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5章 第 35 章

城外大雨, 城內晴,華燈初上,皇城一座寝宮內傳出一聲瓷裂。

馥寧公主砸暈看守她的東宮宦官, 撣了撣指腹,瞥向戰戰兢兢的宮女,“愣着作甚?為本宮更衣。”

宮女手捧一套男裝,随公主走進屏折。

此番禁足馥寧公主, 是太子下的命令, 并未驚動帝後,宮中大部分侍衛并不知情, 以致無人敢攔公主車駕。

星月皎白,馥寧公主乘車離宮,手裏颠着皇後腰牌, “去望月樓。”

可剛吩咐完車夫, 後方就奔來一大批東宮的“追兵”。

馥寧公主探身瞧去, 恨不能挨個鞭撻,可今晚是出來逍遙的, 不能敗興。

讓車夫拐進一條深巷,她棄車躲在角落, 眼看着馬車引開一撥“追兵”。

哼了一聲, 她朝相反的方向遁走。

“不在車上。”

“在那邊,追!”

縱橫的巷陌,微服的東宮侍衛穿梭其中,追逐着東躲西藏的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蹿進一條種有合歡樹的巷子, 扭頭看向身後, 忽被人拽住手臂,扯進一戶人家。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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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

剛剛應酬回來的沈二郎探頭左右查看, 随後合上家門,拉着愣住的馥寧公主躲進西廂房。

“小兄弟可是得罪了什麽人?”沈二郎點燃客堂的油燈,看向男裝打扮的馥寧公主。

這個時辰,妻兒已睡下,他小聲問着,順便倒了杯解酒湯。

每次去應酬,妻子曹蓉都會給他事先備好解酒湯,放置在溫盤裏以免涼透。

馥寧公主第一次走進小戶人家,看哪兒都新鮮。低矮的屋梁、狹窄的明間、粗糙的桌椅,全是她不熟悉、沒有接觸過的。

“被追債。”沒有合适的理由,她随口扯謊,繼續打量小室。

沈二郎放下湯碗,從牆角的櫥櫃裏取出幹糧,既是被追債者,東躲西藏,應該來不及果腹吧。

不過看“他”衣冠楚楚,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公子,或有說謊的可能,約摸還有其他難言之隐。

萍水相逢,沈二郎沒打算細究,“你姑且在我家裏藏身,等過半個時辰再離開吧。”

不是沈二郎眼拙認不出馥寧公主是女兒身,而是馥寧公主自小恣睢,混跡在喻小國舅一衆男子中,習得一身痞氣,加之性子暴躁,面由心生,早沒了女子的柔美和英氣。

瞥了一眼桌上的幹糧,馥寧公主沒有食用的胃口,擡腳勾出木桌下的長椅,撩袍落座,“敢問兄臺大名?看兄臺生得周正秀逸,應是讀書人吧?”

沈家兄弟繼承喬氏的容貌,個個俊秀,沈二郎又繼承了父親的濃眉大眼,五官輪廓趨于周正,看上去成熟穩重。

第一次被人直言俊秀,沈二郎咳了咳,“在下沈濠,落魄讀書人。”

夜深饧眼,馥寧公主雙手托腮,半耷睑,笑問道:“因何落魄?”

“考取功名十餘年,不過一個廪生,再難突破。”

不是沈二郎自謙,自打院試名列前茅,他志氣大漲,卻在鄉試中名落孫山,之後三年,再次落榜,自信被打擊殆盡。

廪生啊......馥寧公主翹起右手食指,把玩着自己鬓角的發绺,“新科鄉試呢?”

“未參加。”

廪生可享朝廷廪膳,又可為童生作保縣試、府試和院試,算是場面人,随之而來的是各式應酬。沈二郎自覺應酬多了,疏于讀書,沒了參加鄉試的底氣,恐會三次落榜被譏诮。

燈火下,男子略顯失意的模樣映入馥寧公主的眼,她彎彎睫,拿起幹糧咬了一口,卻因幹澀難以下咽,想要吐出。

從沒吃過這麽難吃的食物。

“小兄弟吃不慣?”

沈二郎倒了一杯水推向“他”。

從不讓自己受委屈的帝女,生生咽下了難吃的幹糧,又好整以暇地盯着對面的男子看,不知怎地,感覺這張臉有些熟悉,卻又說不清為何熟悉。

東卧傳來一道女聲,尾音上挑,帶着疑惑。

“二郎,這位是?”

馥寧公主撇頭,見一體态豐盈的女子倚在門邊,膩理柔膚,保養得宜,妩媚之姿在素樸的小室內顯得突兀。

含笑的臉上愀然浮現冷凝,馥寧公主意識到面前的男子有家室。

也是,有幾個男子會像沈栩一樣,二十好幾還沒個通房侍妾。

都姓沈......

猜疑一閃而逝,馥寧公主暗自搖頭,沈姓衆多,不足為奇。

打擾到了妻子休息,沈二郎起身走過去,小聲解釋了幾句。

曹蓉又看了那個“小兄弟”一眼,叮囑丈夫不要惹事。

沈二郎松開妻子的手臂,“我有分寸,你先睡吧。”

曹蓉捂嘴打個哈欠,“我給你溫了醒酒湯,記得喝了,別到了明兒胃疼。”

“嗯,已經喝下了。”

夫妻二人呢哝私語,顯然感情很好。

馥寧公主撇過頭看向別處,不以為意。

等那婦人回屋,她看向坐回桌邊的沈二郎,笑着告辭。

今夜出宮,本打算去瓦肆聽曲,不承想得到一次新鮮的體驗,不枉她大費周章折騰一趟。

“就此別過,回頭再答謝沈兄。”

“那些人未必走遠,再坐會兒吧。”

“不了,有緣再見。”

**

次日辰時,幽蹊鳥哢風冽冽,季绾乍一走出帳篷忍不住打個哆嗦,困意驟消。

她身穿葛衣,跟在君晟身後,腳步輕快,與一撥撥官員擦肩。

今日會以散獵的形式,以日落為終點,比試誰捕獲的獵物多。

衆人在蘌前被激起勝負欲,三三兩兩結伴,只有君晟慢慢悠悠,扶着季绾跨上馬匹,故意落單駛入一片楓葉林。

紅葉滿地,風送清新,兩人一前一後坐在馬背上,欣賞沿途的風景。

林子外,一小片汀渚被水霧缭繞,有小舟飄蕩水面,美不勝收。不少官員陪着女眷在水邊嬉戲,還有人卷起褲腿,下水撈魚。

季绾扣住馬鞍,扭頭看向身後的人,“咱們不狩獵嗎?”

抓幾條魚也好。

“平日夙興夜寐的,今日偷偷閑無妨。”君晟語調慢悠悠的,壓根沒有比試的欲望。

季绾沒有不滿,能出來散心已很滿足,再者,她此番随行,一為長見識,二是為了幫君晟塑造夫婦恩愛的好名聲。

可被君晟摟在雙臂間不免尴尬,她佯裝不盡興,故意夾了夾馬腹,帶着調侃笑道:“咱們要是最後一名,先生可別羞臉。”

可再平穩的馬匹,也會颠簸。驅馬行了一會兒,因着馬鞍堅硬,大腿內側被磨破了兩處,絲絲鈍痛。

被磨破的地方隐晦難言,她咬唇硬挺,終是沒忍住哼唧出聲。

“我想側坐。”

君晟提醒,“側坐危險。”

“那我歇會兒。”

君晟低頭看向她,見她微鼓雪腮,方察覺到她的不适。

君晟自幼練習馬術,深知初次騎馬的人可能會有所不适,但沒想到季绾才堅持了一刻鐘不到,就皺起了眉頭。

失笑一聲,他縱身躍下馬背,擡手撐住季绾的腋窩,将人抱了下來。

一着地,季绾就覺出雙腿沒了力氣,歪倒進男人懷裏,方覺出君晟不是在疏懶偷閑,而是在顧及她的适應能力,“是我拖後腿了。”

君晟扶住少女的背,輕撫了幾下,安慰道:“正常,別多想。”

“我是沒事,怕先生被笑話。”

“那就笑吧。”君晟拴好馬,扶着她走到一棵樹樁前,脫下外衫鋪在上面,“來,坐。”

季绾坐在裘衣上,看君晟一身葛布短衫蹲在她面前,似有秋風拂過他眸底的靜潭,泛起漪瀾。

成親至今,她發覺君晟一直是溫柔體貼,以禮相待的。

“先生,你真畏懼人言嗎?”

依他當初之言,因畏懼人言,與她假成親,以堵住悠悠衆口,可注重名聲的他,又會為她不在意被嘲笑,多少有些矛盾。

君晟怔了下,“人言可畏,如何不懼?但棄妻在旁去争奪名次,本末倒置,更會被譏诮。”

為了讓她不鑽牛角尖沉溺在這一疑惑中,君晟作古正經,作勢剝開她膝頭的裙擺,“讓我查看下傷勢。”

季绾本能并攏雙膝,嚴絲合縫,“一點擦傷,不打緊。”

“我不放心。”

“不行!”

季绾雙手環住膝,驚吓地将适才的疑惑抛之腦後,全副防備,不容君晟越雷池。

男人眉眼染笑,席地而坐,支起一條腿,搭靠小臂,不再逗她。

“口渴嗎?”

“嗯。”

沒等君晟起身,季绾立即小跑向馬匹,從馬背的褡裢裏取出自己的水囊,原地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又拿出另一個水囊,遞給君晟。

君晟接過,“褡裢裏有藥,待會兒記得塗抹。”

“我在馬背的褡裢裏放了藥,不用先生惦記。”

“不是讓我在野宿上多照顧你嗎?”

“療傷治病是我擅長的,無需被照顧。”季绾蹲在一旁,舉起水囊灌他,盼他別再開口戲弄她。

君晟嗆了下,就見女子快速拿開水囊。

季绾有點心虛,道歉的話到了嘴邊又止住,君晟不喜歡她口頭的致歉和報恩。

正想着,她被君晟突然抓住手,被迫擦去男人唇邊殘留的水滴。

“不用愧疚,做點實際的就好。”

帶笑的嗓音蘊着若有似無的暗示,飄散在泠泠寒風中。

季绾抽回手,微紅着臉蛋坐回樹樁。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兩人聞聲望去,透過層疊的桠枝發現一女子倒在不遠處的樹林裏,同時,一衆宮侍湧了過去。

“姚寶林暈倒了,快傳太醫!”

“太醫都在蘌前或營地,恐來不及!”

季绾起身遙望,用目光詢問君晟後,扯下馬背上的褡裢,快步跑了過去,随之聞到一股異味,離得越近,味道越重,甚至有浮塵微粒漂浮空中。

“我是大夫,讓我試試!”跑到人群前,她意欲撥開衆人,卻被一名宮侍攔住。

“貴人玉體,豈容閑雜人等......”

“說了是大夫。”宮侍的話被随後走來的君晟打斷,“讓開。”

宮侍們面面相觑,礙于通政使的威嚴,向左右兩側退開。

姚寶林跌在地上,胸悶氣喘,無法言語,臉色紫青,發出哮鳴聲。

季绾蹲在姚寶林一側,仔細觀察後,撐開她的眼皮查看,又探上她的脈搏。

俄爾,蹙起兩道柳眉。

哮喘。

季绾席地而坐,攤開針灸包,當場施救。

這邊的動靜驚動到聖駕,當承昌帝匆匆趕來時,姚寶林已恢複平靜,躺在地上默默流淚,似乎知曉自己的情況很糟。

季绾拔下最後一根銀針,拿出絹帕替她拭淚。

“你不是拒絕行醫,為何救我?”姚寶林虛弱問道。

“症分輕重緩急,緊急之下,臣婦若不施救,有違行醫的初心。”既已號脈,季绾順便提醒道,“貴人消瘦,是思慮過度,肝積郁損傷及脾胃所致,還需疏肝健脾胃。”

姚寶林轉動眼珠,發現承昌帝正負手站在衆人前,眼淚“唰”的湧了出來,“陛下......”

承昌帝上前,先問過季绾的意思,這才彎腰面向姚寶林,“朕派人送你回宮,不要亂想,配合太醫診治,會好起來的。”

“臣妾想讓陛下陪在身邊。”

“別鬧,秋獵宴還未結束,你且先回宮,安心養着。”

說罷,讓侍衛上前,用擔架将人擡走。

承昌帝遞個眼色,蘌前統領會意,驅散衆人,“大家繼續狩獵,別敗了興致啊!”

等四周只剩下蘌前的人,承昌帝問向季绾,“寶林所患何症?”

季绾施禮,“禀陛下,以臣婦拙見,姚寶林是花粉引起的哮喘。”

承昌帝看向随聖駕前來的幾名太醫。

一名太醫上前,“禀陛下,姚寶林入宮後,有過哮喘的病史,加上進來消瘦體弱,很可能因花粉複發。”

姚寶林争寵好鬥,近來卻很少鬧騰,一些人說是因為上次辦砸了煙火宴被禁足吸取了教訓,實則因氣短體虛所致。

作為枕邊人,承昌帝再清楚不過,但深秋大部分花卉凋零,何來花粉?

莫不是後宮傷人的把戲?

“花粉一事,調查清楚,是否有人要害姚寶林。”

侍衛統領看向君晟,抱拳咳了咳。

在林子裏,放眼是青青草地,不乏莠草、葎草等秋日播種的野草,容易引起病者哮喘,沒必要聯系到後宮争寵吧,可皇命難違,君晟作揖,“臣領命。”

君晟吩咐宮侍收集空中漂浮的花粉,視線掃過未擺駕離去的承昌帝,被侍衛統領喚了兩次才邁開步子。

路過季绾時,指尖擦過女子的衣袖。

季绾點點頭,示意自己會在此地等他回來。

周圍全是侍衛,明面上不會有險,但最大的危險......

君晟收回視線,與侍衛統領一道去往營地,召集刑部、大理寺的正、副卿,共同調查此事。

承昌帝按按眉骨,看向面朝君晟離開方向的季绾。

秋燥瑟瑟,紅衰綠減,再過不了多久,綠地草尖都将盡染枯黃。秋日多被冠以悲涼、蕭索,可就在一片枯槁中,桂子飄香,丹楓迎秋,明豔的黃與殷豔的紅交織出秾麗的秋。

少女站在殷紅秾麗中,妍姿豔質,潤燥了秋,也點綴了秋。這道背影,形似故人。

前有姚寶林容貌相近,身形相差。後有少女身形相近,容色有別。

年近四旬的承昌帝默嘆,景氏雖逝去,卻留下一顆相思豆在他心田。

“季娘子可否借一步講話?”

季绾惦記着被鋪在樹樁上的裘衣,但知孰輕孰重,不敢忤逆聖上,她轉身走向承昌帝,剛要欠身行禮,被承昌帝虛扶了下。

“不必多禮,朕有關于哮喘的疑惑想請教娘子。”

朝中人才濟濟,更有蘌醫、太醫在側,季绾不懂天子單獨傳喚她的目的。

“陛下請講,臣婦知無不言。”

承昌帝不習慣站着與人講話,便帶着季绾漫步在楓葉林中,身後不遠不近跟随兩排宮侍。他問了一些關于哮喘的誘因和先兆,又問了些調理的方法,都是尋常的問題,季绾應付自如。

少女聲音輕柔細糯,承昌帝不自覺露出笑意。

“聽範德才說,令尊是訟師,令堂是藥師,你打小習醫,開了家醫館?”

天子打聽臣妻的身世無可厚非,季绾應道:“回陛下,範公公說的是實情。”

“朕還沒提範德才是誰呢,你與他相識?”

“機緣巧合,範公公為臣婦解過圍。”

“哦?”承昌帝來了興趣,背手放慢步子,“季娘子遇到何事,需要他來解圍?”

“小事,不值一提。”

若是讓天子來評斷她與馥寧公主的矛盾,天子是幫理還是幫親?幫理,有損皇族威儀。幫親,有失公允。季绾沒傻到給天子出難題。

“季娘子不是說,要知無不言?”

“臣婦說的是有關哮喘的事。”

話落,甚覺魯莽,有頂撞聖駕之嫌,她抿抿唇,賠起不是,“臣婦粗魯,請陛下恕罪。”

承昌帝忍了良久,終是笑出了聲,“娘子提醒的是,是朕逾越了,不該打聽私事,該朕賠不是。”

“陛下折煞臣婦了。”

兩人來到樹樁前,承昌帝看着鋪在其上的裘衣,打趣道:“不知是誰馬虎,落了衣裳?”

“是夫君的。”季绾趁機上前,拿起裘衣撣去上面的浮塵,挽在臂彎,繼續随天子散步。

萬裏無雲,日光明媚,照得枝上葉半透,映出葉子的脈絡。

有宮侍上前提醒天子再不狩獵,恐要落在人後了。承昌帝擺擺手,“去跟衆卿家說,發揮所長,盡情狩獵,不必在意朕的名次,朕今日就不摻和了。”

宮侍不解,昨晚天子在皇帳內興致高漲,說要拔得頭籌,未至晌午,就要退出比試了?

承昌帝也不懂自己為何沒了狩獵的興致,與一小婦人在林子裏閑逛,明明哮喘的事無需他來過問,自然有君晟、賀清彥等人調查,可就是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輕快惬意,身心舒暢。

然而,君該主動與臣妻保持距離,以免傳出不該有的風聲,被某些耿直的臣子上書。

有前車之鑒,承昌帝停下腳步,仰頭深深呼吸,“多謝娘子解答疑問,作為謝禮,朕送娘子一樣物件,日後再遇困難,出示給對方便是,尤其是在面對天潢貴胄時。”

說着,他從腰間解下一個乘雲繡香囊。

蘌賜之物,何其貴重,季绾沒敢立即接,可皇帝之言同樣不可違,在承昌帝笑說自己手臂酸後,她并攏十指向上緩緩擡起,“多謝陛下賞賜。”

香囊混合着各式香氣,辨析不出內裏的香料具體都有什麽,依稀可聞蕙蘭、艾葉、香茅的味道。

等聖駕帶人離開,季绾舒口氣,拎起香囊仔細瞧着,發現上面繡有皇帝的表字:筠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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