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撒潑
撒潑
苻無舟再睜眼時,發現兩個腦袋正靠在一起,他直了直僵硬的後背,太子感覺到動靜,迷迷糊糊睜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靠了苻無舟好久。
秦湍道:“老師,孤失禮了。”
苻無舟揉着肩膀,想着既然自己也靠回來了,就當互相抵消,于是擺擺手大方道,“殿下辛苦,靠一靠沒什麽的。”
此時天剛破曉,臨王和公主在主禮官現身之前又出現了,似乎是在溫暖的地方補了覺回來,兩人看起來黑眼圈都輕了不少。
反觀他和太子,一身缟素皺皺巴巴,神情憔悴的更是可以。
有人疼就是不一樣,苻無舟恨恨地想。
今日先帝下葬,主禮官也就是那位八十歲的禮部尚書再度出現,太子帶着衆皇子皇女起身,随後妃嫔百官起身。
出發也講究時辰,此時禮部尚書老頭帶着衆人等候。
苻無舟眼神與老尚書一對,對方慈祥地笑笑,他用自己為官多年的經驗直覺,一下子讀懂對方笑容裏的含義——苻大人怎麽還在這兒啊?
苻無舟輕咳一聲,行個禮打算去百官行列中等候。
太子卻拽住他衣袖,“老師留在孤身邊。”
禮部尚書跟着說道:“苻大人乃先帝重視的臣子,殿下的老師,一起送送陛下吧。”
這…您老方才似乎不是這個意思啊,這見風使舵的本領挺高啊。苻無舟不想這般引人注目,他挑眉示意,老尚書這樣似乎不妥吧。
然而老尚書似乎沒有收到苻無舟的瘋狂暗示,反而低着頭像是打盹過去了。
送葬的隊伍按時出發,剛走出宮門,天空中又開始飄雪,這已經是近日來的第二場雪。
比第一場大很多,雪片輕軟地落下來,不一會兒便在衆人的發頂,肩頭,還有棺材上落了一層白。
腳踩上就化了,并不會滑倒。百官衆臣感慨,這就是先帝降予大暄子民的最後一場庇佑啊。
在一路百姓跪伏相送中,隊伍緩慢卻順暢地到了皇陵。
棺材已入陵室,禮官正要下令埋土,一道白色身影不知從何處穿出來,伴着一聲長長的哀嚎,撲在了先帝的棺材上面。
“陛下,臣妾離不開你啊……”
“你怎麽就舍得一個人先走了啊……”
定睛一看,原來是淑妃娘娘,先帝在世時,她是最為尊榮的貴妃,她也是當今臨王的母妃。禮部尚書嘆了一口氣,帝王下葬好像總是這樣,說好的吉時入陵寝,總會有這麽一出,他看了太子一眼,似乎在等着這位未來的皇帝陛下主持大局。
苻無舟一震,想起了當年的事,眼前的場景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當年太子是怎麽做的來着?似乎便是任這位貴妃在那裏哭泣哀嚎,沒有制止,只道是人間常情,此事便這麽揭過去了。
可換來的是什麽呢?換來的是淑妃母子的變本加厲,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到殿下頭上。
淑妃此時仍是伸着手撲在棺蓋上,發髻都蹭歪了,那朵白花跟着發髻歪扭地左搖右晃,很是失儀,而這位貴妃仍是不管不顧,嘴裏不斷鬼哭狼嚎着。
“陛下,你這一走,臣妾怎麽辦,峥兒怎麽辦?”
這句話便是殺人誅心了,怎麽太子登基後,就沒有這對母子的活路了嗎?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在猶豫不敢上前。
而臨王和公主也開始大哭,“父皇,你怎麽就走了啊!”聲音哀切,好像衆多皇子皇女,只有這兩個是孝子賢孫。
太子倒是一直平靜地看着,他瞄了一眼苻無舟,前世這個時候,他雖然看不見苻無舟,但後來從別人口中知道,那一次,苻無舟氣得不輕,他幾次三番握緊拳頭想要上前替太子說話,終究是被君子禮節給說服了,而他本就帶着病,一回府幹脆就起不來了。
算是為了他,被生生氣倒了。
不過這一次,苻大人似乎臉色只是難看了一瞬,便又恢複了從容氣度,眼觀鼻鼻觀心了。
見太子不語,禮部尚書顫顫巍巍說道:“貴妃娘娘節哀,逝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好好活着,莫要哭傷了身子……這時辰也快過了,娘娘不如起身……”
這一說,那貴妃哭嚎得更狠了,“陛下啊,你怎麽就走了呢!”
苻無舟皺起眉頭,怎麽可以這麽吵!
秦湍:“老師覺得此人吵?”
苻無舟愣了一下,太子怎麽知道自己想的什麽?他點點頭。
秦湍了然,直接眼神示意侍衛将淑妃攙走,而轉身對兩個“孝子賢孫”道:“夠了,國喪之上,成何體統。”
臨王卻道:“太子殿下不悲傷,為何阻止我與妹妹悲傷,父皇生前如何待我們的,你竟一點也不感念嗎?”
太子也不反駁,而是面向衆臣站着,臉上的淚像初秋雨季裏綿延不絕的雨簾一樣滾落,跟着來送葬的大臣們看得是清清楚楚。悲不悲傷,不言自明。
“但孤始終是太子,不可以讓父皇失望。”太子聲音似乎壓抑着難過,微微啞着。
衆大臣聽此言,便紛紛點頭,是啊,太子殿下可是未來的皇上,怎可因悲傷誤事,沒見着他也是強忍着悲傷主持着大局呢嗎?
反觀臨王在邊關幾年,真是愈發不懂禮儀規矩了,怎可因此誤了下葬時辰?
欽天監監正周大人适時出聲:“請臨王殿下大局為重,先讓陛下入土為安吧。”
這一整套國喪流程裏,每一個時辰都是經欽天監拟定的,監正都發話了,可見時辰真是被耽擱得狠了。
刑部尚書與吏部尚書等人也紛紛應和,“請先讓陛下入土為安吧。”
臨王的臉上漸漸挂不住,他氣憤地一揮袖,沉默站回到原來的位子上。
先帝順利入了土,一行人列隊返回。
淑妃不知又從哪裏跑了過來,扯着太子衣袖不讓他走,走在前面的苻無舟一頓,回頭沖鄭侍讀他們使了個眼色,于是衆臣們默默地向後退了幾步站成半個圈,将當事人環在中間。
苻無舟不禁疑惑,怎麽前兩日這位娘娘看着還挺正常的,今日卻突然這麽瘋?
只見她質問太子:“怎麽不讓我陪着陛下?你說啊,怎麽不讓我繼續陪着他。”
淑妃早就計劃好,他們這位太子素來以君子端方,溫和守禮著稱,她這般糾纏,對方定是不知如何應對,到時候,她随便賣一些慘,滿朝文武定然覺得此中定是有內情,這樣她就又能幫助臨王籠絡一波人心。
今日她舍一分臉面出去,便是多掙一分她與峥兒的未來。
她正等着看太子茫然無措的樣子,卻不料想,太子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樣冰冷透着寒意,若目光有實質,她已經覺得自己脖頸冰涼了。
太子說:“那正好,淑妃便去殉葬吧。從前父皇覺得祖制中殉葬之禮太過于無情便廢止了,可淑妃娘娘這般主動,那孤又豈能拂了娘娘對父皇的心意?”
淑妃一哆嗦,趔趄一下跪坐在地上,地面雪融,本透着冰寒,而太子之言語則更讓她覺得刺骨。
太子:“可惜的是,父皇如今與母後合葬了,陵寝中無其他位置,淑妃娘娘若執意要去,也可以睡在泥丫鬟的陵室,淑妃一片真心,想來也不會介意。”
淑妃回過神來反駁,“太子,你竟然如此狠心!我也算是你的庶母。”
“是嗎?”苻無舟站出來,“可娘娘哪有個庶母該有的樣子?太子殿下明明處處為娘娘考慮,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怎麽提出要求的是你,順着你不滿足的還是你,娘娘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淑妃被怼得啞口無言,臨王只無力地插上一句嘴,“母妃也是一時情急。”
苻無舟:“若換個朝中官員一時情急如此行為,你問問衆史官和衆禦史是否已經準備好口誅筆伐一番了?”
“尚書大人,”苻無舟對着禮部尚書問道,“按我朝禮制,先皇嫔妃應當何去何從?”
苻無舟今日本不打算出手,想着就算他不出手,日後太子殿下也會有辦法治這幫人,可眼下看着還未變成“狗皇帝”的太子學生,這幫人可別打算欺人太甚了!
一腔護犢之心難以自抑,苻無舟還是沒忍住出了手。
可就這一回了,苻無舟想。
“這個我會,”出聲的是中間代班了幾次的年輕禮官,苻無舟想起來,這原是禮部的員外郎,員外郎說:“按我朝歷代君王行事,除殉葬外,先皇嫔妃宜守陵,前往寺院或居深宮不得出。”
“殿下,既然如此,讓淑妃娘娘自己選吧。”苻無舟對太子說道。
太子點點頭,看向淑妃,等着她的回答。
淑妃頹然道:“我去守皇陵。”
太子繼而道:“有願意陪着淑妃去的太妃太嫔便跟着去守皇陵吧,其餘人等一概送往寺廟。”
太子話畢,一衆妃嫔慌了神,知道結局無可更改,便開始怨毒地看向淑妃,一束束目光猶如實質,盯得淑妃後背冷汗涔涔。
臨王站在人群裏,皺起了眉頭,這位太子今日可真是讓人出乎意料啊。
秦湍處理完這糟心的先帝後宮,回頭再去尋苻無舟時,卻不見了對方身影。
他站在昏暗的街上,大臣漸漸都散去了,唯有幾名侍衛和太監跟随。
倒是八十歲的禮部尚書還在。
“今日大人辛苦了。”秦湍行了個學生禮,表示像晚輩一樣尊重着對方。
老尚書笑着擺擺手,“不辛苦,此乃臣之本分。”
秦湍笑笑,“這份情誼,孤記着了。”
“老臣倒是另有一事要說與殿下。”
“但說無妨。”
禮部尚書:“方才,苻大人與老臣耳語,讓老臣留意着朝中年輕有為的人才,好舉薦給殿下。”
秦湍心覺疑惑,摸不透苻無舟此中用意,只是說道:“老師倒是有心。”
老尚書覺得殿下似乎沒明白他話中意,便提醒道:“老臣看苻大人,似乎有離朝歸隐之意。”
秦湍聽罷,隐隐覺得一聲悶雷從遠處傳來,他愣在原地,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