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沈栩站在燈影中, 看不清神色,身後沒有侍從,對影成三。
君晟從他身上收回視線, 扣在季绾腰上的手順着紅裙滑落,拉開些距離,低頭看向懵懂的少女,“抱......”
可一句“抱歉, 冒犯了”還未說出口, 心頭驀地一震。
面前的少女突然環抱住他的腰身,将側臉貼在他的胸口。
季绾以為君晟要說的是“抱一下”, 便一咬牙撲上前,卻遲遲沒有等來對方的回應。
她僵着不動,發覺是自己會錯意, 燒紅着臉蛋小聲問道:“他走了嗎?”
“沒有。”望着空空如也的廊角, 君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季绾老實趴在他懷裏, 聽着怦怦的心跳。天地間,落霞萬丈, 疊翠流金,萬般美好彙成一顆寧靜的種子, 悄然種在彼此間。
半晌, 季绾問道:“走了嗎?”
“嗯。”
季绾快速退開,扭頭看去,未見其人。
站在燈火下的男子早已悵然離開。
若是沒有君晟的提醒,季绾甚至沒有感知到沈栩來過, 她只當是君晟為了幫她報複沈栩, 沒有朝着旖旎的方向細想,心懷感激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大恩不言謝。”
女子認真道謝,眸清霁,比泠泠月色還要皎潔,偏又有一絲漣漪蕩開其中,璀璨晶瑩,凝聚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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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晟生出笑意,抵消了被母親拒之門外的黯然。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厚道。
兩人離開後,魏管家擦了擦額頭,吩咐仆人們無需再回避,各做各的事去。
通往琉璃苑的廊道上,沈栩飛速地走着,走着走着又停了下來,迷茫地望向夜空,心無可落之處。
他呵護了六年的女子,被他最痛恨的人環入懷中,他們耳鬓厮磨,故意刺痛他的心。
可他有何錯?
尋回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不做砧板之魚任人拿捏,有何錯?
在被動的境遇下,被逼迫做出選擇,是他的錯?
胸口悶得發堵,他扶住廊柱喘了喘。
深夜,沈栩乘車去往一處酒樓。
小樓燈火通明,輕歌曼舞。
賓客觥籌交錯,說說笑笑。
喻小國舅是太子最小的舅舅,二十有六,比太子年長六歲,已是姬妾成群,還在青樓鋪堂宴請過賓客,人浪蕩,花樣多,看氣氛到了,便讓人帶着過街橋的伶人走進來。
除了沈栩在獨自買醉,其餘賓客心照不宣。
在場還有一位女賓,男裝打扮,單腳踩榻,比男賓還要肆意,開懷會喝酒、吃肉、逗美人,一旦挂臉,在場的人都要抖三抖。
小公主今日興致高,盯着沈栩瞧了許久。
沈栩認識她,乃是太子胞妹馥寧公主,喜歡刑具勝過紅妝,是後宮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
三日歸寧禮,季绾帶着君晟回到娘家,雖說是名義上的夫妻,可尋常人家嫁娶的禮節是一樣沒有少。
為了不失禮,季硯墨在小院裏擺上桌椅,自嘲說是一家五口的歸寧宴。
“家裏人少,熱鬧不起來,讓賢婿見笑了。”
秋日雨過微涼,敢于在公堂上對峙權貴的訟師,此刻面對女婿,拘謹的手足無措,掌心冒汗。
同樣拘謹的還有被母親推出來陪客人的季淵。
君晟與父子倆一同落座,展顔淡笑,“秋日幹燥,有些口渴,可有茶飲?”
“有有有!昨晚打來的山泉水,正适合煮茶。”季硯墨趕忙起身去取,總算能為新女婿做些事了。
有事可做,心裏踏實。
季淵也跟着起身,去取小泥爐。
尴尬在忙活中漸漸減退。
何繡佩打女兒一進門就将人拉進自己屋裏噓寒問暖,問的多是女兒在婆家是否習慣,可有受委屈。
季绾耐心應答,恐母親擔憂,只是在談及床笫事時,舌尖微微打結,含糊地一再搪塞。
沒有經驗,何談感受。
“娘,別問了。”
何繡佩當她年紀小難以啓齒,沒再追問,見丈夫進來找茶罐,怪嗔道:“昨兒準備一整日,怎麽連茶都忘記擺桌了?”
季硯墨翻找起架格,“不知賢婿喜歡哪種茶,我多拿幾罐。”
季绾失笑,走過去拿起一罐碧螺春,“就這個吧。”
季硯墨将信将疑,拿着茶罐走出房門,“绾兒選的,不知賢婿可喝得慣?”
若是不喜歡,他立即去換。
并不口渴的君晟随口說道:“碧螺春果香油潤,正适合潤秋燥。”
翁婿在小院裏一同煮茶,慢慢聊開。
季硯墨驚喜地發覺,憑自己淺薄的見識,在博物洽聞的大權臣面前也能暢所欲言,沒有露怯的汗顔,只因君晟能在交談中風趣化解彼此見聞上的差距。
季淵默默陪在一邊,不自覺翹起嘴角,從心底喜歡這個姐夫。
一牆之隔,季家這邊和和氣氣,廖家那邊吵得不可開交,回蕩在巷子裏。
入夜,季绾在母親那裏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回到出嫁前的東廂。
不比沈家老兩口與他們小夫妻還有些見外,不敢貿然打擾亦或是偷聽牆根,回到娘家,季绾反倒擔心雙親過于不見外,發現端倪。
至少今夜不能分房睡。
推開東廂的門,季绾帶着君晟走進自己的閨房,正對門的堂屋被兩個藥櫃占據了大半的空間,飄散藥草味。西卧一張小榻只能容下身量較小的人。
季绾沒做糾結,拉開東卧的門,“咱們今晚住這間屋子。”
君晟跟在後頭,擡眸睃巡打量。
簡潔的居室挂滿銷金紅綢,桌椅、窗棂貼有剪紙喜字,一床大紅被子鋪平在拔步床上,繡有寓意子孫滿堂的石榴樹。
滿室充斥着喜慶。
季绾扭頭,想說再拿一床被子過來,卻發覺卧房忽然變得逼仄。
無他,家中房屋本就小,容納體量過高的人自然會顯得狹窄擁擠。
“你太高了,顯得我家好寒碜。”季绾開了個玩笑,試圖緩解獨處的尴尬。
君晟在她面前俯身,直視她的杏眼,“那我矮一點?”
越靠越近的面龐融在一片大紅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溫柔,令季绾有種被深愛着的錯覺。
或許是那雙桃花眼太過深邃,水質清澄,讓深情能夠一眼見底。
看少女怔愣如陷入迷霧的鹿,君晟沉沉低笑,直起腰拉開距離,不再逗她,“我睡哪裏?”
季绾指了指不算大的床,有種被鸠占鵲巢又理所當然的矛盾感,“那裏......”
君晟順着她的指向望去,“那你呢?”
“我打地鋪。”
季绾想,君晟是客,該禮讓才是。
說着,她越過君晟,快步走出東卧,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只怪君晟生得太過俊美,沉着自持,稍稍一反常态,就會讓她産生感官上的強勁沖擊。
走出房門,去往西廂,她輕輕叩響弟弟的房門。
随着“咯吱”一聲,有暖黃燈光流瀉而出,季淵拉開門,探出腦袋。
“阿淵,借我一床被子。”季绾偷瞄一眼雙親的房間,示意弟弟悄悄拿給他。
季淵沒有多問,走進房裏,折返回門口時手捧一床厚實的被子,是母親為他新做的棉被。
季绾擡手比劃個“噓”,接過被子回到東廂。
姐弟二人有許多小秘密是季硯墨和何琇佩不知曉的,季绾從不擔心弟弟會“多嘴”出賣她。
望着姐姐鬼鬼祟祟的背影,季淵歪了歪腦袋,看出些貓膩,雖驚訝卻沒深究緣由。
季绾回到卧房,将被子鋪平在地上,離床一尺遠。
卧房太狹窄,狹窄到床距門扇不足五尺,而地鋪夾在兩者之間,幾乎挨着床邊。
夜已深,關起門來,兩人依次簡單盥洗。
君晟肩搭巾帕回到卧房時,季绾已躺進地鋪,正趴在被子裏翻看醫書,翹起一雙小腿輕輕晃動,見他進來,立即伸直了腿,下意識假裝深沉。
君晟沒有拆穿,越過她與地鋪,微敞着腿坐在床邊,用肩頭的巾帕擦了擦臉。
泛着些微水汽的面龐透着無害的俊美,是白日裏少見的。
季绾合上醫書縮進被子裏,仍是趴姿,小巧的下巴抵在枕頭上,“你入寝習慣燃燈還是熄燈?”
看她不自然的姿勢,君晟察覺到她是羞于仰面正對他。
“熄燈。”
“那你睡前記得吹滅蠟燭。”
君晟起身走到桌邊吹滅燭臺,抹黑回到床邊,靜坐許久後,聽見地鋪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響。
是翻身的動靜。
漆黑夜色給了季绾翻身面朝上的勇氣,也遮蔽了男人敏銳犀利的視線。
季绾不察,雙手扣在被沿上催眠自己,驀地,身子一輕,她被君晟連同被子一起抱了起來,下一瞬,背後抵在了綿軟的床席上。
鼻端聞到老山檀和皂角混織出的味道,清清爽爽。
“唔?”
“女子容易着涼。”
君晟将她放下,收回手,簡單給予解釋,随即掀開她身上的棉被。
沒有棉被遮羞,季绾凝着黑夜中影影綽綽的輪廓,心跳加速,雙臂環住自己,不确定他要做什麽,卻見那暗影不聲不響地退離開。
地鋪上傳來細微聲響。
季绾探出腦袋,借着淡月捕捉到那抹背對她側躺的身影。
身上蓋着從她這兒“奪”去的棉被。
怪異感劃過心頭,季绾扯過床上的喜被蓋在身上,枕着一只手臂,盯着那道被月光輕吻的背影。
有種被呵護的感覺......不是錯覺嗎?
次日晨露油潤小院作物,絲瓜半壓籬笆架,偶有雀鳥落在架子上,唧唧喳喳滿院吟響。
君晟醒來時,不見了季绾的人影,他坐起身,被子滑落在腰上。
屋裏飄着菊花香,有助眠之效,應是季绾在晨早熏的香。
君晟按按眉骨,難怪會睡到天色大亮。
少時在太師府,有嚴母督促,自記事起,習字讀書、練武強身,沒偷閑過一日。後來科舉入仕,養成了寅時晨起的習慣,更年未變。
靜坐了會兒醒腦,他起身梳洗,走出廂房時聞到濃濃的炊煙味。與在沈家不同,這裏沒有抱怨和鬥氣,安靜享晨光。
看見在院子裏晨練的季淵,君晟走過去,“姐姐呢?”
怕君晟看不懂手語,季淵帶他走過穿堂,來到後院。
後院種了很多瓜果,還種了不少鼠茅草,一直蔓延到東北角的雞棚內,一身紅衣的季绾聽到動靜直起腰,跨出栅欄,快步來到君晟面前。
“可見過新鮮的雞蛋?”
錦衣玉食的長公子,必然沒有親自掏過雞蛋吧。季绾仰着臉,笑盈盈遞出兩個雞蛋。
“沒見過,吃過。”君晟接過,用另一只手摘掉落在她發間的飛絮。
季家的早膳相比平時豐盛許多,一家五口圍坐一桌安靜用飯,被迫旁聽隔壁人家雞飛狗跳的争吵聲。
“你個沒良心的,成心禍害我們家啊!”
“你今天不把房契要回來,就別進我們家的門!欠下的債,自己想轍去!”
隔壁老太哭得撕心裂肺,老翁歇斯底裏,鍋碗瓢盆摔了一地。
何琇佩對女兒、女婿解釋道:“隔壁姑爺魯康洪跟人學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債,偷了廖家老宅和商鋪的房契拿去抵押,被老兩口恨上了。”
這事剛傳開,街坊鄰裏都替廖家不值,招了這麽個敗家的贅婿。
季硯墨嘆口氣,“廖家老兩口托我去周旋,幫他們把房契要回來,這事好辦也難辦。房契是老兩口名下的,魯康洪算是偷竊,可難就難在,債主家有個正六品的百戶,不好惹。”
君晟從不打聽別人家的閑事,何況是沒有過交集的廖家,卻在聽到季硯墨的話後,主動攬過這一閑事,“房契的事,交給小婿吧。”
“嗐!不麻煩賢婿。”季硯墨不過是在閑話家常,沒打算勞煩君晟。
“無妨,一句話的事。”
季绾有些食不遑味,替廖嬌嬌感到不值,然而,勸也勸過,還差點傷了多年的姐妹情分,可廖嬌嬌畏懼人言,寧願不痛快,也不和離。
自己一個外人,能過多幹涉嗎?
“爹,娘,你們也同廖伯和廖伯母一樣,覺得廖姐姐不該和離嗎?”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雙雙沉默。和離是他人家的私事,哪輪得到他們插嘴。
季绾看向君晟,以目光詢問。
君晟淡淡道:“不該和離,該休夫。”
**
後半晌,君晟應天子之邀入宮觀棋。
承昌帝技藝高超,任命了諸多棋待诏,當中棋藝最精湛的當數賀清彥。每每與賀清彥對弈,承昌帝都會酣暢淋漓,偶然興致勃然,還會招棋藝高超的臣子們入宮圍觀,再一同複盤探讨切磋。
大理寺卿年邁将要致辭,賀清彥是最有望繼任的人選,一旦繼任,也會是繼君晟之後第二位未滿三十而跻身九卿的臣子。
君晟入宮伴君左右,季绾閑來無事去往廖家鋪子尋廖嬌嬌說話兒,談及偷竊房契一事,季绾鄭重道:“只要姐姐下定決心,绾兒還有其他證據可拿給姐......”
“不了,绾兒。”廖嬌嬌忽然抓住季绾的手,讓她撫脈。
脈搏的跳動“灼燙”了季绾的指腹。
廖嬌嬌紅着眼眶哽咽道:“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季绾冷聲道:“他不配為夫,更不配為父。”
話落,身後傳來一道腳步聲,季绾扭頭看去,眸光驟寒。
魯康洪拎着食盒走進來,瞥了一眼季绾,“呦,绾兒也在呢,大婚才幾日,怎麽不老實在婆家呆着?不會跟婆家鬧別扭了吧?你的性子啊,該改改。”
季绾懶得與賴皮周旋,與廖嬌嬌打過招呼後,起身告辭。
廖嬌嬌送她到門口,返回鋪子裏間後,肅着面容逐“客”。
“做你該做的事去,別來鋪子晃,我嫌丢人。”
魯康洪硬拉着她坐到小榻上,伸手覆住她的腹部,“房契我會想辦法拿回,你別氣,當心動了胎氣。”
說着,他蹲到女子面前,抱住她的腿,“以前是我混賬,我向你保證,今後再不與臨街米行那婆娘來往。嬌嬌,原諒我吧。”
廖嬌嬌蹬他,他嬉皮笑臉耍無賴,隔着裙擺啃咬她的腿,“以後別與季绾來往,那丫頭心思深,沒好心眼,看不得別人好。”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廖嬌嬌打得掌心泛紅,卻并非調情的玩鬧,“绾兒是我最好的姐妹,你休诋毀她。滾蛋!”
臉頰火辣辣的,魯康洪捂住臉磨磨牙,沒再吭聲。
另一邊,季绾在娘家等來君晟,與他一同回了沈家。
進門時,陌寒和蔡恬霜正帶着馨芝在後院切磋武技。
觀馨芝拳腳,兄妹二人可以确認她沒有吹噓自己的功夫,實打實是個練家子。
季绾從廖家鋪子帶回糖水,分享給他們,恰遇楊荷雯拎着木桶來後院打井水。
一見幾人吃獨食,楊荷雯笑了笑,目光落在馨芝身上,話是對着季绾說的,“不是嫂子多管閑事,太寵着下人可不行,容易蹬鼻子上臉,光吃不幹活。”
季绾覺得打賞自己人無需其他人同意,“嫂子說的哪裏話,咱家新架的籬笆、修葺的竈臺、新耕的菜地,還有牆角堆放的柴,馨芝都出了力,怎麽能說是光吃不幹活?”
楊荷雯一噎,擺了擺手,“行啊,多副碗筷的事,至于變臉傷和氣嗎?”
“哪裏傷和氣了?是嫂嫂誤解了。”
聽着輕輕柔柔的語氣,楊荷雯更煩悶了,一個曹蓉不夠,又來一個季绾,統統給她添堵,“傍晚了,過來一起燒飯吧。”
馨芝立即上前,“奴婢洗把手,這就過去。”
雖是身手矯健的女子,可身世凄楚,家中欠債,馨芝哪裏敢得罪雇主的大嫂。
可楊荷雯不稀罕也不買賬,斂着氣性稍稍拔高嗓子,“咱家燒飯的都是兒媳。”
季绾淡淡笑道:“以後不是了。”
“你......”
季绾笑着,看似溫柔沒有棱角,實則性子倔,不輕易屈服忍讓。
站在窗邊的君晟飲口茶,提了提嘴角。
入夜,新婚小夫妻各居一室,季绾在門縫裏窺見對面書房熄了燈才安心入床帳,拿出撥浪鼓抱在懷裏。母親說她幼時夜裏哭鬧,只要聽見撥浪鼓的聲音就會破涕為笑。久而久之,這個泛舊的撥浪鼓成了她的枕邊物,沒有它在,就會睡得不安穩,可奇怪的是,昨日回門,她忘記攜帶,卻依舊一夜安睡。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難不成,年歲到了,無需它的陪伴?
想了想,季绾将撥浪鼓放回炕櫃,掖起被子試着獨自入眠,可原本沾到枕頭就能入睡的人,夢魇一整晚。
夢裏馬蹄聲聲,颠簸不已,她無法感知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中,漫無邊際,直到有人将她喚醒。
清早的光縷映在半垂的大紅喜帳上,季绾睜開眼,入目是一道站在晨曦中的身影,正彎腰輕喚她“念念”,像是穿透光影的屏障,在夢中安撫她不要怕。
季绾眨了眨眼,有些頭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待意識回籠,慢吞吞坐起身,沒有留意到被子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玉肌。
玉肌上還有被褥壓褶的痕跡,淺淺一條細痕暈染開紅暈,仿若一縷紅霞映雪。
君晟眸光微動,別開眼替她攏了攏松開的寝衣。
季绾後知後覺,低頭嘟囔一句“我自己來”。
窗外雀聲婉轉,驅散了夢魇帶來的彷徨。
君晟問道:“夢見什麽了?”
季绾搖頭,“我不清楚。”
每個人都有光怪陸離的夢,可季绾每次夢醒都說不清具體的夢境,像極了掉入深井的人,不知身在何處,唯井口一輪觸不到的明月相伴。
今日要為德妃複診乳癰,季绾用過早膳,坐在後院裏,邊翻看醫書邊等着德妃派人來接。
君晟沒有阻撓,目送她帶着蔡恬霜乘車離去。
“陌寒。”
“卑職在。”
“派人去跟範公公打聲招呼,讓他在宮裏照應一些。”
蘌前大太監範德才,內廷十二監、四司、八局的掌舵人之一,連喻皇後、龔賢妃都要禮讓三分的人。有他照應,可保季绾進退自如。
金秋将至,梧桐落葉,飄落旋舞。宮廷甬道兩側,涓人低頭灑掃,偌大宮闕可聞風吹枝葉飒飒聲。
季绾随春桃步入戒備森嚴的宮門,無意瞧見兩道身影自宮門走出,後面跟着兩排東宮侍衛。
兩撥人相對而行。
在宮裏謹慎駛得萬年船,季绾是想目不斜視,卻太過熟悉那道高挑身影,不禁慢了步子。
同樣遠遠瞧見她的沈栩慢了下來,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短短幾十日,談婚論嫁的男女,在巍峨的宮闕相遇,成了陌路人。或許經年後會頂峰相見,也或許會有一方黯然離場。
送沈栩出宮的馥寧公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揚起逐煙眉,“那女子是何人?”
沈栩收回視線,“不認識。”
“不認識還盯着人家瞧?”
馥寧公主換下男裝,穿了一身華麗長裙,發髻高聳,顯然是精心裝扮過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沈栩沒回應,步子飛快,在與季绾擦肩時,未打招呼。
馥寧公主小跑着追上去,腰間的銀鞭流蘇一晃一晃。
季绾随春桃行禮,聽春桃喚那女子“馥寧公主”。
蔡恬霜小聲提醒了一句,遇見的這位是皇室行四的公主,乃皇後所出,喜歡刑具,發脾氣會去兵馬司大牢發洩。
春桃也小聲提醒道:“德妃娘娘曾被這小祖宗氣到郁結。姑娘切記,見之避之。”
**
回到沈家,季绾打算先去婆母那裏打個照面,走進正房穿堂時,見曹蓉和潘胭正在燒飯,雖說是兩人合力,實則是潘胭一人在出力,曹蓉坐在門口馬紮上優哉游哉嗑着瓜子。
見季绾走來,曹蓉點頭一笑,從巴結讨好變得“敬”而遠之,但不會像大嫂那樣硬碰硬,最多背地裏說幾句風涼話,明面上過得去。
潘胭對着門外揚揚下巴,“绾兒回來了。”
書香門第出身的她,即便命運坎坷,待人接物仍是恭敬客氣。
季绾喚了聲“二嫂、三嫂”,先去屋裏陪喬氏說話兒,随後出來淨手,給潘胭打起下手。
曹蓉吐掉嘴裏的瓜子皮,翹着小腿搖蒲扇,若有所思地盯着季绾忙碌的身影,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
傍晚,君晟回來後,将兩份房契遞給季绾。
季绾欣喜,讓蔡恬霜将房契送去廖家,叮囑她務必交到廖嬌嬌手上,至于債主要如何追債,那是魯康洪該考慮的問題。
君晟注意到少女踟躇在旁,意味深長地挑起劍眉,步上新房二樓,推開窗子,“要替他們答謝我?”
站在後院的季绾仰起臉,仔細想了想,提裙跑上二樓,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誰知,君晟卻不買賬,“誠意不夠。”
“怎樣才算有誠意?”
“沒想好,先欠着吧。”
“別,容我想想。”
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躺椅,季绾拉住他的衣袖,牽引着向那邊走去,纖細的手只敢攥住他的袖角。
“來。”
被牽住衣袖,君晟順着力道邁開步子,在季绾的“安排”下,坐到躺椅上,又順着她的意思躺下。
季绾站在椅背後,雙手按住他的側額,溫聲細語地獻起殷勤,“每日為朝事操勞,一定很累吧,我替你揉揉。嗯,閉眼。”
說着,輕輕捂住他的雙眼,無意感受到睫羽劃過掌心的癢感。
季绾趁機打量,被捂住眉眼的男人,鼻子輪廓更顯挺立隆正,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往下的唇薄而色淡,給人以寡情淡漠的感覺,可向上揚起時又盡顯風流,襯得人俊逸非凡。
忽然,男人問道:“不開始嗎?”
“......馬上。”
意識到自己在窺視男人的容貌,季绾做賊似的撇了撇頭,立即替他按揉起側額,力道偏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細致觀察着男人的反應,見他從微蹙眉心到眉宇舒展,不由露出笑意,“力道可行?”
君晟沒有回答,不知是否睡着了。
季绾繼續按揉,一刻鐘後剛要收回手,卻被握住兩只腕子。
“繼續。”
季绾不自在地向回抽手,解釋道:“不适宜久按,一刻鐘剛好。”
感受到女子細細的小臂自掌心抽離,君晟驀地握住她的一雙小手,“繼續。”
掌心摩擦的瞬間,一溫一涼,不知刺激了誰的心跳。
一雙手被男人的大掌包裹,拇指指腹劃過他掌心的紋路,季绾有些無措地讷讷開口,“好,你先放手。”
女子的指腹再度落下,從攢竹、四白、到迎香穴,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君晟閉目,胸膛震動有聲,“我明日要與順天府尹巡察大興縣的案件,需要三、五日左右。”
季绾揉得手臂發酸,卻任勞任怨沒有偷懶,“好,家中事不必牽挂。”
“辛苦。”
知他說的是料理家事,而非按摩,手指快要抽筋的季绾板着小臉,煞有其事道:“不辛苦,我一點兒不辛苦。”
即便沒有睜開眼去瞧,也能從語氣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閉目的男人仍沒有喊停,“壓榨”着她。
**
不知不覺,窗外雨絲片片,季绾更衣後坐在床邊絞發,思忖着要不要再試試無需撥浪鼓的陪伴獨自入眠。
想了想,她拿出撥浪鼓細細撫摸,滿眼溫柔。
泛舊的小玩意兒,在她這裏,千金不換。
可最終,還是被她放進床櫃裏。
做好心理上的自我疏導,她掀開被子躺進去,板板正正仰躺,十指交纏覆在小腹上,可直至漏盡更闌,也無睡意。
輾轉須臾,聽到窗外悶雷滾滾。
季绾膽子不算小,唯獨懼怕打雷,她翻身趴在枕頭上,下巴枕着小臂,猶豫片刻,打算下樓去叫蔡恬霜上來陪自己。
可剛走到旋梯口,就見書房門前倚着的人。
“還沒睡......?”
君晟身穿雪白中衣,肩頭披着件外衫,墨發半绾,絲絲縷縷搭在肩頭,在銀芒電閃中,褪去清雅,如墨夜中的魅,瑰容昳貌。
他問:“去做什麽?”
沒好意思承認自己膽子小怕雷電,季绾讪讪道:“我睡不着,去找恬霜說說話兒。”
君晟稍一點頭,目視女子步下旋梯,又悻悻然折返回來。
蔡小夫子被熟識的人戲稱為街溜子,貪玩得很,時常在夜裏走街串巷,這會兒不知跑去哪裏,還未回來。而馨芝忙碌一個白日,在沈家當牛做馬,季绾不忍打擾她休息。
對上君晟的視線,季绾故作鎮定,“夜深了,大人還要起早,安置吧。”
怎料,君晟卻淡笑了聲,戳破了她的窘迫,“你怕雷電。”
俗話說,揭人不揭短,季绾不但被揭短,還被“嘲笑”。
少女不禁睨了一眼,轉身走向東卧。
笑什麽笑。
難得在季绾身上感受到嬌蠻,君晟垂眸,不知在想什麽,随後提步跟上前,走進了本該屬于他們的喜房。
沒想到他會跟進來,季绾有些防備,但更多的是無措。
這本就是他們的房間,她沒理由逐客。可,名義上的夫妻私下裏同處一室,也于理不合。
“大人有事嗎?”
“注意稱呼。”
季绾抿抿唇,看着君晟勾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抱臂合眼。
似打算無聲的......陪伴。
季绾愣在原地,領會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驚雷劃過夜幕,炸開在天際。
轟隆作響。
季绾沒再拒絕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繡鞋,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粽子。
時辰一點點流逝,二人靜谧無言,還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問道:“打算幹坐到雨停雷歇?”
閉目的男人睜開眼簾,桃花眼被紫電映亮眼尾,妖冶得過了頭,且坐姿端正,令人賞心悅目。
季绾不能免俗,多觑了幾眼。
打從記事起,就沒見過比君晟更為俊美的男子。
但也單單是對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賞。
“我睡不着。”說着,她拿出撥浪鼓捧在手裏,笑着解釋道,“需要這個伴睡。”
君晟仍保持着端坐,從她手裏抽出撥浪鼓,撚轉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睡吧。”
季绾凝着他修長的指骨,聽着咚咚的聲響,不知為何,莫名心安,她擁着被子躺在床上,沒好意思放下床帳,面朝裏,閉上眼。
許是身旁的男子太過端方,難以與卑劣挂鈎,季绾暫時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勻的呼吸,輕拂卷翹的睫毛,纖細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撥浪鼓,彎腰看向側躺的女子,發現她将一只腳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腳還不及他的手掌長,握在手裏細膩光滑,宛若羊脂白玉。
将那小腳塞進被子裏,君晟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
他沒有淨手,就那麽轉身離開,躺回書房的小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