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喜

不喜

秦湍聲音帶着些許鼻音,苻無舟本想當作自己什麽都沒有聽到,但一旁的鄭侍讀可不這麽想。

“苻大人,你不過去嗎?”鄭侍讀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苻無舟的衣袖,兩人的動作恰好落在了太子的眼裏。

苻無舟擡起頭,太子望着他,眸光微閃,讓他如何也無法将這人與十五年後殘忍暴躁的皇帝形象重疊起來。

無奈嘆了一口氣,苻無舟道:“我去看看,就回來。”

在一衆皇親目光中,他走到秦湍身邊,剛要站定,臨王身邊的公主秦蓁便語氣不善道:“什麽人都能到父皇身邊守靈了?”

臨王低喝:“蓁蓁,閉嘴。”

秦蓁撇撇嘴,“我說的不對嗎?他憑什麽站在太子皇兄身邊,這分明于禮不合。”

皇帝靈前的禮官由禮部侍郎擔任,他本專注地看着時辰,一旦時辰到了,他便開始主持喪儀,卻聽了一耳朵這邊的對話。

苻無舟倒是無所謂,他前世今生見過了許多場面,就算上午先帝托孤時緊張了一回,如今倒不至于被這個小公主說出什麽好歹來。

禮部侍郎走到近旁來,行了個禮,以他禮官的身份出言附和:“确實于禮不合。”

方才苻無舟不想搭理,可這個道貌岸然的禮部侍郎一過來,他心中一陣厭惡,本來不想說什麽,也不得不說些什麽了。

“不知儀式可曾開始?”苻無舟問道。

“還不曾。”禮部侍郎回答。

“既然還沒開始,本官見太子殿下哀毀骨立,便來勸一句節哀,不知侍郎大人這句于禮不合從何談起?”

“難道本官身為太子老師,無論從社稷還是從師生情誼考慮,不該勸上一句嗎?”苻無舟甩了甩袍袖,看都懶得看禮部侍郎一眼,此人不過一個跳梁小醜罷了。

前世便是如此,這人想借着禮制宮規暗中給太子使絆子,達到讨好臨王的目的,當時算盤珠子都快崩臉上了,太子殿下竟生生忍了下去。

今日,他代太子殿下責備出口,這禮部侍郎卻是要感激他的。

不為別的,因為多少年後,當秦湍變得愈發陰郁暴躁,動辄殺人的時候,早年那些為難他,欺侮他的人,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

而前世禮部侍郎雖并沒有與臨王搭上關系,卻因為這樁事,被秦湍生生打成了臨王黨羽,得到了個被斬首的下場。

眼下,禮部侍郎雖片刻啞口無言,卻仍是硬梆梆開口道,“可禮制上……”

此刻在苻無舟眼中,禮部侍郎的頭身已經分離了,他只輕輕搖了搖頭。

“住口。”

一直沉默的秦湍發言了,他擡頭,目光中充滿不耐,讓對面的禮部侍郎一凜,太子身上已展現出了上位者的威嚴,讓禮部侍郎下意識便怵了幾分。

“孤說合就合,孤說不合就不合,若孤說禮部可以無侍郎,便就可以無侍郎,你還有什麽話說?”

禮部侍郎惶恐跪下,是啊,這天下馬上就是眼前這位的,什麽規矩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就算臨王殿下日後有機會登上寶座,可眼下這位太子也不是說欺就欺的。

他有些後悔自己的草率,他看向臨王,希望對方能讀懂他的一片拳拳之心,替他說兩句話。

而臨王只是冷淡地看向前方,甚至沒有和他對視。

苻無舟看了看天色,說道:“臣看時辰也差不多了,讓禮部侍郎起來吧。”

禮部侍郎抖了抖,竟然是這位大學士替他求的情,可他看向苻無舟的神色,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緊接着他聽對方慢悠悠說道:“不過這禮官太冒失,臣不喜。”

苻無舟說出“臣不喜”這三個字,驀然覺得失言,同時,諸多記憶碎片如海潮一般漫上心頭。

太子書房內,剝了皮的芒果遞到他眼前,“老師嘗嘗這域外進貢的新鮮果子。”

而苻無舟想起宮宴上他吃了一口芒果酪起了一身疹子的事,推脫說:“臣不喜此物。”

不知又是哪一年,太子得了個珍稀無比的紅珊瑚手串,獻與他,“此物與老師相配。”

他當時說的是什麽?“玩物喪志,臣不喜。”

仿佛是在告誡自己,卻似乎又破壞了太子當時的欣喜,他猶記得那時太子低落的神情,小心翼翼收起了紅珊瑚手串,他覺得不妥,想要軟下态度解釋,太子卻已經離開原地。

再後來苻無舟會說,“陛下不按時上朝,臣不喜。”

“陛下殺害忠臣,臣不喜。”

“陛下如此,臣不喜!”

苻無舟慘然一笑,他曾仗着自己是老師,而太子君子形跡敬重他,他便仗着這敬重說過很多傷人的話。

太子扶上苻無舟的手,示意他站得近一些,說道:“既然老師不喜,這個禮官便由禮部尚書擔任吧,去把禮部尚書請過來。”

臨王上前:“皇兄,禮部尚書今年八十了,恐受不了啊。”

“前朝還有過八十歲的宰相,能把持朝政到九十歲,也沒有受不了, ”苻無舟轉身,沖着臺下,“尚書大人,不知讓你主持,你受不受得了啊?”

百官中傳來一聲顫顫的聲音,“老臣義不容辭。”

禮部侍郎心知自己完了,頹然一倒,坐在地上,被侍衛押了下去。

老尚書接過禮官令牌,時辰正好,于是他開始主持喪儀。

喪鐘哀鳴,所有人一齊跪下,苻無舟沒有機會再回到翰林院那裏,而他伴在太子身側再無人說什麽。

而喪鐘長鳴結束,太子長伏身,哭聲哀切不已,就如同民間失怙了的年輕兒郎一般痛哭,聲震天地。

衆臣這才意識到,他們這位太子,也還是一位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即便是臨王,也還有母親和妹妹在身邊陪着,而太子今日起才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太子因哭得太狠,幾近暈厥過去,苻無舟一邊心急地喊着,“太子殿下,殿下!”一邊掐着太子的人中,反而是旁邊的侍衛手忙腳亂,随侍太監不敢上前,後面一排的臨王和公主更是不知所措。

禮部尚書親眼看着這一幕,擔憂的心漸漸放了下來,他欣慰地捋了捋胡須,至少還有苻大人是真心待殿下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

而本來還要在百官面前表現一番的臨王突然發現,哭到昏厥這方面,太子殿下似乎是有些天賦在的。

僅僅是從黃昏到子時間,就昏過去三次了,而苻無舟也跟着掐了他的人中三次。

是真是假且不必論,在衆臣百官面前,太子拳拳孝心,已是天地可鑒。臨王想借着先帝喪儀表現一番以籠絡人心的想法看來已無法施行。

過了子時,禮部來接替尚書的人來了,畢竟是八十歲的老頭了,硬熬是真的熬不住。

早春本該是涼薄的,苻無舟卻已經擡手用袖擦了好幾次汗。他心裏埋怨太子的随侍太監就知道在一旁幹嚎着,也不知道悄悄地給太子殿下送點糖水補充體力,這麽折騰下去太子身體總該吃不消。

他想起來,這個太監名叫瑞成,苻無舟對他的這種行為其實也不奇怪,經歷了上一世,他已經知道這個瑞成其實早已經被人收買了。不過此時看來,前世走到秦湍身邊的瑞緣公公這時候還不曾冒頭。

反而是太子今日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哭得怎麽跟個真的似的,他可分明記得,太子并不是一位情緒外洩之人,就算是極度悲傷之時,也不會哭泣。

苻無舟從未見過太子哭。

苻無舟回過神來,聽見臨王正對前頭的太子說道:“不如殿下先去休息,天明再來替我與蓁蓁。”

太子只是背着身搖搖頭,苻無舟替他說道:“臨王殿下與公主先去補眠,天亮再來。”

臨王拱了拱手,拽着同樣幹嚎,已經麻了的秦蓁離去。

這一會兒,方圓幾丈內除了那口大棺材裏的先帝也沒什麽人了,苻無舟便悄摸從腰間拽出自己的荷包,取出一片果脯,剛要塞入口中,便感一股奇妙而熟悉的氣味驟然鑽入鼻子,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定睛一看,這竟然是芒果幹。

苻無舟生氣,這乾風是怎麽做事情的,自己不能吃芒果不知道嗎?不過他倒是依稀記得,太子倒還能吃得此物。

他便将芒果幹遞到太子嘴邊,秦湍看了他一眼,咬上果幹輕輕嚼着,低聲道:“老師的東西總是這般好吃。”

苻無舟輕輕咳了一聲,“殿下喜歡就好,臣不喜此物。”

“孤未曾過問,老師為何不喜?”秦湍從前只知道苻無舟這也不喜,那也不喜,卻從未問過,他為何不喜。

包括前生太傅總喜歡動不動撸掉一批看起來還算老實的人,而給他的理由也只是“臣不喜”。

他便以為,太傅生性愛往下撸人,或者說太傅專門喜歡跟他對着幹。

“臣吃此物,會起許多疹子,太醫說臣不可以吃芒果。”

秦湍心髒猛然一跳,原來是因為不能觸碰,于是才推說不喜。

就像當年,他将太傅圈在寝殿,一心剖白,只求太傅能一直相伴左右,而他會給太傅除了名分外,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包括他自己。

但太傅只是淡淡說了句,“臣不喜如此,請陛下自重。”

“原來如此。”秦湍勾了勾唇角。

正在捧着片草莓幹咀嚼的苻無舟什麽也沒有注意到,只下意識說道:“當然了,臣不扯謊。”

“老師為何躲着孤?”

“哪裏?什麽時候?”

一直。

秦湍側過頭質問:“開始為何假裝聽不到孤?”

苻無舟笑了,認真道:“殿下胡鬧,臣也要跟着胡鬧嗎?”

可真的胡鬧之後他才發現,原來,殿下身邊确實是需要一個人的。

只是這輩子,苻無舟不想做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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