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若年年歲歲

若年年歲歲

這一年的除夕來得悄無聲息。

侯府裏雖是染着節氣,到了清溪園這邊卻像是中途斷了層,多少透着點冷冷清清。院子裏未曾挂上紅燈籠,也沒有貼窗花,便是蠟燭也是白色。

府裏人都曉得裏頭住着新來的大小姐,也知道其身世,所以,哪怕是路過都着意輕手輕腳些,以免大小姐觸景生情。

人生在世,總歸最耐不住的便是樂景襯哀愁。

嚴之瑤面上卻是瞧不出什麽不同,一如既往地起身梳洗,白日裏練了字,到了晚上,她去到主廳,靜靜聽侯爺夫人說話。

今夜,該是團圓飯。

侯府上下齊聚,管家府丁也都是上了桌的,除去她坐的主桌,廳內又加了不少桌椅。

一派和氣。

往年在岑州過年的時候,家裏也是這般其樂融融的。

不得歸家的将士們都會提着街市上買的酒上門來,那是嬸娘最忙的時候。

嚴之瑤無事也幫着洗菜切菜,只不過注意力常常被院子裏的高談闊論吸引了。

常年征戰的人們大多是訓練喊號子練出來的大嗓門,一個個絲毫不壓着,一聲更比一聲強,震天響,在竈間都聽得着。

大白嗓子還會唱起家鄉的調子助興,都是天南海北因為參軍聚在岑州的人,南腔北調的,講着各種故事。

實在是太過誘人,她總也聽得入神。

嬸娘便就一拍她腦袋,叫她端菜出去,亦或是直接給她塞了糖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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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嚴家軍主帥,平時嚴肅板正的臉這一天也會和煦不少,将士們敬他的酒水,他全數幹了,一滴也不會剩。

每一幹完,他就會将碗倒扣往下展示一番,得了一陣叫好。

場面堪比訓練場上拔得頭籌。

兄長作為少帥,自然也是幹酒的好手。

于是,送醒酒湯的事兒便就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父兄從來沒有真的醉過,她觀察過,他們端碗的手都是穩穩的。

到最後,他們跟其他将士們倒在一處,勾肩搭背。

誰是兵誰是将,也就分不清了。

一衆人講着講着偶爾還會哭出來。

那時候,她又開始懷疑,或許,還是醉了的吧。

不然,義憤填膺的人們怎麽會激動地站起來遙遙指着城門罵南戎,難聽得很。

也只有這一天,罵人是不會被父親責罰的。

嬸娘說,如果沒有南戎五次三番的挑釁,他們也不會有家不能回,連剛進門的新婦都沒能見着幾面。

逢到這時,她便也會學着副将罵一句:“呔!鼠蟲之輩!”

然後,腦袋就會被兄長揉亂。

她伸手扒拉,卻見衆人都是笑呵呵的。

如今,這堂中人雖是沒有平日裏的拘禮,卻也沒曾能像記憶裏叔伯們的豪爽調侃。

有的皆是客客氣氣,嬉笑耍鬧。

一樣,又不一樣。

京城的年少不了餃子,侯府的餃子是各種餡兒的。

宮裏頭也賞了不少菜色,擺滿了桌子,豐盛極了。

蔣氏替嚴之瑤夾了好些清口些的,催促着她嘗。

輪到少爺那邊,蔣氏筷子都沒伸:“自己動手。”

這差別對待,裴成遠沒發脾氣是真的長大了。

一年更比一年長,增了一歲就是不一樣。

嚴之瑤這麽想着,盛情難卻,便見樣嘗了些。

并不能品出什麽好滋味,但是這樣的日子也不該掃興。

好在念及她有孝在身,侯爺允許了她的先行告退。

嚴之瑤出來的時候留下了露華春容,兩個丫頭都是盼着念着過年的,年紀不大的丫頭是可以等到子時跟主家領新年紅包的,她有心不想圈着人,執意自己先回去。

蔣氏瞧出她心思也沒強迫,答應下來。

她這一路出去,迎着的是長廊彩燈,背後,是歡聲笑語。

回身,卻似燈火闌珊。

其實,那日入南山寺,她也想過進去拜一拜,亦或是,給父兄請兩盞長明燈。

只是,到底作罷。

直到這時,嚴之瑤才發現,原來她是個頂頂記仇的人。

南戎進犯,父兄疆場殺敵,她曾那麽虔誠地日日去求佛。

可是佛祖不應。

隐秘的,帶着一點性子的,她便不願信了。

她想起兄長曾說過,他們這些殺伐過重的人,總歸不便入佛堂。

所以,她才求不來一次垂憐麽?

堂屋內,裴成遠伸筷子去撈餃子,被侯爺喚住了:“這次回來,就別回軍營了。”

“為什麽?”少爺嘴裏包着吃食,燙得咧了咧嘴,“呲——”

裴群啧了一聲:“哪這麽多為什麽,你多大了,該老實進學了。”

“不去。”

蔣氏拍他:“你這孩子怎麽老跟人對着幹。”

聞言,裴成遠這才咽了餃子擡頭:“不是你們送我去的軍營,現在要我回來了?我不幹。”

“不幹也得幹,已經跟你皇姑母商量過了,林大人那邊也已知曉,過完年等國子監開學,你就去。”

蔣氏:“這麽大人了,老在軍營裏待着像什麽樣子。”

裴成遠放了碗:“不給選擇?”

二老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裴成遠兀自沉默了一會,接着,他重新捧起碗,繼續去夾餃子。

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蔣氏勾頭瞧他,剛好與同樣探過來的侯爺對上。

二人面面相觑。

然後,就聽兒子再次放了碗。

少爺道:“父親母親慢用,新年行大運。兒子就先告退了。”

“哎!”蔣氏拉他,“去哪?”

“吃撐了,走一走去。”裴成遠已經站起來,“放心,一會回來陪你們守歲。”

如此,二老面上才一松,揮揮手随他去了。

裴柒跟着主子出來:“老爺和夫人的意思,往後少爺你要留在京中了?”

“不然呢,總不能繼續待在軍營裏,真做個将軍吧?”

“怎麽不能?”裴柒不明白,“哎呦!”

屁股被主子踢了一腳。

裴成遠懶得與他解釋,踹了人就往橋上去。

只是沒走幾步,便又停下。

裴柒險些沒剎住腳,這才順着少爺目光瞧見一道單薄身影。

是小姐。

不知道她在瞧什麽,又好像是什麽也沒瞧。

小小的少女就站在橋邊的樹下看着天際,不知在想些什麽,像是發呆。

“嚴小姐許還是心情不好的,這是她父兄不在身邊的第一個年,哎……少爺,大好的時候,我們要不讓一讓她?”

一拐頭,卻發現主子已經直接擡腳過去,裴柒趕緊追上。

腳步聲是從身後傳來的,不像是一人。

嚴之瑤終于回神,她轉過身。

少年就在橋上,此番頗有些居高臨下地瞧過來,腳步未停。

她收了目光,今日,實在不是很想與他對上。

見人竟然直接要走,裴成遠皺眉:“站住。”

“……”嚴之瑤有些心累,她後悔了,方才該是徑直回清溪園的。

剛想比劃問他做什麽,一個東西往自己這邊抛來。

她本能接住,手裏便是沉甸甸的。

低頭,竟是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

少爺頓住腳,并沒有再過來,只遙遙道:“母親給的紅包,拿好了。”

紅包?

見她發愣,少爺又不耐煩起來:“你這什麽表情?”

“夫人……給我的?”嚴之瑤還是想比劃确認一次。

她一擡手,裴成遠就猜到了,不等問完就接了話:“是,母親特意命爺帶給你的!”

嚴之瑤:“……”

裴成遠看不慣她傻兮兮的模樣:“我承安侯府向來體恤人,紅包人人都有,若是少了你這縣主的,豈非說不過去?”

如此麽。

嚴之瑤瞧了手中厚重的紅包一眼。

“走了!”也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裴柒說的。

說完,裴成遠像是半刻也與她待不下去,徑直下橋離開。

嚴之瑤瞧着少爺背影,半晌,無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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