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1980年，酷暑時節。
雲家父子蹲在家門口，雲建業巴巴地望着遠處的小路，直到他媽王鳳英出現，“刷”地跑了過去。
“媽，怎麽樣，周家怎麽說？”
雲建業處了個對象，是隔壁村的，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彩禮的事一直沒談妥，他心裏着急。
王鳳英嘆了口氣，“回家說。”
這幅口吻，讓雲建業瞬間皺眉，一邊走，一邊斥責，“這都第三次了，周家還不肯答應嗎？媽，是不是你态度不夠好，讓周家人不高興了？”
春天時，他就答應小翠，會娶她進門。現在夏天快結束，他倆的婚事還沒譜。
“我就差給他們跪下了，還要我什麽态度？”面對兒子的逼問，王鳳英心裏也不爽快，坐下後，先喝了一大口茶，“小翠她爸說了，禮金最少三百六，但黑白電視，自行車是必須的。他們家疼小翠，不舍得小翠吃苦，要我們拿出誠意來。”
說到這，王鳳英皺眉去看兒子，“我問你，你是不是把我們家家底，全都和小翠說了？”
雲建業眼神閃爍，一屁股坐在木墩上，“我沒有。”
“沒有的話，她家怎麽能算得那麽準？”王鳳英不信兒子說的，“我都還沒說話，剛皺眉，小翠她爸就問我是不是不舍得錢，說你爸以前幫生産隊殺豬，私下又接其他活，連我們家這些年能掙多少錢都算出來。他說他沒多要，這些彩禮，我們給的起。”
自家存款，加上親戚借一點，确實給的起周家的彩禮。
但給了之後呢？
王鳳英兩口子又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家中一共兩兒兩女，另外三個還在讀書，處處都要花錢。
雲建業沒話說了，他喜歡小翠，小翠問他什麽，他都如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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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嘟囔着，“我們家确實給得起啊。你們留着錢不給我娶老婆，誰給你們生孫子？又要誰給你們養老？”
連續兩個問題，讓王鳳英沉默了。
長子為重，王鳳英無奈地看向一直沉默的丈夫。
雲興旺手裏拿着旱煙杆，因為他有個屠夫手藝，他家日子，在村裏算不錯的。給人幫忙時，總能撈到一些油水，周家要的這些，卻能掏空他的家底，還得背上外債。
“周家一點退讓都不給嗎？”雲興旺皮膚黝黑，屋檐擋住陽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王鳳英搖頭，“周家說了，想娶小翠的人有很多，如果我們三天內不給答複，就帶小翠相看其他對象。小翠她姑不是嫁到城裏了，打算給小翠介紹個城裏人。”
城裏生活比鄉下好，吃的是商品糧，還不用背朝黃土面朝天地幹活，想要嫁到城裏的姑娘有很多。
周家是拿這話逼他們。
“不行，我一定要娶小翠！”雲建業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到漲紅臉。
王鳳英還有猶豫，“那你弟弟妹妹們呢，他們還得讀書啊？”
雲建業看向他爸，“雲華都複讀一次了，上次考不上高中，這次肯定也不行。等結果出來，你們給她介紹個對象，拿點彩禮回來，不就有錢給三妹和四弟讀書了？”
“爸，我今年都二十一了，大強兒子都會喊爸了，我卻還結不了婚，說出去不得被人笑話死？”
“而且我是老大，以後你們養老都得靠我，難不成真指望雲華考大學養你們？”
“你們可別忘了，雲華一個女孩，再有出息，也是要嫁到別人家去的！”
雲家四兄妹，有三個都不會讀書，只有二妹雲華一直讀到初三。
可惜去年中考生病，沒能順利考上高中，複讀了一年，現在在等高中錄取結果。
以雲家的情況，供所有孩子讀書，是吃力一點，但也能做到。
只是雲建業要娶媳婦，雲家就要被掏空家底。
雲興旺手中的旱煙一直沒停，這還是他過年幫生産隊殺豬，用肥肉和人換來的煙絲。
一直沒舍得抽，今天卻抽了一半。
他皺緊眉頭，像是很艱難地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道，“女孩家，确實不用再讀書。但是建業，你爸你媽辛苦一輩子，只存了這麽些家底，都拿給你結婚，你能保證給我們養老嗎？”
他們農村人，都得靠兒子，沒有誰老了去住女兒家，說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
但是吧，大兒媳婦還沒進門，就把他們家算得死死的，兒子又聽周小翠的話，往後的日子可不好說。
雲建業立馬保證，“爸你放一百個心，兒子養老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只有王鳳英，面露為難，“可是雲華為了中考，每天五點起來學習，真不讓她讀了嗎？”
“讀什麽讀，現在這種情況，能由她說了算？”雲興旺沉聲道，“再說了，她不可能考上高中！”
話音剛落，大門外響起郵差的聲音，三個人一起到了門口。
“雲大叔，恭喜你啊，你家要出個高中生了。”郵差很高興地把錄取通知書遞過去，卻看到雲家人都愣住，有些不解，“瞧你們這表情，是高興壞了嗎？我可記得，你們家雲華複讀過一次。咱們鄉裏的中學，一年也就十個左右考上高中，恭喜你啊，往後有好日子過了哦！”
王鳳英接過錄取通知書，她認識字，拆開後，确認郵差沒送錯，這下是真傻眼了。
女兒讀書是不錯，真考上了，她卻高興不起來。
雖說她也覺得養老得靠兒子，可女兒同樣是她生的，多少還是心疼，要是沒考上多好，也就不用想怎麽面對女兒。
郵差走後，有鄰居過來慶賀，王鳳英卻笑容勉強。
回到家裏坐下，她發愁地嘆氣，“這可怎麽辦才好？”
“能怎麽辦？燒了不就好了！”
雲建業心心念念想結婚，絕對不能出現任何阻攔，看出他媽媽的糾結，一把搶過桌上的錄取通知書，“你們不懂t怎麽說，全推我身上就好。雲華罵我打我，都随便她，我絕對不還手。但咱家也沒虧了她，村子裏誰家女孩能複讀，不就只有她一個！”
自以為，家裏對妹妹已經夠好了。
雲建業小學都沒畢業，便跟着爸媽上工，這些年掙的錢，也都交給家裏。
他并不認為，燒了妹妹的錄取通知書有什麽不對，是他妹妹沒讀書命，怪不了他。
火柴已經點燃，王鳳英看丈夫沒動，自己只剩下嘆氣。
夫妻倆默認了兒子的舉動。
就在這時，大門“砰”的一聲響，所有人轉頭看去。
看到是雲華，王鳳英心頭一緊，心虛地轉開目光。雲建業則是一緊張，手一抖，火柴滅了，錄取通知書掉在地上。
“哥！”
雲華沖過去，想都沒想，撿起錄取通知書後，緊緊抱在懷裏，“你要幹嘛？”
“我……我……”真到面對妹妹的時候，雲建業還有點不自然，轉念想到小翠，又硬氣起來，“家裏供不起你，留着也沒用，還不如燒了。”
“怎麽會供不起？”
雲華看看她哥，又去看爸媽。
過了好一會兒，雲興旺作為一家之主，敲了敲手中的旱煙杆，“雲華啊，你哥要結婚，咱家還得去借錢。我和你媽讓你讀到初中畢業，已經算不錯了，你看村裏很多女孩，小學都沒畢業。”
見女兒眼眶含淚，他撇開目光，“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都十八了，再去讀兩年高中，不就二十了。年紀大了不好嫁人的，還不如趁現在，好好挑一個婆家，往後是你自己日子好過，爸媽又不能一輩子跟着你。”
“如果我偏要讀高中呢？”豆大的眼淚從眼角落下，雲華看着爸爸，擡手擦了眼淚。
雲興旺用力拍桌，一聲巨響，吓得王鳳英和雲建業都下意識縮起脖子，“我和你好好說話，你不聽是吧？”
“我問你，你個女孩子，讀再多書有什麽用？”
“我們養你那麽多年，也是白養了，一點事都不懂。這事我們已經決定好了，你哥娶媳婦要緊，至于你，過些日子，我們帶你去相親。”
雲華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并不是她現在想哭，而是想到上輩子也是這麽個場景，替自己委屈哭的。
但上輩子她不敢直接質問，先是哭着求爸媽給她個機會，等她考上大學工作了，每個月都會寄錢給家裏。可是不管她怎麽懇求，他們都鐵了心，沒有一絲松動。
後來她都跪下了，只換來媽媽的一句，“這就是咱們女人的命，你就認命吧。”
沒能讀成高中，雲華又不認命，她偷偷離開家裏去打工。
一開始沒有介紹信，被人騙去黑作坊，日子過得像見不得光的老鼠。
被人騙過錢，吃過老板的虧，還差點被拐進山裏。
上一輩子吃過的苦，雲華現在都能一一說來。
後來還算幸運，遇到一個踏實男人，兩人一起創業，一起打拼，總算要熬到頭時，雲華的身體又出現問題，查出了惡性腫瘤。
過了半輩子，酸甜苦辣都經歷過，回憶往昔，丈夫問她有什麽遺憾，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沒能繼續讀書。
再次睜眼，還是十八歲。
想到今天是錄取通知書到的日子，雲華來不及多感嘆，從田裏一路狂奔回家。
看着手裏的錄取通知書，還好，她沒來得太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