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雨也無晴
無雨也無晴
從小區門口到程家的路上，景和春正進行一場頭腦風暴。
無論是小時候的五官、說話的語氣、傳說中的性格——都和眼前的人匹配不上。
她五官皺成一團，冥思苦想不得解。
但知道她電話號碼、要送她回家、同時是她哥的人，只有程乾宇一個沒錯。
這也太矛盾了。
沒過一會兒，又倏然舒展眉頭，露出笑顏。
管他呢。
反正這個哥哥比設想中的好，不就行啦！
翟以霖不動聲色觀察，餘光裏的少女表情豐富，喜怒都形于色，至真至純。
很快又聽到她搭話的聲音。
“哥，你一下午很忙嗎？我看你沒在群裏回消息，我以為你沒時間接我，就自己打車了。”
少年默了片刻。
“忙。”
翟以霖自認為這不算撒謊。
他只是避重就輕，撿他能回答的答。
Advertisement
他又沒說錯。
他很忙，甚至每天都很忙，比程乾宇忙上幾倍。
甚至為了讓事情更合理化，翟以霖又補充，“下午五點才被通知來接你。”
可不是麽。
程乾宇五點才哼哧哼哧轉着輪椅找到他。
“這樣啊，”景和春點點頭表示了解，心中抱怨全無，樂天派地哈哈一笑，“過程曲折，但還是接到了嘛。”
景和春并未察覺端倪，不假思索問：
“我怎麽感覺你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我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是你呢！”
翟以霖饒有興味。
“哪兒？”
景和春同他解釋，“我記得你小時候是單眼皮，眉毛喜歡緊緊皺在一起，嘴唇總抿着，看起來很兇，感覺下一秒就要罵我了——對，你小時候脾氣一點也不好，總是對我大喊大叫，還用鞭炮炸過我的衣服，那是我難得在過年買的新衣服呢，你記不記得…t…”
翟以霖在心裏感嘆她記性好，還能把那麽小的事情翻出來。
彎唇聽着，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景和春跟着少年的腳步站定在一個大院前。
目光越過古樸恢宏的大門，院內白牆黛瓦，典雅氣派，她不自覺張唇，略有吃驚，“好漂亮！”
這片區域和其餘的獨棟建築不同，兩幢別墅周圍劃分出一道院子，占地面積也更大，造景也更加豐富精細。
入院可見亭臺樓榭、璧山曲水，濃稠的中式韻味散溢在眼前，與其說是住宅，不如稱為一步一景的古典園林。
而庭院中心的兩棟徽派建築，顯然就是舅舅一家居所。
繞過魚池、穿過月洞門，景和春跟着翟以霖到了其中一棟別墅面前。
景和春在這路上安靜了許多，忙着見世面，沒再想起剛剛的話題。
走到正廳，不見舅舅舅媽。
沙發中間坐着一位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少年。
甚至有點眼熟。
那人聽到動靜，卻不擡眼。
景和春只當對方不認識她，才會這樣沒有禮貌。
“哥哥，”她仰頭問，“這是你朋友嗎？”
要說翟以霖心理素質有多好。
就是在這時候，他也能一本正經點頭，“嗯，從小一起長大。”
“——？”
坐在沙發上的程乾宇早已進入戰鬥狀态，心裏正默念着“小土包即将到達戰場”，聽到兩人對話駭然擡頭，不可置信反問，“哥？”
“知道叫人了。”翟以霖毫不客氣地應下，當程乾宇在叫自己。
鎮定自若繼續開口，“還有你妹，你不打聲招呼？”
“？”
“？”
這回輪到另外兩個人震驚。
景和春：我怎麽是他妹？
程乾宇：她怎麽叫你哥？
-
“你騙我！”
“逗我很開心吧？騙人有那麽好玩嗎？”
面對景和春的質問，翟以霖溫和回答。
“算騙人嗎？我并沒有向你說謊。”
只是在無數個文字游戲裏，傳遞了一些錯誤信息。
景和春挑不出毛病，只好不服氣地點頭。
翟以霖繼續解釋。
“就住隔壁，來往頻繁，也算是半個哥哥了吧？”
原來旁邊那棟是他家啊！
他有理有據，景和春氣焰歇了大半。
點頭。
“以後是我照顧你，難不成還指望他？”
景和春越發覺得對。
重重點頭。
旁邊的程乾宇被忽視就算了，還聽到兩人這樣編排自己，瞬間急了。
他一只腿藏在毛毯裏，另一只搭在茶幾上的腿胡亂動彈着，語氣硬邦邦，“你們倆什麽意思啊？”
不敢找翟以霖麻煩，他端出哥哥的架子教訓景和春。
“一點禮貌都沒有，對自己親表哥這個态度，上來就找別人認哥哥。”
“？”
餘錦君聽到客廳動靜便出了廚房，喜氣洋洋地迎上客廳。
她還沒發現三個小孩僵硬的氣氛，自然地拉過景和春的手。
“哎呀，我們芽芽終于過來啦，多少年沒見舅媽了，舅媽都快忘記你長什麽樣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瞧瞧這臉蛋水靈的！
芽芽路上辛不辛苦、累不累？現在餓了沒，舅媽今天親自下廚，馬上就有好吃的了！”
景和春受寵若驚，在她印象裏，舅媽待她不算差，但也稱不上好。
可臉上的熱情是格外真切的，她并未疑慮太多，乖巧嘴甜道，“舅媽好！好久不見，您怎麽還是和從前一樣年輕呀，都沒一點變化！我去廚房幫您吧——”
餘錦君立馬推辭：“不用不用，你就在這坐着，讓兩個哥哥陪你聊聊天。”
這時，在兩人和氣的對話中，出現了一道很刺耳的男聲。
“嘁，裝什麽裝。”
餘錦君瞪圓眼，戳程乾宇的腦門，氣道，“你怎麽和妹妹說話呢！”
“就這麽說的啊，不是都聽見了麽。”程乾宇滿臉的無所謂。
這孩子！
餘錦君急得說話都不利索，轉而看向翟以霖，“我、我先去廚房，以霖你帶着弟弟妹妹玩會兒。”
“今天謝謝你陪他一起去接妹妹，等會兒就在家裏吃飯，我聽說你爸媽還在外地呢，吃了飯再回去。”
景和春默默聽着，試圖從舅媽口中分辨出那個名字，手指不自覺在沙發上寫——
以、林？
餘錦君實在覺得程乾宇丢臉，又管不住他。
幸好鄰居家孩子從小就省心，兩家親如一家，她對翟以霖就跟對大兒子一樣。
“餘阿姨，”剛想走，翟以霖突然叫住她，“他今天沒去。”
“什麽？”
翟以霖語氣波瀾不驚，只是客觀陳述事實：“程乾宇今天沒去接妹妹。”
“妹妹”這個稱呼讓景和春晃神一秒。
又很快反應過來。
她乖巧坐在原地，內心深處的壞水卻溢出來了點。
景和春添油加醋，無辜開口，“沒關系的舅媽，我自己打車也是回來了嘛，又沒多大事。”
程乾宇：“？？”
又、沒、多、大、事？
你們倆合起夥來坑我呢是吧？？
程乾宇氣不打一處來，但百口莫辯。
畢竟這屬于事實被揭穿，而不是他被诽謗，只能受着。
餘錦君臭罵他一頓，接着進了廚房。
翟以霖沒有坑他的歉疚，語氣淡淡，“我回去開個會，吃飯的時候叫我。”
程乾宇扯住他，“別，你別走，我借你電腦！”
他可不想和景和春單獨相處。
動作拉扯太大，腿上的毯子滑掉，景和春看到他的石膏。
好心關心，“哥，你這怎麽弄的？”
程乾宇只當她假惺惺，本來就刻意遮住不想被他笑話。
于是沒好氣道，“別叫我哥。”
景和春在心裏嘁了一聲，剛剛還說是她親表哥呢。
“那叫你什麽？”
“叫我名字就行，程乾宇。”
景和春誇張道，“這樣啊，我看你頭像還以為你叫程彥祖呢！”
程乾宇以為她在誇他，笑開了花，“行，程彥祖也行！”
景和春一邊給他改備注，一邊應，“好，贗祖哥。”
程乾宇正笑着，翟以霖的話如冷水澆頭。
“贗品的贗。”
“……”
-
翟以霖帶着耳機在旁邊的桌子開會，景和春抱着手機噼裏啪啦打字不知道在幹嘛。
程乾宇深刻懷疑她在和朋友罵自己，心裏嘲笑這鄉下來的土包子竟然還會用手機。
揣着一肚子的郁悶上了飯桌，程爸爸踩點進了家門。
程棟梁首先慰問了妻子，在飯前撒了一把管飽的狗糧。
随後招呼大家入座，歡迎景和春的到來。
“其實一直就有接芽芽過來的想法，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好在你奶奶最近聯系了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無需說兩家話，以後你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和舅舅提！”
“謝謝舅舅。”景和春恬靜地笑。
滿桌佳肴，她有些無所适從。
她安靜下來，飯桌上的話題沒再繞她展開。
程棟梁發現翟以霖在笑，“小霖今天心情很好，是不是也有好事告訴我？”
翟以霖就坐在景和春旁邊，她好奇地看過去，少年掏了掏口袋，拿出一片鑰匙。
“幫您從他手中要回來了。”
斜對面的程乾宇反應很大：“我的車！”
他這時候才恍然大悟，“我就說，你明明對摩托不好興趣，怎麽突然借我的賽600玩兒，敢情是我爸媽的底細！”
“诶，不能這樣說小霖。”程棟梁明目張膽地胳膊肘往外拐，“有些事，還得他出馬才能行啊。”
說起這輛摩托他就氣，“說好給你當成年禮物，你硬說這次成績進步，作為獎勵提前給你，把你爸哄得團團轉，還進步呢，其實是班級倒數！”
景和春不明白事情因果，悶頭吃飯。
只感覺翟以霖挺能治程乾宇的，以後确實可以和他打好關系。
冷不丁地，話題再次轉到她這裏。
翟以霖解釋緣由，“是他下午不肯去接妹妹，我才換到這片鑰匙的。”
程棟梁動作一頓，放下筷子，“你沒去接？”
程乾宇已經做好防禦狀态，“爸爸爸！別打我！”
“……”
翟以霖又把功勞從自己身上卸下，“不過我也沒接成，妹妹自己打車回來的，遇到黑心司機，獅子大開口。”
“啊？芽芽打到黑車了？”餘錦君語氣緊張。
景和春慢吞吞地喝完這口湯。
“嗯，不過沒事，最後……以林哥哥過來，那司機拿了錢就走了。”
為了不讓程棟梁和餘錦君擔心，景和春和翟以霖都默契地沒有展開說下去。
倒是程乾宇點評了一句，“都發消息讓她別亂跑了，還逞強，打到黑車蠢不蠢。”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程棟梁嚴肅開口。
景和春不卑不亢反駁，“吃一塹長一智，我剛到這裏生活，吃虧并不稀奇。而且黑車的存在說明制度也存在漏洞，我已經向交警反應了，會收到回複的。”
這回程乾宇不敢大聲反駁了，合着她剛才對着手機投訴呢。
他不屑一顧地和翟以霖嘀咕，“傻子才認為他們有閑工夫回複她。”
餘錦君不想讓這麽一件小事毀了景和春剛搬過來的心情。
她勸慰道，“算啦芽芽，我讓程乾宇發個紅包給你，怪他就好了，咱t們先吃飯，吃完飯舅媽帶你去看房間。”
景和春乖順點頭，心裏卻不想就這麽算了。
她又沒錯，為什麽要吃悶虧。
“我剛剛發了微博，應該很快就會得到回複。無論怎樣，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程乾宇見翟以霖一直不搭理他，轉而給他發微信吐槽。
「我沒聽錯吧，這土包子會玩微博？」
翟以霖實在沒法忽視手機的持續震動，迫于無奈地打開。
然而，收到的卻不只是程乾宇的微信消息。
還包括着一則微博推送。
他登錄的是淮河中學的官方賬號，早些年運營得好，和大部分本地藍V都互關了，包括淮寧交警賬號。
此刻，淮寧交警新發布一則條文，說是已收到某市民反饋車站附近的的士停靠站出現黑車的問題。
翟以霖猶疑片刻，點進去浏覽。
略帶訝異地确認一個猜想，翟以霖挑眉，很輕易地找到了“某市民”的賬號。
十年前注冊，個人等級橙v，粉絲五萬，且看上去都是活粉，前一小時發布的博文轉發量已經有兩百。
難怪處理得這麽迅速。
最重要的，這個賬號名稱是“芽！土豆”。
是誰不言而喻。
翟以霖不動聲色扯了扯唇角。
倏然掀眼，視線安靜落在旁邊女生身上，略帶打量。
景和春衣着樸素幹淨，皮膚也白皙細嫩，僅從外表上，看不出從農村或城市長大的區別。
只有某些時刻表露出的陌生與不适應，才能确信這一點。
察覺到目光，景和春對上他視線。
随即露出一個純澈笑容，一眼望得到底。
手機還停留在「芽！土豆」的個人界面，翟以霖摁滅屏幕，用公筷給她夾了只蝦。
笑容淺淡，夾帶一句情緒平平的關心，“多吃點。”
景和春似乎自行延伸出更多的含義。
對比起來，語氣就更加真情實感，“謝謝哥哥！”
翟以霖沒再應聲，饒有興味地把玩手機。
很難将她與那個賬號挂上鈎。
內心不自覺剩下兩個字。
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