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往事若重現
往事若重現
直到某人架着戒尺在肩上站近了,杵在自己面前,嚴之瑤才确定少爺沒在說笑。
也是,他好像确實不跟她說笑。
戒尺在燭火下暈着光,锃亮。
她不是沒被打過,小時候爹爹甚至直接提着她扇過屁股。
打手板這種事情,最近的一次也還有記憶。
那是一個夏天,因為眼紅兄長在水裏納涼,就偷偷也跟着往河裏紮猛子,結果嗆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被人拽上來,不及回府,爹爹就拿着藤條直接從軍營沖過來。
真疼啊。
手掌一碰就麻麻的像是針刺。她生氣,氣爹爹這般不顧她面子,她才七歲啊,甚至是剛從閻王殿裏走一朝,他也下得去手!
整個岑州的将士都知道嚴小姐那天裹着毯子從岑州河哭進了岑州城,又從城門口一路哭回了家,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都說那岑州橋能叫她哭塌了去。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兄長也被爹爹甩了軍鞭,趴在床上同她一起哼唧。
後來,她就單方面開始了冷戰,爹爹拿回來的零嘴,不吃!
爹爹做的小玩意兒,不要!
爹爹買的新衣裳,不穿!
三不計劃進行了不到三天,她就被人高馬大的爹爹直接扛在了肩頭往街市奔。
“走!今晚有燈會!遲了看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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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怎麽沒穿我買的新衣裳?”
“沒事,阿瑤穿什麽都好看!”
“快!抱好爹!走喽!”
“一會給你買糖畫!”
——冷戰被迫暫停。
進行不了一點,那天玩得酣暢淋漓,最後她是在爹爹肩背上睡着的。
往事不堪回首。
而如今,教訓她的人,竟然變成了一個少年。
頓時不知該哭該笑。
不過,她也不閃不避,直直将手伸了出去。
裴成遠握着戒尺,原以為會拉扯一頓,不料對方卻是輕易繳械投降。
那雙眼炯炯瞧住他,似乎并不覺得被冒犯。
不由的,他正了神色。
“……”撤下目光,他轉而看向遞過來的手。
粉白的掌心向上,纖長的手指微蜷,不似京中尋常女兒家養尊處優的模樣,視線掠過,能瞥見指節上的一點快要淡去老繭。
她練過射箭?
這個發現打心頭一閃而過,裴成遠便聽手指主人說:“打……不打?”
呦呵,還能催起來了!
真有骨氣。
嚴之瑤發現,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好比現在,她已經開始能在不被少爺要挾的情況下自如說話了。
雖然還有點生硬,但是能說問句了不是麽?真了不起啊!
思路打開,這麽算起來少爺還能做塊磨刀石,好像也不賴。
想着,她覺得吃少爺幾板子也不虧了。
掌心一涼,是戒尺抵在了上頭。
少爺垂着眼睫,像是在醞釀着怎麽發力。
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心髒都開始惴惴,但嚴之瑤盡力表現得平靜。
殊不知,這一臉的平淡落在少爺眼中,簡直就是挑釁。
像是倔強的發聲:“你打你的,哭一聲算我輸。”
呵,看來是要叫她長長教訓!
得叫她明白一點,不會觀察字帖的學生只能事倍功半,永遠練不成字!
裴成遠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啪!”
連帶着門口的三個人都肩頭一震,露華和春容想回頭,被裴柒呲了一聲拉住。
屋裏,裴成遠瞧見少女跟着猛地眨下的眼,以及驟然抿緊的唇。
“想,想好告訴我。”
他的尺尖還點在掌心,嚴之瑤端着的手微微有些發顫,聞聲瞧向一旁的字帖。
斟酌之下,她開口:“長、細。”
“啪!”
這一次,她咬了咬牙。
裴成遠并未收尺:“不夠,還有呢?”
“有……一點……彎。”
“啪!”
應激之下,她猛得掀眼。
少爺收了尺,也不看她:“最後一點,斜上。”
血脈翻湧,被她重又壓下。
嚴之瑤虛虛握着火辣辣的右手,只拿眼盯着字帖。
确實,傾斜而上。
裴成遠不知她在想什麽,亦或,她當真只是在重新研究字。
出乎意料的竟是有些心虛,又有些莫名的焦躁。
預設裏,她總該還有點反應。
——可惜沒有。
像是剛剛的三板子落進了棉花。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只是清了嗓子公事公辦地問:“看明白了?”
他想好了,如果她現在發火,他就拿夫子的身份壓她,然後吵一架,剛好卸任。
如果她不說話,他就拿她這個态度實在教不了做點文章,然後吵一架,剛好卸任。
如果她又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掉眼睛水,他就直接走人去找母親吵一架,剛好卸任。
完美。
“明、白。”
堅定的兩個字。
裴成遠愣住,直到瞧見對方輕輕淺淺明明白白遞來的目光才确定這是在回答。
“……那就寫吧。”片刻,他道。
“好。”
“……”
大約是因為剛剛開始重新開口講話,所以,她每個字都顯得很是鄭重,鄭重得叫他有些承受不住。
嚴之瑤得了少爺一聲應允,提起筆來。
時隔多日,她的練字生涯終于能進入正題。
以往,她只是想要描出字形,現在才終于有些醒悟過來,寫字,不是畫形,是要學會控筆。
哪裏起筆,哪裏行筆,哪裏收筆,都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頗有講究。
真真正正的要做到三思而後行。
幾乎是默念着,她小心至極地下筆。
裴成遠瞧着。
頂、按、轉、行、提、頓、收。
步驟,沒錯。
筆法,沒錯。
可是對着紙頁上鬥大的一條不明玩意,他仍舊陷入了沉思。
“你沒吃晚飯?”他問。
少女也有點茫然,不忘搖頭:“吃、了。”
吃了續不上力?不過,裴成遠忍住了:“重來。”
執筆的人乖順,立刻重去蘸墨。
還是忍不住,他開口:“你準備淹了紙?”
少女手指一抖,剛好露出一點泛紅的掌心,裴成遠噎住了。
哦,剛剛打的就是右手。
“……”收回視線,他點着紙,複又幹巴巴道,“直接寫。”
嚴之瑤其實也知道不需要再舔墨,但是她實在緊張。
不說別的,單是剛剛她寫出的橫就足以叫人汗顏。
空有理論沒有實踐果然不可取,紙上談兵終究不能行。
甚至行筆的時候她都有點抖,果然,寫就的蚯蚓也跟着扭了扭。
吸氣,呼——
第二次,她小心翼翼地顫巍巍收了筆。
實話說,這次已經是寫得最好的一次了,起碼那個收筆處,不像蝌蚪了。
“你手疼嗎?”突然,身側人問。
突然的關切叫嚴之瑤腦子一宕,下意識搖頭。
而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少爺在嘲諷。
不過這次少爺一面嘲諷,一面抽了邊上筆架子上另一支狼毫,蘸墨的時候,嚴之瑤聽見少爺漫不經心地問:“這筆都是你的?”
“是。”
“可以,字雖然不會寫一點,裝備倒是齊全。”
“……”嚴之瑤幹脆沒應。
裴成遠不以為意,他連身子都沒站直,只是從旁就着一點空白部分落了筆。
一個長橫完成,與字帖一般無二。
“每一步都是內化,心中有數即可,行筆上要順暢。”
“叫你寫的是筆劃,不是骨頭。”
“記住了?”
嚴之瑤還沒從驚嘆中回過神,就聽見少爺又嘲了一句。
好好好,他寫得好,他有理。
說她寫的是骨頭就骨頭吧,總比之前的棍子要好點。
嗯……字形上來看,骨頭是比棍子要進步一點的吧。
想着,邊上又道:“再來。”
如果她沒猜錯,事不過三。
第三遍如果再不行,少爺一定又要發飙了。
嚴之瑤沉了一口氣,兀自醞釀了一會。
嗯,可以的,是可以的,剛剛看明白了。
給自己鼓着勁,不及動作,手背一暖。
不知何時,少爺已經換了位置,此時,他右掌覆在了她手背。
紙頁投下暗影,是少年拉長的輪廓。
偏頭,是少年目不暇視的側顏,嚴之瑤呼吸陡然一窒。
驟然松下的筆杆子被人帶着她重又捏緊。
“看着。”耳邊,少年命令,“感受力度。”
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少年氣息清淺地吹在耳郭,吐出的文字卻毫無溫度:“只帶一遍,再不會,板子伺候。”
嚴之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