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空
第8章 落空
陽雲林的房間正對着院子裏花園的一角,落地窗外是秋初花期快過的薔薇。
強弩之末的花莖已無法再支撐那些雍容花朵所需要的養料,花朵變小變薄,花瓣也變得殘缺。卻也在這大限到來之際,拼盡生命全力盛開,濃縮的紅呈出暗黑的顏色,好像撕開花瓣,就會淌出鮮血。
陽雲林關在房間,對着窗外的花朵畫了一天,着色時,也毫不吝惜地使用紅黑顏料,只是心思全然沒在這畫上。
楊曉是一個外表好看內裏空空的繡花枕頭,如果說他有什麽特別的長處能夠取悅岑蒼的,可能只有床上那點事。這點在岑蒼這樣的人這裏,并非什麽獨樹一幟的優點。
然而岑蒼包了他這麽久,看樣子也不是愛上了非他不可,那只能是岑蒼真不挑剔,同時也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花時間和心思。
一個不願意在感情和欲望上投入太多的人,往往不會拒絕另一個願意為之投入的人。陽雲林原本以為,只要他釋放出信號,岑蒼就會照單全收。所以岑蒼的那些茫然、回避和躲閃,都給了陽雲林一種勢在必得的感覺。
他認為自己占了上風,想要捕獲一個成熟男人也不是什麽難事,只需要挑動他的欲望。
和他計劃稍有出入的是,岑蒼雖然回避了一段時間,又像無事發生一樣出現在了他面前。陽雲林便心下一橫,既然他刻意忽視了那些在隐秘角落裏湧動的情感,那就幹脆挑明,不給他後撤的機會。現在岑蒼又打算怎麽辦呢?
是趕走他,還是再次避開?
無論哪一個,都是他贏了。
太陽落下,暮色四合,在岑蒼回來之前,這棟房子迎來它一天裏最安靜的時間。陽雲林在這寂靜裏等待他的勝利時刻。
和往常差不多的時間,外面的車聲響起,岑蒼回來了。
一棟沉寂的建築因它的主人回歸又立馬活了過來。院子的大燈打開,兩條狗先甩着尾巴迎了出去,盡管岑蒼從不會理睬它們。管家也迎出去,彙報今天陽雲林在家的情況。岑蒼回了兩句什麽,陽雲林沒聽清。
過了一陣,管家過來敲門。陽雲林打開房門前,深呼吸了一口。他早上點燃的引線,此時終于到了引爆時刻。
馬上要去面對岑蒼,他還沒有游刃有餘到能夠把一個頗有城府的成熟男人玩得團團轉,此時也會因為緊張而有些手抖。他将雙手背在身後,詢問吳管家:“是岑叔叫我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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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先生沒叫你,”吳管家對他倒是很關切恭敬,“晚飯好了,我叫你吃飯。”
只是吃飯,陽雲林頓了兩秒:“岑叔呢?他要是打算在樓上吃飯,我送上去吧。”
“這不用,先生已經在餐廳吃着了。說是今天事情多,午飯都沒顧得上,這會兒餓得不行。”管家轉而道,“你也快去吧。”
陽雲林心生疑惑,同時也有點不安,事情和他預計得有所出入。
岑蒼沒有叫他去談話,還能跟他坐一桌吃飯。難不成是默許了他早上的放肆,或者說恰好就吃這一套,鼓勵他再進一步?陽雲林想起那張小圓桌,對于兩個心懷不軌的人,吃頓飯的時間也可以發生很多,而那張一米的桌子正是恰到好處的距離。
等他到了餐廳,才發現他的晚餐放在了那張三米長的主餐桌的一頭,岑蒼已經在另一頭吃上了。陽雲林瞥一眼窗下,平時他倆吃飯的小圓桌已經撤走,被一個新的花架代替。
見他進來,岑蒼擡了擡眼皮,舉手示意他坐下:“吃飯吧。”
陽雲林坐在另一頭,和岑蒼距離拉得很遠,視線中間被幾瓶鮮花阻擋。看着盤裏的食物,陽雲林有些食不下咽,胃裏因為焦躁翻騰不止,這一切和他想的都不一樣。
計劃被輕易打亂,他只有先不動聲色,等着岑蒼的反應。
岑蒼頭也不擡,用餐的間隙,閑閑說道:“之前你說這個數學老師講的你不是很懂,我另給你找了個,他明天過來試講。”
“知道了。”
說完這句,岑蒼久沒有聲音,像是在吃完飯前都不打算再和他說點什麽。陽雲林有些沉不住氣,在飯桌那頭站了起來:“岑叔……”
他話未說完,就被岑蒼擡起筷子打斷:“你早上那話很對,我們沒有任何血緣親屬關系,你可以不必叫我‘叔’,以後叫名字吧。”
“……”陽雲林滿腔話語全部卡在了喉嚨,“我不是這個意思。”
岑蒼放下筷子,擡起他恹恹的眼睛:“但我是這意思。”
“你不想被我當成小輩,想作為一個男人跟我對話,向我表達你的感情,我認可,也尊重,但我拒絕。你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也應該尊重別人的拒絕不是嗎。”
“……”
陽雲林無話可說,只嘴角微微顫動,眼圈發紅。
岑蒼不顧他受傷的神情,繼續道:“我不打算深究你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想法,只有一點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我帶回來的,我自認對你有責任。任何時候,我都不會趕你走,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不管你未來會成為什麽樣子,只要你需要,我都會一直照顧你。”
說是不去深究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岑蒼還是大概想了想。也許陽雲林眼見身體好轉,又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以為終會讓他離開,才出此下策想用另外的方式留在自己身邊。他說這番話,也是為了杜絕陽雲林的這種擔憂。
陽雲林立馬懂了他的意思,漲紅了臉膛,滿臉怒意,提高聲音:“你以為我是害怕被趕走才做那些?你可以覺得我不成熟,很荒唐,你也可以拒絕,但不要侮辱我。”
岑蒼巋然不動:“我說了,我并不打算深究你的感情,也不是侮辱你。告訴你這些,也是為了讓你安心念書。另外,我不否認這一年相處下來,我對你産生類似親情的感情,以後別拿自己和楊曉比,那才是真的看輕了你自己。”
陽雲林飯也沒吃,羞憤地回了房間摔上門。一進屋子心就涼了下來,有個聲音明确地告訴他,他的算盤落空了。他反複計劃籌謀,一開始就出師不利,岑蒼用一張拉開距離的餐桌,就将他這段時間所做的一切努力輕易化解。
他預計了一切岑蒼的反應,唯獨沒有料到他用男人和男人的身份正面面對這件事,并鄭重地拒絕了他。
他快速複盤了這段時間的所有舉動,想來還是操之過急,是他太咄咄逼人了吧。可是如果不這樣明示,岑蒼任憑他那些暗潮洶湧,只當無事發生,也不是個辦法。
陽雲林望着鏡子裏的自己,他有過一瞬間的動搖,是否他真的對岑蒼毫無吸引力,這一刻他又打消了這種念頭。美而不自知,多虛僞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同樣虛僞的,還有“類似親情的感情”,他一個字也不信。
他們一開始根本就只是打過一兩次照面,那時候岑蒼大費周章地把他弄回家,給他治病,用心照料。就算要撿兒子,誰會撿一個十八歲的成年人。什麽善意、同情、憐憫,不過都是成年人世界裏龌龊欲望的遮羞布罷了。
只是經此一事,陽雲林對岑蒼又有了新的認知。他眼見的随意和莫不在乎都是表象,這男人比他想象中更聰明,更有定力,城府也更深。他早該想到的,能夠僅憑一己之力能夠成為商界傳奇的男人,都是人精。這事原本就比他想得困難。
這時管家又來敲門,手裏端着他剛剛沒吃的晚飯:“先生說你剛才沒吃飯,讓我給你送過來。”
陽雲林心頭正煩着:“我不餓。”
“還有一整晚,不餓也吃點。”
和一個管家置氣也沒必要,他伸手接過,語氣一轉:“好吧,我一會兒餓了再吃,真是麻煩你,吳管”
“不客氣。”說着管家面露難色,“先生還說……”
“說什麽?”
“說你以後沒事就別上二樓。”
陽雲林面不改色,淡淡應道:“我知道了。”
兩人也許是鬧了矛盾,管家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又囑咐了兩句吃過飯記得把碗送出去,以及明天補習老師上門的時間,便離開。
陽雲林關上門,整張臉都塌了下來,轉身便抓起起書桌上的畫紙,一頓瘋狂撕扯。片刻後,滿紙豔麗的薔薇花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
這散落的紅色碎屑,更像一地凋零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