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
重生
苻無舟一睜眼,發現自己正跪在地上,夾在一群戴帽子的人中間,還以為這裏是陰曹,大家低着頭等在那裏,是在等着閻官發落,好看看下輩子能否投個好胎。
衆人喪頭耷腦,周圍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苻無舟想,在座的各位既然都已經涼透了,還有必要哭嗎?到時候三途河畔,孟婆湯一喝,誰還記得上輩子啊。
只是他突然傷感,上輩子做的那些事,雖有自己的因由,但屬實有些缺德,按照輪回果報,也不曉得下輩子該會有多慘……算了,只要不是投生為畜生,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吧。
他擡起頭,直了直低麻了的脖頸,才發現眼前的場景哪裏是什麽閻羅殿?
這熟悉的龍涎香,這熟悉的明黃紗帳圈起來的龍床,還有床邊跪着的內侍,以及那身着太子服,半跪在龍床邊的身影……
苻無舟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他做學士時的那身官服,他猛然醒悟,此時此地,他竟是身處于十五年前先皇病逝的廣德宮內殿,等着老皇帝咽下最後一口氣。
深吸一口氣,他咬了咬舌頭尖,這是什麽光景,什麽世道?怎麽可以讓自己又活了一次呢?
他還以為自己死得很安詳,沒什麽執念,本就該魂歸地府,等着下輩子投個好胎,即使投不了好胎,哪怕做個最普通的小老百姓,他至少能好好在民間,平凡地度過一生。
數度睜眼閉眼,他寄希望于這是一場虛幻的夢,可是一炷香時間過去了,他仍停留在原地。
苻無舟驚慌了!
因為,如果他留在這裏,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他今後命運的轉折點。是他前生藏起所有苦樂喜悲,給新皇當牛作馬,兢兢業業賣命,而皇帝卻并不領情,致使自己含恨而終的開始。
他盯着那黃色的紗帳,放開了下意識還在咬着的舌尖,眸光中恢複一點清明。苻無舟勸自己,好在現在自己還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
躺在床上的老皇帝喘着粗氣,嗓子間像是卡着什麽,呼嚕作響,苻無舟知道,他是在歸西前有話要說,只是在等着人齊。
膝蓋有點麻了,他慢慢地無聲地挪動着,苻無舟想,他記得從前自己沒這麽嬌氣啊。
旁邊的一位大臣看他埋着頭晃晃悠悠,只以為是苻大學士悲傷過度,不能自抑,便忍不住小聲勸道:“苻大人,莫要過度悲傷了……這之後,還有得熬呢……”
出聲這人不是別人,是欽天監監正周大人,苻無舟知他是好意,只是輕輕點點頭,不再動彈。
身後襲來一股風,一個身着铠甲的人,風塵仆仆趕來,在殿門口把寶劍遞給侍從,急惶地小跑入內,聲音裏壓着哭腔,“父皇!兒臣回來了!”
他穿過人群直奔龍床,跪在一衆大臣面前。
皇帝虛弱地擡了擡眼,似乎使了很大勁,發出來的聲音卻很輕,“來了就好。”此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妄動,等着陛下後面的話。
“朕去後,大暄靠諸位了……”皇帝喘着粗氣,“今後……扶持好太子……”
說罷,他輕輕擡擡手指,半合上雙眼,老太監知其意,說道:“諸位大人請移步殿外。”
跪在前頭的臨王剛從邊關軍營趕來,只為看父皇最後一面,他遲遲不起身,老太監走過去将人扶起來,“殿下,這最後一面也見了,請殿外稍候。”
稍候什麽,不必再說。
臨王不舍般往龍床上看了兩眼,見父皇已無力睜眼,便不再強留,轉身離去。
苻無舟混在人群中,恨不得盡快鑽出去,他借着欽天監周大人寬大的肩膀遮擋,貓着腰,往殿外走,只要出了殿外,他便溜之大吉,躲開了這一時半刻他便安穩了。
可突然間,他覺得袖子被人拽住,回過頭看,對上一雙眼眸,苻無舟腳步一頓,停在原地。
明明這是往昔上朝時,每日都能得見的眼眸,卻像是隔了十幾年那麽久遠。
曾經的太子明明眸似秋月,眼含海晏河清,可後來經歷十幾載朝堂風雨,最後終于冷若秋霜,容不得半粒沙子。
越是如此,手握權柄的苻太傅仍是每日頂着冰冷的眼刀,肆無忌憚不知收斂,似乎與秦湍對着幹,卻讓他心裏很暢快。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往絕路上走。
回過頭來看,苻無舟不明白,他與秦湍究竟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這種田地的。
“太子殿下,還不快去陪着陛下?”他眸光一冷,聲音帶上幾分責備。苻無舟算是太子的老師,若是對方有什麽不妥,他從來都是直說。
此時他心下奇怪,若沒記錯,前生此時,應是老太監總管叫住他,說是陛下有事交待,他才慢了一步,留在殿中。
怎麽這一世就換成了太子,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可無論其他什麽事沒被他放在心上,這件事卻萬萬不會。難道重來一回,有些軌跡是會變的嗎?
太子也不言語,而是将人拽着,直接帶到了龍床前,老太監沖着他點了點頭,苻無舟看了皇帝一眼,急忙五體投地跪了下去。皇帝看向他,眼神微動,卻是對太子說道:“朕方才說的,太子可記住了?”
見太子點點頭,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卻又很快嘆了出來,他微微點頭:“甚好。”
太子看了苻無舟一眼,嘴角一閃而逝地勾了一下,轉身跪在地上,與苻無舟一道,叩着首等皇帝最後的話。
皇帝道:“苻無舟……”
苻無舟擡頭,在心裏嘀嘀咕咕正罵着太子,他知道老皇帝要說什麽,他清楚知道接下來的話就像是一把刀懸在他的頭上,而此刻,這把刀就要落下了。
“外面那些……外面那些人,朕不放心……”老皇帝竭力克制着胸腔和喉嚨的癢意,屏着一口氣,定是要把心中最不放心的交代出去。
老太監俯身給皇帝順着氣,“陛下莫急……”
“朕,要把太子交給你……幫太子坐穩……坐穩江山……”
終究還是找上他了,苻無舟合上眼,上輩子就是這句“幫太子坐穩江山”成了束縛他一輩子的咒語,讓他終生不得自在,看似身在高位,實則凄苦一輩子。
他苻無舟的苦,誰人知曉?全朝堂上下都在罵他,他背負了多少,誰又能明白?
不行,他不幹,拒絕,必須拒絕。
“臣無能,不堪此大任,請陛下另行托付。”苻無舟重重叩首,沉聲回答,既然能重來,他想換一種活法。
他清楚,老皇帝這句話也不過是個試探,照這位的行事風格,其托孤名單上應當還有備選,只是這些備選怕是不如他苻無舟好說服拿捏。
只有苻無舟一人,兼具托孤之臣的所有美德:三元及第、舉目無親、心善高義、憐恤太子。
去他的心善高義,這輩子就算心軟可憐路邊的乞兒,他也不會再可憐太子。
只要拒絕了老皇帝,之後自然有人被邀請進來。畢竟他看老皇帝還能堅持個把時辰呢。
苻無舟重生手握話本,可老皇帝反應卻出乎意料,他說:“若苻卿拒絕……便陪葬吧……”
“!!!”
竟然威脅他,苻無舟最讨厭被人威脅,可是,這可真的很管用。
畢竟他不知道自己再死一次,是否還能再重來。
“臣……臣願輔佐殿下……”
老皇帝安心地閉上眼睛,不再出聲了,過了幾息,老太監不放心地上前一探,緊接着全身猛然一抖,他沉痛地甩了下拂塵,高聲道:“皇上駕崩!”
與此同時苻無舟心肝一顫:還是沒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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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殡天,皇親和百官須輪流守靈三日,苻無舟雖然第二次參與國喪,但心肝仍是忍不住開始顫顫,畢竟這是個很考驗體力的活。
前世,他作為翰林院學士,一院長官,又新近受先帝托孤,未來還會以帝師的名義繼續輔佐朝政,一言一行,都有在守靈期間,他似一株蒼松一般挺拔地跪在那裏,風吹不晃,雪壓不彎的。
那時候,他如此做派的另一個原因,便是太子其實并不被百官看好,朝中大員有五成是臨王黨,而剩下的五成裏,只有一半是太子真正的支持者,而這些人在朝中的官位又多居中末流。
是以,作為太子最忠誠的擁趸,一直以來教導他的老師,便不能不把臺面做足。
苻大學士的傲骨盡管讓人欽佩,但三日之後,還是大病一場,差點就錯過先帝出殡,先帝下葬那天,他拖着病體前往送葬,差點倒在陛下陵前。
饒是如此,那幫人仍是不依不饒,覺得太子料理喪事期間,不曾流過一滴淚,實是對先帝的不敬。
苻無舟想到此中事,心中不免恍惚,這回他不打算那麽拼命了,拼命又有何用?到頭來,還不是讓自己走上絕路。
此時是早春,他擡頭看了看天,天空明淨純粹,沒有一片雲,他卻知道,不一會兒便會有一場薄雪飄落,介時冷風吹起,滿目素白。
皇帝駕崩,天地與人間同悲。
這當然是文官筆下粉飾的說辭,而百年之後,誰還記得誰?古今帝王将相,生前身後名,很快便會淹沒在歲月的長河裏。
苻無舟重活一世,對皇上的駕崩已是頗為無感,他在乎的是,不要暈,不要暈,千萬不要暈!
他捏了捏腰間的荷包,裏面裝着果脯和糖果,就藏在缟素之下,這讓苻無舟心裏踏實了些。
他跟着禮官,緩緩地邁着步子拾級而上,走到停靈的宮門前。
厚重的金絲楠木棺材前,站着身穿重孝的太子、臨王和一衆皇子公主等,苻無舟一眼便看見太子秦湍。
此時的他也不過是弱冠之年,他紅着眼眶,一身孝衣更顯憔悴清瘦。
衆人都還在等候,待會兒時辰到了,禮官開念,他們便要開始長跪,這麽個間隙,苻無舟閑來無聊,不知看向哪裏,便用目光打量起秦湍來。
距離不算近,卻也不遠,剛好能看見秦湍紅着眼眶,穿過凝滞沉重的空氣望過來,視線頃刻相對。
苻無舟突然覺得,他應該上前去,站到孑然一身的太子身邊,陪陪他,或是安慰他。
可剛邁開的腳瞬間又收了回去,冰寒疼痛的胃部在提醒他,此生此世,還是少些瓜葛的好。
時候差不多了,苻無舟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卻聽見有人在喚他——
“老師,到孤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