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雨也無晴

無雨也無晴

景和春去淮寧那天,又落了場雨。

在江南一帶的春季,綿綿煙雨最是多見。

景和春只好輕裝上陣。

兩個大蛇皮袋減為一個,加上一個書包,是她此去一年半的全部家當。

村裏位置太偏,大家一般都是搭鄉鄰鄉親的車出門。

奶奶拜托村裏一位要進城送貨的叔叔,順路送她去鎮上的火車站。

臨行前,林翠福千叮咛萬囑咐,“在別人家住,可不能耍你那小孩子個性!芽芽乖一點,在城裏懂事一點,千萬不要惹麻煩,聽見嗎?”

相較于平常的嚴厲,此刻的奶奶可謂是溫情盡顯。

景和春怪不習慣地點點頭,“奶奶放心,我就算裝也會裝好的!你在家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打電話給我,我有空就會回來的!”

兩婆孫扯了好一會兒,一旁的陳爺爺才插得上話。

陳德滿是村裏在任三十多年的老書記,很關照她們家兩口。

“芽芽放心!我平常會與你奶奶多走動的,旁邊鄉親們都在,平日都會互相關注的!”

陳爺爺今年七十歲,精神矍铄,和藹慈祥,臨行前還塞給她一個紅色塑料袋,“芽芽最喜歡吃的紅薯片,去城裏就吃不到咯。”

景和春紅着臉小聲道:“陳爺爺,紅薯吃多了容易放屁的,包裏已經裝了一袋啦!”

“那是紅薯,吃紅薯片沒關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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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和春無法和老人家争辯,不好意思地收下。

不方便讓開車的叔叔等太久,終要道別。

面包車啓動,由紅磚房組成的村落被抛至身後,奶奶縮小成再也看不見的一點,她的童年、故鄉、至親與她漸行漸遠。

想到要獨身踏上離鄉的路,不知未來如何,景和春鼻頭一酸。

車窗外細雨蒙蒙,無端為此刻場景染上惆悵的情緒。

這是在知道自己要去淮寧上學後,她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離別。

一向活潑的景和春沉默地坐在後座。

叔叔似是注意到了,借着後視鏡看她,“沒關系的芽芽,你要是想回來了,給叔叔打個電話,無論什麽時候什麽天氣,只要你一句話,叔叔就來火車站接你!”

“真的嗎?”景和春的語氣終于輕快些,“那我先謝謝叔叔啦。”

“是呀,你要是不想坐面包車,叔叔還有開出租車、貨車、大巴車的朋友,帶你從淮寧回來絕對不是問題!”

心裏的陰霾被叔叔爽朗的話掃得一幹二淨。

景和春甚至得寸進尺,“叔叔,那你有沒有開火車或者高鐵的朋友啊?”

“……”

對方意味深長:“芽芽,我記得從小跟在你屁股後面的那個梁凱就是高鐵學院的呀?哎呀,只要你一句話,那他不是帶你說走就走!”

“叔叔!”這下景和春鬧了個大紅臉,“怎麽連您也打趣我!”

-

淮寧是省城,安茗村離那兒不遠也不近,到了鎮上坐火車,大概三個小時。

程家其實提過要來接她,林翠福怕麻煩了人家,商量着作罷。

景和春極少出遠門,唯一的一次,是媽媽帶她乘火車去臨市某景點寫生。

她那時候太小,對此印象不深。

可奶奶問她能不能一個人坐火車,景和春還是十分有信心地點了頭。

好像想着媽媽曾帶自己一起坐過,就有了獨自出行的勇氣。

到了火車站,景和春對一切感到陌生。

在農村待久了,很久沒接觸現代化的城市,她有些摸不清頭腦。

好在景和春聰明,知道看指示和候車表,實在不明白的就問附近的工作人員,一路順利上了火車。

乘務員大哥熱情地幫她搬了行李,又問,“小姑娘一個人出遠門呀?能不能行,在哪兒站下?”

景和春不設防地答:“淮寧市,我能行,就三站呢!”

大哥親切地笑,“好,我記着,如果到了淮寧看你沒下我就提醒你。”

景和春十分感謝:“那真是謝謝哥哥了!”

景和春殊不知“大哥”和“哥哥”的區別之大。

“哥哥”這個稱呼一出,乘務員眉開眼笑,檢車的時候都哼着小曲。

這位哥哥剛走,另一位哥哥倒是來了。

景和春手機震動兩下,帶着裂痕的屏幕上顯示微信傳來消息。

是舅媽發過來的消息。

從景和春記事起,她和舅舅一家來往不多,微信也是這幾天才加上。

不過根據近幾次打電話和發消息的口吻,舅舅和舅媽都很歡迎她。

應該都是好相處的長輩。

剛打開消息,就發現舅媽把她拉進了一個群。

名稱叫“二對一精準扶貧”。

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麽,對話框又顯示:

“舅媽”修改群名為“四喜丸子”。

緊接着又跳出來一條消息:

「舅媽:@芽!土豆芽芽,今天哥哥來接你哦,你就在車站等着就行/微笑」

景和春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哥哥說的是程乾宇。

而且,竟然沒有新建一個群,直接把她拉進他們三個人的家庭群裏——

景和春內心柔軟一片,感受到舅媽的好意。

景和春飛快打字,回了個好,又發過去一張可愛表情包。

而另一位當事人程乾宇沒出現,不知道看沒看到消息。

景和春點開群裏那位昵稱為“扶貧對象本象”的信息,此人顯然就是程乾宇。

他們還沒加好友。

到底也是要住同個屋檐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不能鬧得太僵。

……其實僵不僵也無所謂,重要的是罪不能賴在她頭上。

假裝友善是此時此刻的上上策。

景和春發去好友申請。

剛才還沒注意程乾宇的網名,直到回到群聊,在聊天框裏看到舅媽@那位遲遲不回消息的人。

「舅媽:@宇宙無敵超級大帥比」

景和春:?

他自己取的網名?

再看頭像,是吳彥祖年輕時候的帥照。

景和春扯唇,險些失去表情管理。

即便沒有見面,她已經提前确診程乾宇為中二病晚期,自戀狂絕症。

-

整整三個小時的車程裏,景和春翻着手機等待。

程少爺依舊沒出現在微信群裏,甚至還沒通過她的好友申請。

景和春下了車,又是那位乘務員大哥幫她拎的行李。

她适時問:“哥,你知道從這裏坐什麽交通工具方便嗎?”

程乾宇有真的不來接她的可能,景和春不得不提前準備好備選計劃,以防萬一。

大哥熱情答道:“不急的話坐地鐵公交,急的話就打車,網上約車最好,出站口那邊的司機容易坑人,小姑娘小心被騙吶……你搬得動嗎,重不重?”

“謝了哥哥!”景和春接過行李,笑嘻嘻地回道,“沒問題,我從小幹活的!”

大哥看着她輕松的動作,略吃驚,随後放心地揚起笑容,招手告別。

景和春抱着大行李,老老實實在出站口等了一刻鐘。

這場春雨一路從安茗村持續到了淮寧,出了車站仍是連綿的潮濕。

景和春擡眼,清透眸底映出一片煙波浩渺,她表情淡淡。

站在房檐下,細細密密的雨幕就在一步之外,稍微轉個身就能淋到。

對程乾宇殘存的那點希望也随這春雨一同澆滅。

她知道沒有結果,拿手機發消息。

「舅媽,等了一會兒沒看到哥哥,他也沒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如果他實在忙的話就不麻煩啦,我自己打車過來,還請舅媽幫我和哥哥說一聲呀~」

景和春剛剛研究過網約車,沒操作過,實在不熟悉。

怕步驟出錯,造成麻煩,她還是走到東面的一處稍正規的的士停靠站,上了一輛空着的黑色轎車。

在出站口等程乾宇的那會兒,已經有不少司機大叔過來拉客。

景和春一個都不敢上,猜想的士停t靠站的車應該會穩妥穩妥一些。

“師傅,去華玉灣,麻煩打表。”

她搜索完才明白這個術語,活學活用,也裝得像是老手。

師傅猶豫了好半天,才極不情願地點頭,“打表就打表吧,這下雨天一般都要多收錢的,我都沒要你價……”

景和春不多說話,生怕鬧不愉快。

轎車穿梭在城市的車水馬龍,窗外是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像是進入現代化、科技感的鋼鐵森林。

三個小時前,窗外的景象卻是遠山近水、茂林修竹。如此差異的兩幅畫面,讓景和春心生感慨,一時無言。

陡然有些不安。

離家的惆悵稍稍壓下去,獨自一人來到陌生城市的緊張與害怕又此消彼長地爬上來。

景和春不自在地捏緊手中的手機。

這才想起還沒得到回複的消息。

她終于拉回現實。

巧的是,程乾宇這個時候終于通過的好友申請。

第一條消息是:

「會來接你,別亂跑」

景和春手指微動,這還是這麽多年過後,他們第一次聊天。

她思忖片刻,還是想先和他溫和禮貌地相處。

于是語氣乖順答。

「不好意思哥哥,怕耽誤你時間,我直接打車回來了。」

那人停頓半晌,才又發來消息。

「?」

「這點耐心都沒有?」

「不怕被拐?」

「電話號碼發我」

景和春蹙眉,好好相處的念想才剛剛升起,便在此刻徹底粉粹。

只發了個號碼過去,她沒多說什麽。

沉浸在消息中,景和春沒發覺車外景色流轉,直到司機的聲音響起,讓她擡頭看窗外。

“姑娘,就在這下吧?你這高端小區也不方便進去的。”

“啊……那行吧。”景和春利索地收拾書包,看一眼打表儀上面的數字,“51.7……52對吧?我給您現金可以嗎?”

價格比預想中高,但畢竟也安全送到地點,景和春沒多計較。

剛拿出錢袋,又聽到司機的補充,“對了,還有剛剛在火車站的停車費,今天還下着雨,看你是小姑娘我也不為難你,咱們互相體諒,你給我八十就行。”

“——啊?”

正在清點紙幣,聽他獅子大開口,景和春不可置信地擡頭。

這麽些路,和她從前去上學的距離差不多,沒有車的時候景和春經常是走路過去的。

淮寧物價再高,也不至于打個車就要花八十,她又不是傻子。

景和春質疑:“您先前說好打表的,還說不要我價,這個時候臨時加錢,您好意思嗎?”

她大腦飛快運轉,想必是看她目的地所在小區檔次不低,一個小姑娘好欺負,才胡亂加價。

景和春愣神同時按下手機錄音。

司機繼續開口。

“确實沒要你價,在淮寧下雨天,出租車多加二十塊錢是公認的規律,你不信去問問別人!”

“好啊,那我就問交警,看他怎麽說!”

景和春不由冷哼一聲,還沒繼續開口,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眼司機,接下電話,“喂?”

還處于争執狀态,語氣一時轉換不過來,僅一個字也聽得生硬無比、氣勢洶洶。

她不假思索地接下,還沒想明白對方是誰,陌生的聲音響在耳邊。

“在哪兒?”

景和春愣了好一會兒,才猜測到這就是她那位纨绔不羁的表哥,可這聲音實在和她的設想相悖。

幹淨清潤,無端端讓她聯想起首飾盒裏的冷玉。

景和春聲音弱弱,不自覺袒露出委屈,“小區門口。”

“我馬上來。”

那人的聲線如微風拂面,帶着撫慰人心的魔力。

景和春有半晌的晃神,又重新看向司機,語氣铿锵有力,“錢我放着了,停車費我不認,算您辛苦費總共六十,我現在下車,麻煩把後備箱打開。”

她推開車門,斜風細雨就迎面而來,她全身上下都被細針般的春雨淋着。

不過片刻,那股涼絲絲的感覺便無孔不入地滲進身體。

轎車的構造于她而言有些陌生,景和春胡亂觸碰,想要打開後備箱。

不知是方法使錯還是司機壓根沒給她打開,面前箱板紋絲不動。

她郁悶至極,獨自在雨中淋着,身子有些發抖。

她其實最讨厭下雨,無論什麽季節,春雨夏雨秋雨冬雨她都讨厭。

景和春深呼吸,想着最後再和那個司機講道理,正準備出聲。

“你——”

頭頂壓過來一片陰翳,黑雲似的大傘遮蓋天空一角,她的世界雨停。

與此同時,陌生氣息靠近,仿佛也帶來溫暖和熱氣,堅定穩重地站在她的後方。

景和春回頭,擡眸看向面前高她一個頭的男生,烏亮的瞳仁水光瑩瑩,蝴蝶翅膀一般的長睫還沾着濕潤的春雨。

她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眼睫輕顫,雨水像淚砸落,楚楚動人。

“怎麽了?”

鎮定自若的問詢,翟以霖撐着一把又大又重的雨傘,于浩渺煙波中長身而立。

同時,極為細致體貼地接過她的書包,修長的五指覆上她洗得發白的帆布。

景和春這才找回神智。

顏控的她實在太不争氣,些微有些臉紅。

“這司機坑我錢,到了目的地額外加價,我行李箱還在這兒!”

有人撐腰,她理直氣壯,點了點後備箱。

坐在前頭的司機降下車窗,口口聲聲道,“是沒叫你價,下雨天大家都不容易!”

似乎是青春期少女的自尊心,讓景和春不願繼續争執下去。

她終于宣布這場鬧劇告終,無奈又不耐,“行,我把剩下那二十塊錢給你。”

她掏出錢包,剛打算擡步過去,已經響起叮咚的到賬聲。

翟以霖掃了車尾二維碼付款,随後收起手機,揚聲,“過去了,開後備箱。”

機械女聲播報數字,景和春吃驚,杏眼圓睜。

又稍微收斂,注意形象,語氣還是免不了抑揚頓挫,“哥,你幹嘛給他這麽多!”

——哥?

翟以霖不動聲色地挑眉。

一個字翻來覆地品,半晌無言。

景和春眼眸忽閃,又帶着疑問的口吻,“……哥哥?”

聲音清脆悅耳,像是早春破冰的溪水。

她向來是“大哥”、“哥哥”、“哥”幾個稱呼随意切換。

并未發覺其中差異。

而翟以霖聽聞,微不可見地勾了勾唇。

倏然點頭,沒承認也沒否認。

通過兩人只言片語,他大概了解事情經過。

于是解釋多給的錢,“看這位大哥業務挺多,停車等待費、雨天服務費,那我幹脆多給一點,拜托他拿個行李。”

司機見錢眼開,知道遇上有錢的主了,态度截然不同,“行啊行啊,我現在就打開行李箱,幫你們搬行李。”

“不過說好了,行李搬運200!”

景和春那個蛇皮袋特別重,裝了十幾斤的臘魚臘肉和農副産品。

司機憋紅了臉,踉踉跄跄搬下來,翟以霖找了個人給他指路。

景和春結束手機錄音,趁機拍下車牌號,突然想通。

“哥,你太聰明了,等會兒我舉報他亂收費證據就更充足!”

翟以霖其實沒想這麽多。

他不是喜歡錢麽,那就拿錢折磨他一頓。

聰明的是景和春。

少年清磁的聲音帶着松散笑意。

“跟緊點,回家。”

景和春拎着袋子跟他走,眉眼彎彎。

她要收回之前的言論。

他挺符合網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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