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忘
沒忘
禦史中丞意欲參苻無舟一本的打算最終還是落空。
顯然北狄使者的出現,給陛下帶來了新的煩惱,而他也發現,作為禦史臺長官,在應對外邦這些事情上,顯然幫不上什麽忙,他理智地選擇了乖乖閉嘴。
反而是新上任的苻太傅一反常态,撂下文人風骨和謙謙君子的姿态,當場與提出不合理要求的北狄使者吵了起來。
對方吵不過,灰頭土臉地回到驿館去,并表示不會善罷甘休的。
秦湍适時地宣布退朝,并叫住了吵完架後立刻恢複悠然神态的苻無舟,他十分奇怪,幾日不見,苻無舟的吵架水準怎麽這麽高了。
記憶裏的老師知禮知進退,哪怕憤怒,也不會當堂與人吵起來。他雙眼眯起,重新打量起了苻無舟。
苻無舟因為和北狄使團争論耗費了一番體力,此時腹內空空,正餓得慌,本來打算早早回府吃東西的,卻被秦湍留下,他在原地沉默了兩息,這感覺怎麽像放課後被留堂的學生?
他輕嗤一聲,擡腳跟了上去。
秦湍身穿龍袍在前走,他身着太傅官服身後跟從,一明黃一烏金,天底下最尊貴的兩人,在禦園細窄的石板路上,一言不發地走着,誰都不肯先開口,也都不知道怎麽開口。
就這麽到了廣壽宮。
瑞緣如平常一般在宮門口候着,瑞成進屋布置熱茶熏香,不消半刻,他來引着神色如常的秦湍和面色不改但實際上已經要憋出蘑菇來的苻無舟進去。
秦湍轉身張開手,由瑞成幫他退去朝服,換上寬松一些的外袍,苻無舟不得不開口:“陛下,臣先外面候着?”
“不必,老師不是連朕沒穿衣服的樣子都見過嗎?”
瑞成解扣子的手一愣,他自太子時期便跟着陛下了,這一樁事,他怎麽沒有印象?這若是傳出去……對兩人的名聲可說不上好。
苻無舟淡淡一笑,“陛下記錯了。”話可不能亂說,這還有個細作聽着呢。
他表面雲淡風輕,實則內心非常希望秦湍不要繼續說下去。畢竟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那一年他剛被點為狀元,被先帝賞識,入了翰林院當了一名侍講,先帝一道聖旨,讓他直接給太子當起了老師。
彼時太子十五歲,多少人擠破了頭想當太子的老師,不料被苻無舟“天降”奪去了機會,可仍是有人不死心,想把苻無舟換走,便暗中買通了宮人,往他的茶裏下藥。
而陰差陽錯間,原本該給苻無舟飲下的茶,被送到了太子手中。
當時殿內只有苻無舟與太子兩人,苻無舟正教太子翻開書,提醒了兩聲不見太子動作,走過近去,發現太子竟然面色潮紅,對方仰起頭,看向他的眼神頗為不對。
雙眸猩紅,就像是餓狼見到食物想撲上去拆穿入腹的眼神。
太子年少,苻無舟卻已弱冠,就算未經人事也多少懂得,他急忙扶住太子的肩膀說:“殿下,微臣去找太醫。”
而太子拽了拽自己的領子道:“老師,孤熱……”似乎是覺得苻無舟的手微涼舒适,他便将臉歪過去輕輕蹭着,但動作卻越來越急切。
苻無舟後退一步,心裏被手面傳來的熱意激起一股顫顫,他要撤走自己的手,而太子意欲循着他的清涼傾身上前,此時目光已經十分迷離,他強撐理智道:“不要叫太醫,孤知這是什麽……”
苻無舟極力壓抑聲音中的顫抖,盡量冷靜道:“那……殿下宮裏是否有伺候的人,微臣去把她叫來。”
聽到這句,太子似乎驟然清醒了過來,一邊搖頭一邊不斷後撤,他扯開自己的衣服,竭力讓熱意散出去。
苻無舟那時心焦得不行,進一步,怕太子不識陰陽,把他當了解藥,退一步又擔心這少年出什麽意外,此時又萬萬不能叫宮人進來,否則太子和他的清譽都将不保。
他看着太子敞着懷,露出白淨的皮膚,或許是平日裏也修習武術的緣故,太子自鎖骨至腰腹已顯現出淩厲的棱角線條。
苻無舟只匆匆掃了一眼,便收了目光,非禮勿視,他調整了呼吸,對太子柔和道:“殿下,此事不能忍着,若殿下實在不想讓他人看見,微臣可以……微臣可以幫幫殿下。”
“不可!”秦湍壓抑着粗重起來的呼吸,對他吼道。
“微臣既為師長,幫殿下解困,殿下不必介懷。”
而秦湍拼命搖了搖頭,轉身跑了出去,進入偏徑,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了。
次日,苻無舟按時入宮,卻被告知殿下因受涼感染了風寒,需要休息幾日才能上課。
而就算秦湍不講,苻無舟也能想到,固執自愛如秦湍,應是在冰冷的池塘中泡了許久才解了藥效,因此才染上風寒。
苻無舟想,秦湍說的自己看過他沒穿衣服,大抵是指那一次。
秦湍此時換了一件黑底繡金的常服,與苻無舟身上的太傅官服顏色很是相配,只聽他長長地“唔”了一聲,道:“可朕記得這是五年前的事,看來老師似乎都忘了啊。”
站在一旁的瑞成一抖,五年前,那時殿下還是個孩子,苻無舟竟是那種人!
秦湍靠近,寬大的肩膀擋住燈光,映得他面色暗暗,他問:“老師,那你還記得朕初拜師時,老師說過什麽嗎?”
苻無舟眼前的人與前世中的那個帝王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覺到一絲危險,因自保故,他嘆了一口氣,咬牙承認,“臣沒忘,臣都記得。”
太子拜師時,苻無舟曾承諾:“若殿下不棄,臣便不離。”
那時,苻無舟的确沒有玩笑。
正如前世,若不是秦湍先下令捉拿他,他也不用那麽着急奔赴黃泉。
他是真的有認真想過輔佐陛下一輩子的,可歲月誤人,有的人先變了。
秦湍讓瑞成退下,瑞成終于舒了一口氣,再聽下去,不知道又要知道多少陛下和太傅之間的秘密。
秘密?他福至心靈,正好今晚不是他輪值,他出了廣壽宮,便急忙往宮外的方向走去。
而瑞緣看着瑞成的背影,若有所思。
殿內,秦湍伸手把玩着筆架上的一串紅珊瑚,苻無舟這才發現,這正是他曾拒絕的那一串,如今在陛下手上,珠色反而愈發瑩潤光亮,似乎沒少把玩。
苻無舟默默地想,前世秦湍是什麽時候對他起的心思呢?他只曉得那一年自己三十歲,朝堂穩定,諸事安寧,卻成為他與秦湍背道而馳的開始。
似乎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秦湍的脾性漸漸變得偏激,行事也愈發暴虐,苻無舟屢次試圖相勸,卻被秦湍以各種理由搪塞,最後竟然都不見他。
他固然想不通,卻終究歇了改變秦湍的心思。
而現在大暄上下諸事未定,朝中政令多有待改革,秦湍才剛登基,所有心思都撲在了朝政上,他只要保持适當距離,或許就不會有前生那諸多的煩惱。
想到這裏他松懈下來,那串紅珊瑚珠子看着也就沒那麽刺眼了,這只不過是當年他不喜太子将心思放在旁的地方,而拒收了的一個小禮物而已。
秦湍:“老師是覺得,只要朕登基了,你的職責就完成了對麽。”
苻無舟:“陛下,臣已經沒什麽可以教陛下的了。”
“你是想背棄當年的話嗎?”秦湍起身靠近,手裏拿着那串紅珊瑚,一字一句道。
“陛下說笑,臣不過是身體有恙,”說罷他咳了咳,“想要休息個把月罷了。”
他身前都是秦湍的氣息,如此強烈,讓他避之不及,只能用輕咳掩蓋這絲慌亂。
只要表明自己不是想離開,先安撫下秦湍再說,繼續這個話題說下去,誰知道會有哪句話不對,就要惹得他偏激起來,然後變成前生那副誰都不敢惹的樣子。
秦湍點點頭,眼眶變得愈發深邃,“朕就知道,老師不會丢下朕的。”
苻無舟瑟縮一下,一瞬夢回前世的秦湍,心中的不安如野草瘋長,讓他淩亂。
秦湍将紅珊瑚手串推到苻無舟的手上,玉質般潔白的手腕配上鮮明的紅,妖豔奪目,他想起了上輩子冬日苻府牆角的那株零落的梅花,而這輩子他要梅花常開不敗。
“太傅須每日帶着。”秦湍命令道。
苻無舟沒有拒絕,也不敢拒絕,只毫無感情道了一聲“遵命”。
合理懷疑,這是秦湍給他血淋淋地警告,枷鎖都套上了,看自己還能逃到哪裏去。
此時秦湍已經面色如常,苻無舟這輩子終于初體驗到了他的喜怒無常,于是在心裏暗暗罵了一聲狗皇帝。
個人恩怨已經撇清,兩人終于開始談論起正事。
畢竟朝堂上苻無舟剛和北狄吵完架,一想起北狄人來,苻無舟心中便揚起怒火,對方還真是不要臉啊。
借着國喪來吊唁之名,揚言擔心新皇年輕,無力顧及邊境,他們北狄願意幫大暄守衛邊境,不讓其他蠻族侵擾,只要大暄肯割三城給北狄。
放在前世或者現在,都是十分無恥的要求。
不過前世的苻無舟雖然沒有與之吵起來,朝堂之上也沒有鬧個紅白臉,但還是因為氣不過,命坤月卸掉了北狄使團回驿館馬車的車輪。
着實讓曾經仗劍走天涯的俠客當了一回宵小之徒。
苻無舟突然明白一件事,原來前世自己始終刻意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其實對于看不慣的事當堂怼回去,比那種背後報複痛快多了。
大不了痛快一戰。如若茍安屈辱,那為何不一戰揚國威?
而秦湍顯然與苻無舟想到了一處,秦湍道:“朕欲與北狄開戰,太傅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