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值錢
037 不值錢
“不愧是葉州主的人, 姑娘和葉州主都是女中諸葛。”
清州州主聞朗三十出頭,談起葉挽時,眸子裏閃動着一絲異彩, 他對面前這位葉九姑娘也甚是欣賞。
夜鸠站起身,敬他一杯茶,“聞州主深明大義。”
聞朗命心腹取來州主印, 夜鸠沒有馬上接過來,“聞州主莫急。眼下滄州被勤王把持,與外界通信困難, 當務之急需要發展一條用于聯絡的暗線。”
聞朗見她這般說, 猜測她已有主意, “葉姑娘有何見解?”
“滄州的陸家商鋪如今雖然被楚鳳容掌控,但家主印還在陸家主手中, 陸記商鋪覆蓋面廣,清州城也有陸記的店面,陸家, 便是最好的暗線。”
聞朗也已聽說這兩日大有勢頭的陸記霓裳閣,再一聽她所言,就猜出個大概,“陸家主現在在清州城中?”
夜鸠淡彎唇,低頭抿了口茶, “不錯。聞州主只需放個消息出去,陸家主知道了自會登門拜訪。”
她又提醒, “陸記商鋪的主心骨到底是在滄州, 即便在此地擴大經營範圍, 也造不成多大威脅。反倒是柳記……我聽說他們近日見霓裳閣起勢,又私下琢磨着要鬧出些事, 這要是把清州城裏的陸記都鏟除幹淨了,我們聯絡的線就斷了,清州有陸記,滄州可沒有柳記。”
聞朗也似想起什麽,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柳記确實應該敲打敲打了。
霓裳閣的生意日漸紅火。
雙日售女裝,陸九宴就宅在櫃臺後,撥撥算盤算算賬,老掌櫃和夥計們見他如此,都看出他有意避嫌。
為商者理當八面玲珑,他們大東家還怪保守的。
老掌櫃看着日漸繁榮的店鋪,欣慰地眯起眼睛,與陸九宴閑談時,随口提起了聞州主在隔壁茶坊一事。
老掌櫃還在口若懸河介紹城中趣事,卻見陸九宴換了身衣裳,從櫃子裏提出一套早已備好的上品茶具,喚來趙默随行,便往隔壁茶坊去了。
瘦夥計問:“東家這是去哪。”
老掌櫃摸了摸胡須,“咱家鋪子是該擴大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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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內,夜鸠手中夾着一張信紙,已經被燭火燒了大半,她另一只手提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隔壁商議的聲音漸漸小了,似乎已經談妥。
她慢慢走到門邊,算着時間攔下來剛從隔壁走出來,臉上挂着稱心快意笑容的陸九宴。
見到她時,陸九宴臉上的笑容還沒來的及收斂,就被拉進了門。
他小心翼翼将合約折好放進懷裏,沉默盯着身前的女子,手無處可放,他捏了捏腰間的家主印。
她擡眸,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九宴,你可怕我?”
陸九宴抿着唇,将頭一偏,冷冷哼了一聲。
還在生氣。
她微微擡手,就見他反射性地用手擋在身前,神色警惕地盯着她,冷聲道:“不許碰了。”
夜鸠放下手,主動退了幾步,扯出一抹笑來,“恭喜你啊,拿下了清州城的合商盟約。”
她伸手探進陸九宴懷中,極快極靈巧,輕飄飄地取出了那張合約。
陸九宴擔心損壞合約,沒敢用力搶,好在她只是看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認那上面的州主印是不是真的,然後就折好還給了他。
陸九宴道:“往後清州城就是陸記的第二個發展據點,我會一直在這兒待到明年開春。”
夜鸠到桌邊坐下,斟了一杯酒,“不行,你要跟我一起走,等你那霓裳閣差不多步入正軌……後日就出發。”
“我不走。”
她自斟自飲一杯酒,喃喃道:“明日城西吳老爺家的千金設了比武招親擂臺,我們去瞧瞧吧。”
陸九宴愣半晌才從她急轉彎的話題中回神,“怎麽,你還要給我尋一門親事?”
夜鸠看了他一眼,還沒開口,陸九宴突然暴躁起來。
他有些面紅耳赤,心裏的火像是憋了許久的,終于在此刻爆發。
“葉挽,我在你眼裏就這麽不值一文嗎?”
“你随手就将我拱手送人,你有沒有想過後果?現在好了,引狼入室,我如今有家不能回,有娘不能見,我都不知道……不知道陸家到底還算不算我的家。”
夜鸠微微握拳,低頭聽着他說。
陸九宴又說了好多,從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委屈,他捂着臉,聲音沉悶地從指縫間洩出。
“我這般為你,你怎麽可以那樣對我……你讓我……你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值錢,活該被這樣羞辱……”
“可我還是……還是放不下。”
他緩緩擡起頭,那雙眼微微泛紅,眼中原本的明亮光彩此刻變得黯淡無神,仿佛被一層陰霾所遮蔽。血絲如蛛網般交錯在眼白處,透露出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與疲憊。
夜鸠緊咬牙關盯着他身後那扇屏風,身子仍筆直端坐,但搭在膝上的那只過度用力而致指尖泛白的手,暴露了她此刻內心的波瀾。
“對不起。”她說,“那天,是我不對。”
陸九宴垂下眼眸,緊緊抿着唇。
他從未在葉挽面前如此失态,怕她嫌棄自己不懂事,不理解她的苦衷,然後就會不願意再見自己了。可是他也很難受啊,他也頂着巨大的壓力和她在一起,他也希望葉挽能夠理解他。
面前t這個一張冷臉的女子真的是葉挽嗎?
她這個時候,不應該過來抱抱他嗎?
她不僅沒有抱抱他的打算,還在一陣沉默後下了逐客令:“今日你先回去吧,我晚……我明日再來找你。”
陸九宴一整個愣住,他已經如此表明心跡,就換來她一句敷衍的‘對不起’和‘你先回去’?
直到被夜鸠親自請到門口,陸九宴才感覺自己像做了個夢。
他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她在房門前,忽然緊握着他的手,又像是舍不得他走。陸九宴可別提多生氣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等了片刻她仍舊只是握着他的手,沒有下文,他皺眉抽回手,臉上神情近乎冷漠,離開的步伐匆匆如風。
屏風後的男人已經在桌邊落座,夜鸠合上門,低頭整理好自己的神态,轉身向那個男人恭敬行禮。
“父親。”她說,“父親怎麽來了?”
葉明巍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不來,怎知你家那位已經和你有了這麽大的嫌隙。”
“我會跟他解釋的。”
“方才為何不解釋?”葉明巍挑眉,“有什麽是我不能聽的?”
“……父親來做什麽?”
“聽說你已經拿到清州州主印。”
夜鸠取出州印,交給了他,又問:“陸夫人可還好?”
“藏在州府,好着呢。”葉明巍站起身,借着燭火的光打量州主印,“屋裏的事有我在,你無需操心,多花點心思在正事上。”
“父親下次也不必親自來取印,滄州不可一日無主,早些返程吧。”
葉明巍掀眼看她,目光了然,“這麽急着打發我走,想趕緊去追你的小郎君啊。”
“拖太久,他會亂想。”
葉明巍确認了州印真僞,将其放入盒中,起身提醒道:“他到底只是你的消遣,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能說。官場上的事,別讓他知道太多。”
言罷,葉明巍負手離開,行蹤無影,就像方才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屏風之後,也幾乎無人察覺。
夜鸠默立許久,久到桌上那盞燭燈都燃盡了,她嘴唇輕動,冰冷而堅定的聲音砸進黑暗裏。
“他不是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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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宴離開茶坊時心不在焉,誤撞了好幾個行人,他神魂不附體似的,低頭道歉,被罵了也毫無反應。
玄肅一路上跟着他,轉了半個清州城,月升時刻,陸九宴終于停下腳步。他站在驚鴻橋的中央,遙看遠處燈火。
雖不是花燈時節,河畔還是有成雙成對的眷侶攜手放花燈,遠看着,好似點點螢火。他扔下手中的酒壺,踩在橋內沿上,兩手搭着橋欄,往橋下看,不知怎的,又突然往前探身。
不好,要尋短見!
玄肅急沖上去,一陣冷風從他身旁穿過,撲向了那橋中央的男人。
夜鸠用力按住他,才沒讓他再次爬上橋欄。
陸九宴着急地拍着她如同鐵鉗般的手,“松手松手,合約掉下去了……”
夜鸠松了幾分力,“家主印沒掉吧?”
“沒有,可是合約掉了,”陸九宴掙紮着起身,往河裏看去,哪還有什麽合約,早泡成一灘水了,他痛心疾首,“都怪你,都是你的錯!”
害的他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只能再找一次清州主了,第一次見面就留下這種印象,以後在清州城可怎麽混。
夜鸠道:“好辦,跟我來。”
尋到一家書畫坊,她從貨架中迅速挑選出紙張、筆墨和印泥,随後在案臺上利落地擺放出筆墨紙硯。
陸九宴臭着臉雙手抱臂,皺眉盯着她的動作,卻見她沉思少頃後,落筆寫下了合約上的內容,一字不差,竟還是仿造他的筆跡。
陸九宴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彎下腰,仔細打量那張‘合約’。
夜鸠朝他伸手,他便把右手放了上去。
時間靜止,好半晌才覺得不對勁,陸九宴疑惑地看過去,夜鸠抿唇憋笑,平靜地道:“給我家主印。”
陸九宴眼中劃過一絲窘迫,取出家主印交給她,“州主印……只能等我明日去拜訪清州主再印上了。”
她擺擺手,重新取來一張紙,毛筆沾了印泥,在紙上作畫。
陸九宴瞧着,雖然是個方方正正的印章形狀,可那上面也不像清州州主印的紋樣。
不過,當夜鸠将紙翻過來摁在‘合約’上時,那張僞造的‘合約’頓時就活了。
他驚訝地張大嘴,湊近觀察那個僞造的州主印,好逼真,連細節的斑駁感都沒有落下。
她最後做好善後工作,将合約攤開哈了幾口氣,完完整整交給了陸九宴。他捧着這副幾乎以假亂真的贗品,盯着看了半晌,夜鸠則轉身将那副印畫點着燭火燒了。
陸九宴若有所思地折好合約,十分小心地把它塞到衣服最裏的夾層。
他摸了摸鼻尖,漫不經心道:“既然都在這兒了,不如,你再多畫一幅畫?”
夜鸠道:“好,你想畫什麽?”
陸九宴從貨櫃上取來一張生宣,一邊擺好顏料和畫筆,一邊道:“梅蘭竹菊都可以,用……葉挽的手藝畫。”
他悄悄瞥了眼夜鸠的臉色,見她神色淡淡,又是看不出喜怒的模樣,心裏有些虛,問道:“可以嗎?”
夜鸠點了下頭,接過筆,目光幽深地盯着那張生宣。陸九宴以為她在構思,卻聽見她輕聲開口:“九宴,今日的事另有隐情,你聽我解釋。”
陸九宴退了幾步,沖她擺擺手,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在忍耐什麽。
他問:“明日,明日你幾時去看那個比武招親?”
“巳時左右……”
“那就到時候說吧,你……你好好畫,我明日來取畫。”說完,慌張地‘逃’出了書畫坊。
匆匆離開後,他找了個街角,撐着膝蓋大喘氣。
天吶,他明明還在生氣的,又一次被青姝迷住了,差點要露出他那面對青姝不值錢的本性,該死的……
他在心底狠狠罵了自己一句。
可回憶起方才青姝行雲流水、氣定神閑的一通操作,就把只看過一眼的合約複刻出來的一幕,陸九宴嘴角的笑容仍舊沒骨氣地揚起來,又摸出懷裏那張合約挑燈細看。
果然是青姝,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