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次日一早, 季绾醒來後沒有立即梳洗,而是走到隔扇前透過門縫觀察對面書房的動靜。
書房的門依舊敞開着,不知君晟是否已經起身。
今日朝廷休沐, 他應該會先去一趟珍書閣的學堂。
簡單梳洗後,季绾換上一套雲英紫裙,這還是大婚後第一次穿上其他顔色的衣裙。
對鏡照了照,她慢吞吞步下旋梯, 看似目不斜視, 餘光卻有所捕捉。
一樓的客堂內飄散粥香,君晟正坐在桌前安靜用膳。
經過那晚的別扭, 兩人還沒說上一句話。
馨芝從前院回來,端着一大碗什錦湯,見季绾下樓, 笑着招呼道:“大人特意讓奴婢給小姐熬制了什錦湯, 小姐快來嘗嘗。”
特意......
是在同她示好嗎?
季绾板着臉走過去, 坐在君晟對面,執起筷箸夾菜, 沒有主動打破彼此間的僵持,也沒有去舀那碗什錦湯。
她拿起碟子裏的雞蛋磕在桌上, 正要剝開, 餘光瞥見對面的男子伸出手,舀了一碗湯汁推到她的面前。
“秋日宜食補,嘗嘗味道。”
一貫的清越嗓音,不染情緒, 但季绾從中聽出了示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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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是氣性大記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是以, 她嘗了一口湯,算是默認了和好。
對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過的雞蛋,将剝殼的雞蛋放在她手邊的小蝶裏,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顯。
季绾低頭飲湯,壓住了翹起的嘴角。
君晟靜靜看着低頭不語的女子,視線掃過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後,季绾當作隔閡消失,以着平常心問道:“今日齊伯的學堂開課,先生可要過去捧個場?”
“如何捧場?”君晟視線落在她的嘴角,繞過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籠罩,季绾仰起臉,讷讷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狀元郎,若是能去學堂授一次課,還不直接打響學堂的名頭!”
君晟提唇,算盤敲得挺響,也算是替齊伯謀名聲,可齊伯對名利最是淡然,開設學堂不過是受他之托,順帶着救助幾個貧寒學子。他若真的去授課,影響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學堂恐不會太平。
聽完君晟的解釋和顧慮,季绾重重點頭,“是我考慮不周。”
話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過。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撣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謝。”
使勁兒蹭了蹭嘴角,季绾站起身,準備帶着蔡恬霜和馨芝先過去。
走出房門時,君晟叫住她,糾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頭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離承昌十三年已過去六年,科舉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歲那年拔得的頭籌,而是十七歲時。
心中對他肅然起敬,季绾折返回來,板板正正施了一禮,“失敬,尚希見宥。”
君晟有些好笑,彈了她一記腦瓜崩,“替我跟齊伯說一聲,我晚些過去。”
沒承想自己的恭敬換來一記懲罰,雖輕但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季绾捂住額頭,有些色厲內荏,想報複回去又覺得沒把握,反倒會失了陣腳再次被懲罰。
罷了,她惜才得很,讓一讓狀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門時,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绾兒要出去?”
季绾沒立即應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閑?”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個嫠家婦人,除了料理家事,還有什麽可做呢?
“無事可做,绾兒要找我幫忙嗎?”
問話時,女子眼裏淺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幫助季绾做事,也好活得充實些。
季绾與她耳語幾句,随即拉開距離,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學堂轉轉,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懼婆母的,不是婆母多嚴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運的枷鎖。
潘胭喜好讀書,別說是學堂,就是每次路過書肆,都會伫足觀望,以回味家族沒落前滿室墨香的餘味。
“我可以去嗎?”
“三嫂想就可以。”
秋陽晖映,潘胭在季绾的笑靥裏看到了灼若芙蕖的潋滟,喧阗的秋燥在這一刻沉澱,彙成浮翠流丹的畫卷。
**
風輕雲淨風和暢,四人一路有說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顧慮,心境也跟着開闊不少。
四人還沒走進珍書閣所在的巷子,就聽見一連串的鞭炮聲,噼裏啪啦好不歡慶。
書肆前的石階旁種了大片的花草,季绾挽着潘胭過去瞧時,身後忽然傳來“诶呦”一聲。
有人絆倒。
季绾轉身,見一花白頭發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兩名小厮慌張扶起。
“诶诶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身上的花緞袍子垂在地,“年紀大了,不中用咯。”
兩名小厮趕忙出聲安慰。
季绾走過去,蹲在老者面前,“您傷了踝骨。”
說着,示意老者脫去鞋襪。
一名小厮尖利着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橫過一眼,按着季绾的意思脫去左腳鞋襪,看着季绾伸手在他腳踝處摸索。
少頃,踝骨傳來一陣劇痛,又一剎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腳踝,由兩名小厮攙扶着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绾跟着起身,略略颔首,“回宮後若是有些許腫脹,需要冰敷,兩日後轉為熱敷。”
宮......
老者渾濁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問道:“娘子認得老夫?”
“宮裏的範公公,何人不識?”
大婚那日來到沈家的賓客裏,除了賀清彥,季绾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當日一身華貴麒麟服,腰纏玉帶,彰顯着身份。
被認出身份的範德才朗笑一聲,同樣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裝作不認得咱家,咱家或許會多記娘子一份人情。”
出手相助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最難能可貴。
範德才長期處在明争暗鬥的深宮,在得了誰的人情時,大多會先估量一份份人情的真假。
習慣使然。
季绾欠欠身子,“長見聞了,多謝範公公。”
“娘子客氣,不過......”範德才話音一轉,露出一貫的笑臉,“娘子敦厚實在,不玩弄伎倆,不可多得。勾心鬥角久了,咱家還是喜歡跟實在人打交道。”
所謂圓滑不傷人,大抵如此。
季绾失笑,今兒總算見識到八面瑩澈玲珑心的人了,難怪能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裏叱咤風雲幾十年。
又是一連串的鞭炮聲響起。
範德才被拉回思緒,“娘子也是來齊老頭的學堂捧場的嗎?”
這讓季绾感到詫異,“您與齊伯相識?”
“算是吧,齊老頭做蘇州通判時,咱家和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曾一同南下巡察過蘇州的大案、冤案,與這老頭子有些交情。”
“盛聿先生......”
“是啊,那才是咱家的舊交。”
談及舊事,人總會有所感慨,感慨歲月飛逝,一轉眼滄海桑田,故人不在。老宦官嘆一聲,懷念那個月光般皎潔的男子。
再次聽得盛聿的名字,季绾恍惚覺着,此人一定是位俠肝義膽之士,才會在這麽多人的心裏落下烙印。
既遇上,一老一少結伴去往書肆,巷子裏的桂花稀稀落落灑着碎瓣,蓋住他們走過的路。
**
桂花耐秋寒,庭砌兩三棵,沈栩走出太師府時,肩頭落了幾瓣花碎。
今日應太子之邀,他将要前往喻小國舅名下的一處莊園,與一衆東宮幕僚共赴曲水流觞。
右手有傷在,他不能騎馬,正要踩上腳踏登車時,府門的斜前方駛來另一駕馬車。
沈栩站在腳踏上,與挑開竹簾的君晟對望。
一個肅了面容,一個韬晦不明。
見到長公子前來,淩雲咧了咧嘴,左右來回地瞧,生出不安,正要回府禀告大夫人,就被車上的君晟叫住。
語調倦倦恹恹的。
“站着。”
淩雲不敢忤逆,規規矩矩站立不動。
君晟彎腰步下馬車越過淩雲,走向沈栩。
沈栩踩着腳踏未動,居高臨下凝睇着越靠越近的男子,隐在寬袖中的指骨發出咯咯的脆響。
曾在這個男子面前不堪一擊的驕傲和尊嚴隐隐作祟,他告誡過自己要隐忍而後發,即便狹路遇上,也要以尋常心處之。
君晟官居正三品,跻身九卿,又取代了廠衛指揮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權勢上或趕超大部分正二品甚至正一品的官員,如巍峨青山難以超越。而他無一官半職,只能隐忍而後發。
他給自己定下十年,十年避其鋒芒,順利的話,可從翰林院的修撰或編修一舉躍進內閣,這才有機會與君晟對壘,甚至趕超。
而他真正能趕超君晟的契機,或許是太子繼位,朝堂大換血。
可這些都是後話,此時此刻,他在君晟面前不過蝼蟻,雖有太師府加持,卻無法讓太師府的人全都站在他這邊。
“君大人前來,有何見教?”
斂起濃烈蝕心的抵觸,他淡漠開口。
君晟走到腳踏前擡眼,比起他的克制,松弛許多,“聽聞沈公子受傷,鄙人特來探望,不知沈公子可好些了?”
是為這事兒而來,早該想到的。
沈栩看向自己包紮過的右手。
昨日是他沖動,不該去招惹季绾,可那會兒的疼痛擊垮了理智,致使他想要靠近原本屬于他的那道暖光。
“好些了,多謝君大人關心。”
君晟唇邊浮起淺淺笑痕,“那就好,要及時換藥才是,別回頭染了癰疽,又要勞煩內子處理。”
一句內子,戳中沈栩竭力使自己麻木的心,他點點頭,語氣淡的快要沒有頓挫,“還有事嗎?”
“桂榜頭名,何等光耀,鄙人還沒道一句恭喜。”君晟攤開右手掌,送出一杆産自宣城的紫毫筆。
有詩雲“宣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選一毫①”,足見其珍貴。
餘光瞥見府中陸續有人倚門張望,沈栩不能在衆人面前失了禮數,伸手去拿,“多謝。”
可手剛握住筆杆,就被君晟以蜷起的長指扣住手背。
整個右手被迫曲成拳,被君晟握住。
對方逐漸施加的力道,又迫使他曲成拳的手一再內縮,指尖觸及到掌心包紮過的傷口。
一抵再抵。
結痂的傷口滲出溫熱的血,染紅純白的布帶,順着指縫和肌理,沾染在君晟的手上。
礙于有太師府的人在暗中窺視,沈栩無法失了氣度甩開君晟的手,只能默默忍下這份鑽心的疼痛。
他磨着後牙槽,似笑非笑,“君大人好肚量。”
聽此,一旁的淩雲心裏嘀咕,兩人怎麽還握手言和了?
清傲如長公子,會主動讨好人?
淩雲摸不清主子們的心思,直到發覺兩人交握的手縫間流出鮮血。
啊這......
君晟淡笑着,褪去矜冷慵懶,盡展芝蘭玉樹之姿,和氣的像是想要冰釋前嫌,手勁卻愈加的大。
待君晟離開後,沈栩用寬袖掩住鮮血淋漓的右手,打簾鑽進馬車,将紫毫撇在小幾上。
淩雲緊随其後,慌得團團轉,“公子,咱還是回府包紮一下吧!”
沈栩煞白着臉,警告他不可多嘴。
若是回府包紮,勢必會被母親問起,他沒有吃了虧、受了委屈就告狀的習慣,也不能讓人知曉,君晟此來結算的是他觊觎季绾的賬。
**
朗朗讀書聲從書肆後頭的學堂傳出,季绾站在半敞的門口,看着侃侃而談的齊伯和搖頭晃腦的孩子們,又看向認真聆聽的潘胭,莞爾一笑。
斜對面的竈房飄來袅袅炊煙,馨芝與新來的雜役正在起火熱鍋,準備為師生們燒幾道小菜。
蔡恬霜在前面看店,照看着書肆的生意,偶爾吃顆糖果,美滋滋眯起眼縫。
季绾很想守護住這份純淨的安寧。
不知不覺,她來到書肆前的花圍前,盯着花草中一棵銀杏樹發呆。今日從與範德才的交談中,她受益匪淺,想要守護住至親至愛的人,是需要勢力人脈和事先布局的,她還太弱小,眼界謀略不夠,才沒能保護住廖姐姐。
倏然,上方墜下一枚琥珀墜子,橘色流蘇随風揚,墜子巴掌大,裏面包裹着一枚銀杏葉。
季绾驚愕回頭,完全沒有察覺到君晟的靠近。
“來了。”
“嗯。”
她的視線随着君晟手裏的墜子來回,才發現那不是琥珀,具體什麽材質她分辨不出,但知裏面的銀杏葉是她走出公堂時偶然落在肩頭的那枚。
君晟将它做成晶瑩剔透的墜子,是想給她留個念想吧。
攤開手,接過墜子,她按在胸口,對着紅衰綠減的秋色喟嘆,迫使自己從悲戚中抽離。
還有身後整座院子的人需要她守護,人該适時向前看了。
“觸景生情,讓先生見笑了。”
君晟沒有打趣她,自己用了十五年無法釋懷對弟弟的愧疚,季绾做的已經很好了。
“附近走走。”
兩人并排走在雀鳥啼啭的巷陌中,遇到分叉路口,也不會刻意選擇走哪條,随性而行。
季绾捧着墜子問道:“這是什麽做的?很像琥珀。”
“黃琉璃。”
“有心了。”
遇到斜長的桠枝,君晟擡手替她擋開,“說過多少次,不必與我客氣。”
他側低眸,帶了點說笑,“再沒記性,先生可是要懲罰學生的。”
心傷是會反複撕裂、愈合,至少此刻,季绾是心愈的,也漸漸淡然,“如何懲罰?”
“沒想好。”
“那先生要好好想。”
“我在你心裏那麽老嗎?”
“先生是敬稱。”
君晟似乎并不買賬,又并攏繃直雙指,彈向她的腦門。
這一次,季绾有了防備,在他擡手靠近時,向後閃開,轉身欲跑,卻在邁開步子時,踩到自己翻飛的裙擺。
“啊——”
短促的驚呼過後,整個人向前傾倒,直沖青石路面。
臉着地會很糗吧,她緊緊閉眼,腰肢忽然一緊,預感的疼痛沒有襲來,身體被一道力量向後帶去,後背抵在君晟的胸膛上。
君晟一手攬過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頭,将她穩穩扶住,“沒事吧?”
季绾閉眼搖頭,發鬓上朱釵晃動。
羞沒了臉兒。
而本該說出的感謝,止在唇齒間。
他不喜歡客套,她盡量改就是。
完全忽略了始作俑者正是身後的人。
秋風拂來,絲絲涼爽,可身體相貼的地方異常溫熱,季绾後知後覺,他們還保持着狎昵的姿勢。
“我站穩了,可以放開了......”
許是臂彎裏的軀體太過香軟,君晟微遲了片刻,低頭看向懷裏女子的側臉,纖長的黑睫忽閃着。
“念念。”
“嗯?”
“我想到如何罰你了。”
季绾扭頭,視線所及,是男子修長的脖頸和流暢光潔的下颚,還有過于鋒利難以忽視的喉結,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慌張。
腰上的手臂如蔓藤越勒越緊,似要将她融到他的身體裏。
“如何罰?”應着話,她試着拿開他的手臂,卻沒能如願。
君晟忽然傾覆下來,将身體的重量全都倚在她的身上,耷着肩膀垂着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有些累,替我充當會兒樹樁。”
季绾疑惑,樹樁有她這麽高?被砍伐過的樹樁不足一尺。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仍不及君晟,差距甚遠,尤其是靠在一起對比時。
季绾被迫承受男子身體的重量,不似外表清瘦,軀體精壯雄健,壓得她雙腿打顫,累紅了白淨的臉兒。
剛好不遠處有棵梧桐,她“背”着他向那邊走去,嘴裏嘀嘀咕咕,“你放心,我會牢記今日的教訓,以後你求我感激你,我都不會理會。”
一向端莊溫婉的少女難見嬌憨的一面,君晟發覺到逗弄她的妙處。
心情随之恬适舒悅。
不遠處有馬車的毂辘聲傳來,君晟松開手,直起腰身,恢複了矜持的君子模樣。
季绾緩口氣,背對駛來的馬車捋了捋散亂的發,有種被撞破風月事的荒唐感。
君晟看出她的不自在,邁過一步,擋在了她的前面,阻隔了車夫的視線。
看男人衣冠楚楚不好惹,車夫沒敢一再打量,放棄了打趣的念頭。
君晟盯着馬車,認出那是馥寧公主的車駕。
有眼線禀告,馥寧公主最近在糾纏沈栩,而太子有意拉攏沈栩,有意撮合。
算盤打得好,可惜不夠精。
君晟轉身,隔着衣衫握住季绾的腕子,帶她走向珍書閣。
季绾擰了兩下沒擰動,索性由着他了,說來也怪,這樣拉拉扯扯的舉動,她好像并不排斥。
“念念,兩日後陪我去見一個人。”
“何人?”
“君豫。”
季绾記得徐老夫人講述的事,君豫是太師府二公子,是個發熱燒壞腦子的癡兒,是君晟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疚所在。
“承昌三年,你獨自去了哪裏?”
按着徐老夫人的闡述,季绾試探地問道。
君晟陡然止步,目光微微凝滞,卻沒有轉頭看她,亦沒有回答。
季绾沒有追問,連徐老夫人和譚氏都問不出的答案,她一個局外人如何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