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府宴
001 柳府宴
檐下長廊上坐着一名醉意闌珊的年輕男子,雙手抱着木樁,清隽的面龐上緋紅一片。
夜風呼哧吹過,帶着血腥味,陸九宴後知後覺轉過頭去,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
今晚是柳府的酬賓宴,歌舞升平的會客廳在一刻鐘內變成了血光滿天的修羅地獄。
屋內刀光劍影快如閃電!
一顆頭顱滾到了門口。
陸九宴緊捂住大張的嘴,只覺身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心髒猛地一頓,随後瘋狂跳動起來,如急促的鼓點般在胸腔中回響。雙腿瞬間失去了支撐的力量,雙手也不自覺顫抖着。
他臉色煞白,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與茫然。直至那個帶着鬼面的黑衣人立在堂前,他腦海中瞬間蹦出了一個名字。
夜鸠,這是那個聞名滄州的殺手——夜鸠!
月懸檐角,烏雲散去時,地面宛如白夜般清明。陸九宴努力将自己藏在木樁後,仍有一種無處可避的等死感。
正廳已經被處理幹淨,夜鸠提着那把刀刃參差的劍,伫立在正堂之前。
傳聞,夜鸠每次殺人後都會将兇器丢棄在現場。
手上的劍沒丢,意味着刺殺尚未結束。
此刻,柳府上下,寂靜得猶如死域。
今日他一身墨色金邊雲錦衫,如果足夠幸運,藏在黑暗中的身體或許不會被發現。
青姝囑咐過他,別參加柳大奸商的宴請,他連連答應,再三保證,不會來,絕不會來……這是他第一次違逆了青姝的話。
明日若是在柳府發現他的屍首,該怎麽跟青姝交代啊……
他貓着身子,偷偷窺視正堂外的殺手。
殺手将自己嚴密包裹在黑衣之下,沒有露出一點皮膚,眸子裏殺氣濃重,目光冰冷犀利,烏衣鬼面,像極了勾魂的陰差。
陸九宴咽了口唾沫,緊緊握着拳,小心呼吸。
夜鸠目光銳利地掃視着空蕩蕩的庭院,然後,忽然盯住了廊邊木樁旁——他的一截衣角。
暗金絲線精心勾出的邊,在月光下偶爾閃動着奇異的光彩。
握着劍走過來了……
陸九宴攥緊腰間的匕首,手心裏都是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他不想死,至少不要死在這裏。
跑出柳府,死在街上也好。這樣青姝看見他的屍首時才不會氣惱他沒聽她的話……
這個念頭給了陸九宴巨大的動力,他赫然起身,朝柳府大門狂奔,雙腿卻仿佛是兩根麻木笨重的木頭,全然不配合他的求生欲。
身後那個冰冷的黑影如影随形,不緊不慢地緊跟着他。
柳府的長廊好似沒有盡頭,陸九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只感覺身後襲來一記淩厲的冷風,竹葉從他臉側疾速擦過,刺破了廊邊連挂的燈籠,周遭瞬間陷入一片黑暗裏,他一腳踩空。
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感覺身後猛然一沉,那黑影如鬼魅般壓了過來。
陸九宴揚起匕首奮力格擋,幸虧夜鸠手中的刀刃已經極度磨損,才讓他僥幸躲過致命一擊。
可他根本不是這個頂級殺手的對手,慘死刀下只是遲早的問題。
打鬥間,他手中緊握的匕首被狠狠打落在地。
這一刻,烏雲漸漸散去,月光如銀。
池子裏飄來淡淡的荷花香,但依舊無法掩蓋岸上的濃濃血腥。陸九宴被壓在長廊欄杆上,他近距離看到,對方面具下露出來的那雙猩紅眼眸。
竟然,有一些熟悉。
死亡的恐懼在這一刻被極度放大。
刀……太快了!
那雙殺紅了的眼在月色下似乎看清了他的臉,突然間睜大,充滿殺氣的瞳孔猛地震顫了一下。
陸九宴只感到脖子上一陣涼意襲來,來不及驚呼一聲痛,身子便輕飄飄地墜入了冰冷的蓮池。
一刻鐘前歌舞升平、高朋滿座的柳府,此刻陷入了如枯槁般的死寂。
站在廊邊的殺手卻未離開。
夜色中那纖長冷薄的身軀顫抖着,死死盯着池面,眼中的震驚如潮水般洶湧蔓延到全身各處。
那雙眼中猩紅褪去,閃過震驚、質疑、以及否定的神色。随後,那身影擡腳跨上圍欄,彎腰探身進湖,此時,遠處卻傳來一聲喚歸的鴉啼。
夜鸠猛地身子一僵,斂眸回過神來,收起眼中複雜的情緒,轉身踏月離去。
連從未帶走的兇器,都忘了丢在兇案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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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位趕早集的農民路過柳府門前,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扭頭見柳府大門虛掩着,他膽戰心驚地推開門,只見滿地血光。
柳府案一出,震驚整個滄州城。
三十七名死者,無一不是滄州的達官顯貴、富商豪紳。
仵作逐一查驗過屍體後,眉頭緊鎖。
正值壯年的州府右府官棠舟,見到這一院子的慘狀,也禁不住捂住口鼻,“先生覺得此事乃何人所為?”
仵作張平川道:“夜鸠。”
多年來,他查驗過無數具死于夜鸠之手的屍體,柳府這一批遇害人裏,傷口的深淺程度和手法都與那人所為如出一轍。
此時,州府府衛南岐率領搜查隊人員趕來,面色沉重:“棠府官,沒有找到夜鸠的作案工具。”
這倒是極為稀奇的發現,棠舟追問:“附近都仔細找過了嗎?”
“只找到一把匕首,應該是陸少爺的東西。”
棠舟接過匕首。
這是一把嶄新的匕首,刀刃光滑鋒利,能瞧出主人對其愛護有加。刀柄上刻着“宴”字,刻字的刀工卻像是出自州主之手……
陸九宴平日裏愛追着州主跑,這是滿城皆知的事,可州主并不待見九宴,怎會為他刻字?
張仵作:“兇器應是一把長劍。”
說着比劃了一下長短厚薄。
南岐:“附近都找過了,池塘也打撈過,并未找到其他利器。”
夜鸠從不将兇器帶走,多是遺棄在兇案現場。若夜鸠真的将兇器帶走了,會扔到何處?循着蹤跡去找,或許能找到蛛絲馬跡。
夜鸠所犯的案子堆積如山,在州府有專為其建立的案牍庫,卷宗已高達數百件。
雖然夜鸠手下的亡魂多為惡人,可滄州是個講法的地方,容不得這樣的存在。
此人行蹤無跡,武功高強,能幫州府拔除法律無法制裁的毒瘤,卻也一直是州府眼中難以拔出的釘子。
柳府案牽連甚廣,滄州的富紳大戶人心惶惶。
州府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安撫驚慌失措的氏族大戶同時,再次下達了抓住夜鸠的死令。
陸九宴是滄州首富陸家獨苗,人被找到時,已經只剩下一絲生息。
爹娘和八個姐姐晝夜不眠地守在床邊,求菩薩、拜祖宗,又是作法又是算卦,只為能求得一線生機。
或許是他命不該絕,出事那日恰逢鼎鼎有名的握弦神醫游歷至此,出手相助了一番,才勉強保住了命。
陸棠氏看着自家兒子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傷心欲絕地捶胸哭喊道:“早就說了宴兒跟那葉丫頭八字不合,你偏不信,為了搭上州府這根線非要把自家兒子往火坑裏推,你瞧瞧,瞧瞧,這才……多久,宴兒就遭此大難!”
一聽陸棠氏扯上州府的字眼,陸正昌忙用眼神喝退屋內的下人,一面陰沉着臉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宴兒執意如此,我攔不住,你不也攔不住!說到底,是我們将他寵壞了,由着他胡來。”
陸棠氏抹了抹眼淚,眼神中透着一股決絕,“葉州主八字太大,宴兒根本壓不住,此事必須做個了斷。”
說完,她掃視起四周,開始在房內翻箱倒櫃,嘴裏喃喃着:“反正這婚事也是我們宴兒一廂情願,州主不過是覺得我陸家家底殷厚,能助州府一臂之力,才勉為其難應了這門婚事,關起門來拜個堂,拜了一半就走了,婚宴也沒辦,本就名不正言不順……”
陸棠氏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葉挽的生辰帖,見陸正昌緊鎖眉頭杵在那兒,更是怒火中燒,“趕緊找啊,這事兒沒別人知道,我們自己去跟州主說清楚,哪怕給州府出錢出力都認了,宴兒絕不能有事,反t正她葉州主也看不上宴兒!”
陸正昌憂慮地盯着床上,緩緩道:“還是等宴兒醒來再說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對州主的情意,要是貿然替他做了決定,怕是又要翻天了。更何況,他對那生辰帖可寶貝得很,你以為你能找得到?”
陸棠氏聽罷,腦海中似乎想起了一些畫面,頹頹地坐了下來,道:“宴兒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來,怕是只有燒了那生辰帖,才能醒得來。”
轉眼已過半月,陸九宴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那面色慘白如紙,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這天,握弦神醫為他施針診脈時,那雙指尖蒼白的手顫動了一下。
握弦猛地起身,揭開回魂瓶放在他鼻息間,刺激的味道猶如一把帶血的勾魂刀,将快要在水中溺亡的神魂勾上了岸。
陸九宴在劇烈的咳嗽聲中睜開了雙眼。
陸家一家老小很快擠滿了屋子。
陸棠氏撲在床邊,痛哭流涕喊道我的兒啊,可算醒來了。
喉嚨裏有明顯的異物感,陸九宴艱難地擡起手,想捂住脖子,想問問他這是怎麽了,卻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陸棠氏收住哭喊聲,驚詫地瞪大雙眼,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握弦。
握弦俯身查探後,沉重地道:“小公子傷了聲帶……”
聽到這兒,陸棠氏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衆人忙将她扶起,又聽握弦道:“夫人莫急,小公子只是短時間內說不得話,調養一段時間,或能恢複七八。”
陸正昌疾步上前道:“請神醫看看,我兒可還有其他問題?”
握弦打量着陸九宴,緩緩道:“小公子雖然大病初醒,但看着眼清目明,應當沒有癡傻。”
屋看着姐姐們和爹娘臉上滿是擔憂,陸九宴說不出話,他不斷搜尋着腦海中的記憶,恍惚間,想起了被夜鸠殺害的那一幕。
那雙猩紅的眼……
一道閃電般的刺痛像要将他的頭顱劈開,他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單音,身體劇烈掙紮起來,好像在經歷什麽可怕的回憶。
握弦又給他紮了幾針,才使他平靜下來。
握弦:“小公子應當是遇害之前受到了驚吓,需要靜心調養一段時間,老夫這就開一副安神藥。”
陸九宴險些被割斷喉嚨,雖然大難不死,卻也遭了不少罪,說不出話便罷了,連吃東西都只能喝點流食,每一次吞咽都要疼的要命。
飯後,陸家大大小小排着隊,到床前讓陸九宴辨認,他倒是異常清醒,每一個人都記得。
全家人這才松了口氣。
陸棠氏趁他還醒着,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裏憋了半天的話終于忍不住說出來:“宴兒,跟州主了斷吧。你們八字不合!”
本已做好迎接兒子的抵抗,可是她沒有從陸九宴眼中看見往昔熟悉的愠色,反倒看出幾分疑惑。
陸棠氏心下一動,一種莫名的直覺湧上心頭,她試探着問:“宴兒,還記得葉挽,葉州主嗎?”
陸九宴思索了下,點點頭。
陸棠氏沉下臉,語氣埋怨道:“你昏迷這麽久,也不見她來看你一眼,你又何苦一廂情願。”
陸九宴若有所思。
在他的記憶裏,葉挽是那幅定格的畫卷中,靜靜地坐在書院的角落裏,神色冷峻,不茍言笑的神童。
她如今都當上州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