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并肩

并肩

連續跪在那裏三個日夜,任何正常人都會受不了,中間難免會借着出恭的由頭躲起來休息,臨王便是用得這種把戲。

苻無舟跪在那裏,雖然膝下有軟墊,太子又給加了一層,但仍是抵不住酸麻脹痛之感,他扶着膝頭想着離開的借口,只要到了臺下回到百官的隊伍中,便可以和想着由頭離開了。

太子看了苻無舟一眼,他眨眨眼,感覺心思仿佛被看穿一般,直直看向太子,抿唇不語。

心中卻是在哀嚎:完了,膝蓋快要廢了。

也不知道前生他是憑着怎樣的心志陪着太子堅持下來的,反正這一世,苻無舟只感覺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或許是經歷一遭生死,對什麽忠君道義,家國天下看得淡了吧,現在他能顧及,想顧及的也只有自己接下來是否能夠自由無憂地過活這件事。

什麽先帝囑托,什麽帝師尊榮,都是鏡花水月。

秦湍看向苻無舟,臉上的淚痕還未幹透,苻無舟伸手替他輕輕擦去,溫聲道:“殿下,戲過了。”此時無人,臨王和公主去用膳了,衆臣百官如今也疲了,他可以不必如此。

“就連老師也認為,孤的悲傷是假的。”

“難道不是嗎?殿下。”苻無舟笑着看向秦湍,鳳目微斂卻并非一貫以來的清冷,更多是看透了世情之後的戲谑淡然。

秦湍:“孤确是悲傷,卻不是為父皇,只是想到一個故人罷了。”包括此前多次的昏厥,他都不是作僞,左不過悲傷的對象并不是先帝罷了,隔了兩輩子,本就薄如紙的親情更加寡淡得不值一提。

苻無舟:“哦,看來那位故人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定然很重。”

他竟不知,太子殿下年紀輕輕就已經有了故人,還讓人如此悲傷,結合這人前世的一些行為,莫不是誰家美男子棄他而去,才令其如此悲傷?

果然學生大了便有自己的心思,連他都未曾察覺到。

秦湍眼神乍然充斥哀傷,目光空惘:“沒錯,只是他離去時,孤卻一滴淚也流不出。”

苻無舟嘆惋:“殿下真乃性情中人……”

苻無舟手捶了捶膝蓋,一陣麻痛震得他龇牙咧嘴,身子也失去了平衡,向一旁倒去,卻被一只手及時地攙了回來。

“老師既然累了,便下去吧。”

苻無舟大喜,登時覺得腿也不麻了,精神也抖擻了,他站起身行了個半禮,轉身毫不猶豫便往階下走去,經過禮官身側,那是個年輕面孔,他對此人點了點頭,那人趕緊慌忙地行了個禮。

嗯,禮部尚書安排這人不錯,至少比那個侍郎好多了。

苻無舟走向翰林院所在的位置,還沒到跟前,便被鄭侍讀一眼看見,他低聲揶揄道:“學士口中的‘就回來’原來是待了兩日再回來啊,可叫本官等得好苦。”

“等本官作甚?”

這個鄭侍讀平日裏看起來一本正經的,卻怪會插科打诨,苻無舟次次冷面以待,他卻總是不長記性,屢次再犯,讓他也頗為無奈。

但如今苻無舟心态包容,足以包羅萬象,反因無聊而配合他起來,權當逗悶子吧。

鄭侍讀:“這不是怕咱們堂堂苻大學士,被那位太子學生絆住腳嘛。”

鄭侍讀快速低聲說完,表面上仍是那副悲傷模樣,似乎在緬懷先帝的偉大功績。

若放在從前,苻無舟定會低聲喝止他,“不得胡說。”然後話題僵硬停下。

而此時他目光微動,才發現似乎從前他從不與人談論太子,覺得那人在天際,他們這些佐政的百官,不過是經過的一片浮雲而已,談論過多徒耗心神罷了。

而眼下細品起來,鄭侍讀的話裏似乎有些別的意思。

“什麽叫我被太子絆住腳?”苻無舟變跪為坐,臀部落在兩腿間的空隙上,反正此處無人在意,他儀态也就放松了下來。

鄭侍讀神秘笑笑,又很快收起了笑容,丢給苻無舟一個“你自己琢磨”的眼神,不再言語。

心裏想的則是,翰林院曾出過多位太子老師,而太子殿下似乎只對苻無舟格外尊敬和上心。

大暄雖尊師重教,但太子在苻大人面前與在其他人面前果然并不相同,這一點他可是與其他同僚求證過,只是苻大人似乎這方面少根筋,并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同。

不如找機會還是點一點他,省得咱們這位大學士,不對,未來也許是位極人臣的太傅大人,被人給拐騙走了都不知道。

苻無舟卻懶得與這鄭侍讀打機鋒。現在正是午時,官員們輪流用着飯,周圍的人群中窸窸窣窣傳來響動,苻無舟突然覺得有點寂寞無聊,一擡眼,他看見一名頭戴白花的貌美婦人挎着個籃子正往臺子的方向走。

“是淑妃。”苻無舟輕聲念道。

身為陛下嫔妃,她無須在靈前苦守,那她現在往那邊去是做什麽?苻無舟略忖,想到這位可能是要給她的一雙兒女送飯。

苻無舟下意識往臺上一瞟,金色棺木前,太子清瘦的身影靜靜跪在那裏,卻無人去問飽饑冷暖,他站起身。

鄭侍讀:“苻大人,你幹嘛去?”

苻無舟:“去吃飯。”

鄭侍讀點點頭,“那你替我多吃點,我在減重。”

苻無舟一臉黑線的離開,不過鄭侍讀說得對,這确實是個很好的減重機會。

他去分飯處領飯,盛飯的禦廚一眼看到苻無舟,熱情招呼,“苻大人,餓壞了吧,想吃什麽?”

苻無舟的俊美是出了名的,加上他年輕才高,入翰林不久便當上了太子老師,宮內上下誰不喜歡與這般佳君子相親近?

苻無舟點點頭,嘴角勾起溫柔笑容,對禦廚道:“勞駕把最好吃又清淡的都撿一些。”

禦廚機械地按照他的指令撿着菜,腦海中卻一直想着苻大人對他笑了,他見到苻大人笑了。

手一抖,不小心就盛得多了些。

要趁着熱給太子送過去,這兩日太子幾乎沒吃東西,苻無舟都偷着吃了些乾風帶來的點心,分給太子他也不要。明日清晨就要出殡,到時候人要是受不了暈厥在去皇陵的路上可怎麽辦?

苻無舟亂七八糟地想着,提着籃子走到太子身邊跪下,年輕的禮官捂着眼睛假裝看不見。

他輕聲道:“太子殿下随臣用些飯食吧。”

太子半阖的眼皮擡起,沒預料到苻無舟去而複返,竟是為了給他送吃的,這不像他平日作風。便不免開口道:“老師你……你在關心孤?”

打開飯籃子的手一頓,怎麽自己平時還不夠關心他嗎?這個狼心狗肺的皇帝,若他不關心他,怎會處心積慮做了那麽多事,若他不關心他,又怎會拼死為他籌謀十年盛景?

他回過頭,看向太子再度湧起潮意的雙眼,怎麽這位現在這麽愛哭呢?

苻無舟輕輕嘆了口氣,往昔人并非眼前人,現在的太子也不是曾經那個狗皇帝,原來在年輕的太子眼中,自己竟是不關心他的嗎?

“殿下,”苻無舟說道,“朝中諸位大臣都關心殿下,若拖垮了身體,如何能安心治理江山?”

他也不過是普通的朝臣,朝臣關心太子也是理所應當。

秦湍淺笑,“老師,孤知道了,孤不餓。”

不知為何,苻無舟覺得太子這個笑有點勉強,似乎有些不悅,他又不知這人不悅在哪裏。可能再溫和的年輕人都有些脾氣,年輕氣盛好啊。

他含着笑對秦湍道:“既然殿下不餓,便不吃。”

苻無舟便也不走了,他覺得在先帝厚重的金絲楠木棺材前,和太子并肩跪着,并不無聊,因為,看着這人他便能想起後來的暴君狗皇帝,腦中會浮現很多往事。

也許,當這人看到自己留給他的金銀財寶,能高興一陣子吧,生前打了他好些巴掌,死後給個甜棗,留個好念想,也就不枉自己上輩子奔波半生了。

他在心裏正罵秦湍罵得歡,驀然感覺左肩多了些微重量,苻無舟低頭,發現太子殿下的頭正輕輕挨着他的肩膀。

這人好輕,苻無舟想,他與太子并肩而跪,臺子下面應當看不出太子現在正靠在他身上,身後現在又沒有人,但當朝太子未來皇上靠在他身側算個什麽?成何體統?

他伸手欲扶正太子的頭,剛要觸上額頭,卻聽太子聲音透着疲憊:“老師,讓孤靠一會兒。”

聲音順着肩骨傳入胸膛,震得苻無舟的心麻酥酥的。

他腦中警鐘長鳴,從前太子不是這樣的,他那端方克制,溫文知禮的學生哪裏去了?

怎麽他這一回來,好多事情都變了呢?

苻無舟對危險總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敏銳,他怔怔望着天消化着自己的震驚,不知什麽時候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

本該在身後跪着的臨王還未回來,苻無舟想,這回連樣子都懶得裝了啊,這一世,朝中那些大臣該再也挑不出太子的錯處,而他也該考慮考慮離開的事了。

就算現在什麽都還沒有發生,苻無舟也希望自己未來的人生裏,不再有秦湍這個人,世人只見太子風光霁月的外表,不知他後來會擁有多麽陰暗偏執的內心。

只是他還是想不通,究竟是什麽時候,什麽事讓秦湍變成這樣的。

饒是如此,在秦湍身邊這麽多年,再沒有誰比苻無舟更了解他,因為不了解他的人,早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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