮丸的,以她對顧長晉的了解,一旦他拒了她見許鹂兒的請求,定會應下替她送藥的事。
哪曾想,他竟沒拒她,還親自帶她來。
容舒擡眸往對面看了眼。
男人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正側頭看窗外,冷玉般的臉沒甚表情。
自打上了馬車後,他就一直維持着這樣的姿勢。
這樣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顧長晉倒是容舒熟悉的那個顧長晉。
雖然相顧無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樂。
唇角微微彎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前世她為着許鹂兒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總有種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Advertisement
許鹂兒自缢的那一夜,顧長晉原是想讓橫平去京郊的驿館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楊旭義子的事,顧長晉當即便去了書房,半個時辰後,常吉與橫平匆匆離開了顧府,只他們都沒有立即去驿館,等辦完事再去時,許鹂兒已經死了。
容舒無數次想,如果那夜她沒多嘴,把話往後壓一壓,橫平便能及時去驿館,興許就能救下許鹂兒。
她為此愧疚了許久,張媽媽還曾安慰她,說正是因為許鹂兒自盡以及她留下的血書,才會激起整個順天府百姓對廠衛的痛恨。
那已經是許鹂兒自缢後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節,上萬名百姓齊齊聚集在東廠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額下,對着大門破口大罵,嚷嚷着要楊旭為許鹂兒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設立東廠與錦衣衛後,這兩處機構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興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這麽多年來,廠衛在大胤是積威已久,哪裏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東廠那名掌刑千戶于是領着十來名番役出來,對那群鬧得最兇的百姓悶頭一頓毒打。卻不料這番殺雞儆猴的行徑壓根兒沒震懾到百姓們,反倒是激起了他們的血性。
上萬名百姓們一擁而上,将那掌刑千戶并幾名番役生生打死了。這事情後來鬧得極大,連金吾衛都出動了。
但正是有了這樣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顧長晉之後才會那般順利地扳倒楊旭一黨。
是以張媽媽才會對容舒說,許鹂兒死得其所。
“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楊榮糟蹋過,名聲已毀。她娘死後,她又落到個舉目無親的境地。活在這世上已是沒甚盼頭,還不如死了痛快,還能煽動起一場風波來,也算是死得值了。”
張媽媽的話裏有嗟嘆有感慨,卻并不覺着惋惜。
大抵這世間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罷,一個女子沒了清白沒了名聲,那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一根白绫了結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張媽媽話中的意思,可她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
對一個不該死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死得其所這樣的事。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麽好的?
蝼蟻尚且茍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馐美馔,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後,也會慘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後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着許鹂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裏擡起眼,淡淡道:“許鹂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鹂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鹂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麽好處,她都該好好活着。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颠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現對面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流的意态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這般看她。
結果得了句“胖了”的回複。
是以這一次,她堅決不會再問。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幾日盈月天天給她做蒸酥酪,她又長了點肉。
就顧長晉那金精火眼,她實在是不必自取其辱。總歸她又沒做甚壞事,他看多久,她都問心無悔。
到了驿館院門,容舒披上鬥篷,正準備下車,顧長晉卻擡了擡手,示意她別下車。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車,在馬車外不動聲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這處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後一處驿站,不管是辦差歸來的京官,還是前來京師面聖的地方官,都會先在這裏稍稍整頓儀容。
也因此,這處地兒大多數時候都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館卻十分安靜。
顧長晉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點頭,大步離去。
常吉離開後,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開車門,對容舒道:“下來吧。”
容舒踩着腳凳下車。
二人剛進驿館,便有驿站的官員上前問詢。
顧長晉說明了來意,那官員便拱手道:“皇後娘娘原是派了兩位宮裏的嬷嬷陪許姑娘來驿館的。但許姑娘說今夜想一個人獨處,下官便安排許姑娘獨自住在了東院。眼下也不知許姑娘歇了沒,顧大人與顧夫人可否先讓下官去東院問問?”
戚皇後又是開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靈,又是派宮嬷一路随行,可見其對許鹂兒的憐惜。
驿站的官員自是不敢掉以輕心,這才提前清了清驿站,把最好的東院騰出來。
顧長晉拱手道了句“有勞”。
那官員親自去東院給許鹂兒遞話,許鹂兒聽見後,吃驚地站起身,道:“顧大人是鹂兒的救命恩人,鹂兒怎敢不見?”
待那官員一走,她慌忙行至窗邊,朝外望了望,目光帶着絲懼意。等到廊庑傳來驿站官員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方咬咬唇,一狠心将窗牖關了。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後,心裏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緊張。
前世許鹂兒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曉她這番前來,究竟能不能改變許鹂兒的命運。
若是改不了,三年後,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運?
容舒下意識捏了捏鬥篷的帽檐。
顧長晉側眸看她,見這姑娘蔥白的指又在捏東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間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鹂兒穿着一身麻衣,鬓間簪了一朵白花,沖他們盈盈拜了一禮。
“民女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長晉往許鹂兒身後看了一眼,道:“拙荊聞知令堂之事,十分傷懷,便想過來驿站寬慰許姑娘幾句。顧某便帶她來了此處,唐突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許鹂兒忙擺手,“民女怎敢見怪?大人與夫人快快進來罷。”
驿站的條件稱不上好,但東院這屋子顯然是特地拾掇過的。
牆角的花瓶上還插着幾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着香爐,上頭插着幾根燒了一半的香,香爐前還擺着幾碟新鮮的果子。
容舒覺着怪異。
那香爐對着窗,風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滿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風刮落的麽?
正常人又怎會将香案設在窗邊?
“許姑娘那香爐可是為令堂所設的?”
許鹂兒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裏更覺怪異了。
許鹂兒才從義莊歸來,明兒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靈,她何必在此時燒香祭拜呢?還是在驿站這樣的地方?
只能說她知曉明兒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說,許鹂兒今晚的确是準備尋死。
可若真的有尋死之意,那便不該見顧長晉與她。他們二人前腳剛來驿站見她,後腳她便自盡。
被有心人一操作,顧長晉不定要挨上幾盆髒水。
許鹂兒對顧長晉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從她看顧長晉的眼神便知曉了。
她不會有害顧長晉的心。
容舒望着許鹂兒,這姑娘面色慘白,眼眶紅腫,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也是,遇到那樣慘烈的事,誰能不哭不悲傷呢?
但一個一心要自盡要寫下血書痛訴楊旭的人,不該是如眼前這般,驚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過問了一嘴香爐,許鹂兒眼裏立刻浮現出了驚懼,宛如驚弓之鳥一般。
前世顧長晉曾提過,許鹂兒應當不想死。
結合眼下這般場景,容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許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給令堂上柱香。”
她說着便解下鬥篷,往窗邊的高案去。
許鹂兒顫抖着唇,正要出聲阻攔。
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只見銀光一閃,一道矯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許鹂兒的面門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識喊道,将手裏的暖手小爐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聲,那黑衣人揮開手爐,從她身邊掠過,利刃在她袖擺劃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攪,動作雖滞了滞,但依舊靈敏地往許鹂兒刺去。
容舒抱起一個香盒還想再砸,腰身卻驟然一緊。
顧長晉一手攬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面色冷厲。
兩人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
容舒被顧長晉緊緊勒着腰,他動,她也動,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轉着,直把她轉了個頭昏腦脹。
他既然要與人打鬥,能否先放她到旁邊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見還傻愣愣杵在那兒的許鹂兒,她忍住翻滾的胃液,大聲道:“許姑娘快躲起來!”這黑衣人分明是沖許鹂兒來的!
才剛說完這話,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這時,常吉領着幾個官兵匆匆趕來,顧長晉把容舒往常吉那兒一推,扭身與那黑衣人纏鬥起來。
少了容舒這個累贅,他漸漸占了上風。
那黑衣人見事不可為,果斷退向窗邊,手從那香爐底一抽,迅速從窗口躍了出去。
“常吉!”
“是!”
擋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輕,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裏一片狼藉,顧長晉面沉如水,盯着容舒從頭到腳看了一眼,旋即撿起地上的鬥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帶許姑娘離開這裏。”
容舒也顧不得應,将鬥篷披在許鹂兒身上,帶着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驿站。
常吉沒追上那黑衣人,對顧長晉慚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無妨,先回去梧桐巷。”
顧長晉說完便彎腰上了馬車,頓了頓,盯着坐在他對面的容舒又看了眼,心裏那點子煩躁愈發強烈。
許鹂兒坐在容舒身旁,望着顧長晉,惶惶道:“大人受傷了!”
容舒這才發現顧長晉的手臂被劃了一刀,傷口瞧着還有點兒深,衣裳都洇出血來了。
今兒坐的馬車是她那輛華蓋馬車,她記得盈月在這裏頭放了個藥匣子的,忙在兩側的幾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個藥匣子。
“郎君先上點藥吧。”
顧長晉卻看着她道:“過來。”
容舒以為顧長晉這是要她給他上藥,一時有些遲疑,擡眼瞥見他越來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規規矩矩抱着藥匣子坐過去。
顧長晉拎過那藥匣子,在裏頭扒拉幾下,掏出一瓶外傷藥,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擡,道:“自己上藥。”
容舒低下眼,原來她也受傷了,袖擺處蹭了點血漬,但不多,想來就是道小口子,應當是那會袖擺被刀鋒割開時劃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極怕疼的人。
小時候磕着碰着了,阿娘總會各種哄,把她養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嬌氣。
說實話,方才顧長晉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這傷。可經他一說,立馬便覺着疼了。
容舒卷起袖擺,果見自己白皙的小臂內側,劃拉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口子。嚴重倒是不嚴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傷藥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陣。
容舒有些猶豫,一邊的顧長晉見她這模樣,心裏那莫名的煩躁簡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閑不是這般把不住情緒的人,然此時此刻,看着她小臂那道細長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着不諷幾句的。
就這麽點小口子,上個藥有多難?
她就不能利索些,趕緊給那該死的傷口上藥麽?
察覺到他那逼人的視線,容舒後知後覺地想起他也有傷,估計他也在等着這藥。
難怪慣來冷淡的臉冒出了一絲不耐。
她當然不想耽擱旁人療傷,于是微微吸氣,把藥粉撒上傷口,立時一陣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終忍着,只長睫微微顫了下。
等那陣疼過去,勉強露出個笑,對顧長晉道:“妾身這頭好了,郎君也快點上藥吧。”
藥瓶緩緩推過去,可身子卻一動不動,半點兒給他上藥的意思都無。
容舒十分識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藥這種事太過親密,用膝蓋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願意。
顧長晉嗯了聲,接過藥瓶,卻沒急着上藥,而是眸光一轉,定定看着許鹂兒,冷不丁問道:“許姑娘,那香爐底下壓着的,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