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第 55 章
第章 第 章
四更天, 季绾從一陣腳步聲中驚醒,起身單手撐在床上,留意着窗外的狀況。
“下官等奉命辦事, 還請君大人行個方便。”
陌生的聲音響起,聽口氣應是朝廷的人。
叩門聲起,君晟從外面拉開東卧的門扇,大步走到季绾面前, 單手挑起帷幔, 落在她的發頂,先行安撫。
“宮裏的蘌貓被虐殺, 由仵作推斷死亡時辰在昨日申時,大理寺的人前來向你詢問些情況,如實說就行。”
說着, 拿過椸架上的衣衫, 披在季绾肩頭, 對上她怔愣的面容,語氣輕柔, “念念?”
季绾讷讷應了聲,心思回轉至昨夜申時, 她從德妃寝宮離開, 走在通往宮門的甬道上,的确瞧見一只趴在樹杈上的白貓,聽春桃說那是聖上新挑選的蘌貓。
“是一只尺玉貓嗎?”
“嗯。”
季绾了然,把守宮門的侍衛每日都會記載進出宮的人員, 她是在申時過半出宮的, 大理寺的人應是按照簿冊登記的時辰找上門的。
“先生先請回避。”
見她沒有被吓到,君晟放下帷幔, 背對拔步床耐心等待,思緒翻飛在案子上。
又一只蘌貓被虐殺,作案手法同上次一模一樣,上次發生在囿苑,這次發生在宮裏。
此前的幾起殺人案缜密無從可查,似乎是在挑釁法司,但這兩起虐貓案更像是在發洩某種情緒,在暴躁之下遺留了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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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進出宮的人員也非都有嫌疑,只有嫔妃、皇子、公主、宦官、宮女、侍衛以及進出後宮的人裏參加過狩獵的人才可疑。
調查的範圍被縮小了。
季绾挑開帷幔,“先生,是否不排除幫兇作案?”
君晟轉身掃過她,替她理了理貼在臉頰上的發絲,“據大理寺官員對上幾起案子作案手法的反複推敲,主謀兇手只有一個,幫兇無非是在聲東擊西。那日深夜追兇,大理寺只圍堵住一個咬舌自盡的幫兇,那人多半是為了支開追捕的人,助主犯逃脫。”
季绾點點頭,随君晟步下旋梯,“那幫兇若是死士,說明主犯非富即貴,這樣是不是可以排除宮侍?”
“差不多。”
走出新房,季绾在君晟的陪伴下,對大理寺官員詳細闡述起昨日在宮裏的行跡,無作案的機會。
等人馬撤離,季绾拉住君晟的袖子,踮起腳小聲道:“申時我遇見過太子。”
“嗯,我知道。”
此番,太子也在嫌疑之列。
君晟拍了拍季绾的背,叫她回去休息,自己打算前往大理寺一趟。
季绾沒有避開,比之前都要乖順,送他出門時,天色黑沉,星月暗淡,一人一馬一盞風燈,形成暗夜中最明亮的光。
陌寒牽過馬緊随其後。
東宮。
賀清彥在大殿內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來身披外衫的太子爺。
“姍姍來遲,望賀少卿見諒。”
“不敢。”
太子坐在主位上,曲指碰了碰茶壺,“茶湯涼了,眼力見呢?”
東宮侍從趕忙去換茶。
溫和慵懶是太子給人的一貫印象,可此刻,與賀清彥同來的兩名大理寺官員都覺太子在端架子。
是因起床氣嗎?
也是,太子日理萬機,被一樁虐貓案擾醒,擺臉子也是人之常情。
別說堂堂儲君,就是剛入宮還未被寵幸的秀女被擾了清夢都沒給他們什麽好臉兒。
賀清彥沒大理寺官員的顧慮,例行詢問。
太子懶懶笑道:“昨日申時,孤從宮外回來,直到酉時,身邊都有侍從相陪。”
站在太子身側的東宮宦官上前,面無表情睨着大理寺一衆人,“那會兒,小奴一直侯在殿下身邊。”
賀清彥擡眸,和顔悅色的,“具體地點呢?”
宦官代替太子回答了這一問題。
賀清彥合上簿冊,作揖告退。
太子含笑相送,提醒賀清彥天寒多添衣,別染了風寒。
“盤問都要親力親為,賀少卿真乃新貴中的楷模,有望超越當年的大理寺卿盛聿。”
“殿下過獎了,恩師是微臣望塵莫及的存在。”
離開東宮,賀清彥将簿冊遞給一名部下,“按他們說的地點,一一核實。”
“卑職明白。”
東宮大殿內,太子接過梁展沏的茶湯飲啜,“代孤去跟看守母後的侍衛們放個話,誰敢怠慢娘娘,提頭來見孤。”
梁展颔首應“是”,折返回來捎帶了一句話,“娘娘讓殿下凡事謹慎,莫要再沖動。”
“母後可有恙?可有妃嫔借着探望的名義前去奚落?”
“探望的妃嫔很多,最先去的是賢妃,說了些不中聽的,惹娘娘生愠,還有姚寶林,也氣到了娘娘。”
太子刮茶面,茶湯映出他單薄的睑,“賢妃與母後鬥了多年,必然會去落井下石。姚寶林......呵。”
虎落平陽被犬欺。
區區一個寶林,也敢奚落皇後了。
太子沒了飲茶的興致,“淑妃呢?”
“至今未現身。”
“罪魁禍首之一,她倒是深藏了功與名。”
太子冷哂,重重放下瓷盞。
當晚,一聲慘叫穿透黑夜,凄厲瘆人。
姚寶林手捂臉頰,驚恐地看着自己信任的宮女手握染血的碎瓷片,被沖進來的侍衛架住胳膊,按在地上。
太醫到來時,姚寶林對鏡暈厥了過去。
承昌帝匆匆趕來,在看到被毀了一側面容的寵姬時,眉眼凝重,“誰指使的?”
範德才上前,“禀陛下,經審問,那宮女說是、是......”
“說!”
“是賢妃娘娘指使的。”
承昌帝皺起濃眉,當即傳召賢妃前來對質。
豐容盛鬋的美婦人冷臉回嗆範德才,“司禮監的狗東西不懂審訊,就讓刑部的人來!連識別潑髒水的能力都沒有,養你們何用?!”
賢妃出自将門,一向脾氣火爆,怒氣沖上腦門,誰的面子也不給,可對上承昌帝的視線,又立即委屈破碎,淚豆子說掉就掉。
“臣妾被人冤枉,陛下要替臣妾讨回公道!”
底氣渾厚十足,嗓門子也大,偏偏哭得梨花帶雨。
要不是顧及姚寶林的傷勢,承昌帝險些被氣笑,“收斂點脾氣,別在這兒犯渾。”
賢妃忍着火氣,可憐巴巴上前,一屁股坐在帝王的腿上。
豐腴健美的體魄呈現出小鳥依人。
賢妃有一股子野性美,小麥膚色,在一衆妃嫔中獨具特色。
承昌帝嫌她脾氣火爆潑辣,但也因這份潑辣,頗為欣賞,與之共寝時,體感總是酣暢的。
“放肆了,下去。”
賢妃撇撇嘴,不情不願坐在一側,淡漠地盯着進進出出的蘌醫。
院使走上前,“禀陛下,寶林醒了。”
承昌帝默嘆,沒有立即起身。
賢妃勾唇,屬于姚寶林的恩寵只怕到此為止,半點不剩了。
因漂亮的臉蛋被當成景蘭諾的替代品,臉毀,君恩盡。
可悲啊。
幕後之人是懂得誅心的。
“她平日得罪的人多,作妖作的。”
承昌帝沒理,緩緩起身走進卧房。
卧房随即傳出悲戚的哭聲,斷斷續續。
賢妃趁機瞪了範德才一眼。
也不怪她不給範德才顔面,誰被潑了髒水還會客客氣氣啊?
範德才讪笑,心思卻不在應對賢妃上。
究竟是何人指使宮女,這事還要繼續審問。
姚寶林被毀容的事不胫而走,傳到季绾耳中時,她正在珍書閣為齊伯藥敷膝蓋醫治風濕。
齊伯大大咧咧的,冬日都想不起添棉衣,整日穿着寬大的粗布袍子走街串巷。
“回頭,我讓馨芝給您送衣裳來。”
“不穿不穿。”齊伯點燃煙杆,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小老兒可穿不慣绫羅綢緞。”
“那就做成葛布的。”
季绾瞥向老者的腳,想着今晚回去親自納鞋底,為他做一雙青絨靴。
齊伯不老實,藥敷也不忘晃動小腿,優哉游哉的吞雲吐霧,“阿淵進步挺快的,足以參加鄉試了。”
弟弟因天生啞症,連縣試、府試、院試都沒參加,沒有秀才功名,何談鄉試。
夜深人靜想起用功讀書的弟弟,季绾只覺可惜。
這時,蔡恬霜急匆匆走進來,拉過季绾,“绾兒,陛下請你入宮,說是姚寶林哭訴太醫對她的臉動了手腳,導致傷勢加重。”
季绾深知不該在惹怒太子的節骨眼上入宮,但皇命難違。
有蘌前侍衛護送,季绾不擔心安危,只是不懂世間醫者無數,為何偏偏選她?
懷着不解,季绾告別齊伯,坐上宮裏的馬車。
由宮人引路,季绾背着藥箱一路小跑,裙擺腰帶飛旋,露出銀粉色的繡鞋。
來到姚寶林的寝宮,迎上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臉,季绾低眸走進內寝,湊近姚寶林的床前。
承昌帝坐在床邊,正在安撫痛哭流涕的女子,一聲聲“不要多想”冷靜淡然,聽不出關切的意味。
皇家薄情,不是說說而已。
季绾目不斜視,按承昌帝所言,為姚寶林檢查臉上的劃傷。
一條劃開皮肉的傷口,血肉模糊。
不少嫔妃站在外間,心思各異。
季绾對承昌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無聲的暗示,其餘人不懂其意,承昌帝卻讀懂了。
點頭示意姚寶林的哭訴為實,太醫動了手腳。搖頭示意傷口嚴重,難以恢複如初。
這女子很聰明,有跪地的一衆太醫在,明哲保身,沒有當面道破。
顧及季绾的安危,承昌帝十指成拳,沒有立即問罪,與範德才耳語幾句,叫他暗中調查。
随後又安撫起哭成淚人的姚寶林,“不必多想,好好養傷,回頭,朕讓人送些稀罕物過來。”
在姚寶林心裏,再多的稀罕物,也沒有聖寵珍貴,她抓住男人的龍袍,苦求:“陛下別走,陪陪臣妾。”
承昌帝面色溫和,卻一點點抽回龍袍的衣角,起身向外走去。
“季娘子随朕來。”
季绾剛邁開步子,餘光裏,天子的龍袍再次被一只小手攥住。
姚寶林忍着傷痛爬起來,乞求天子不要離開。
似乎心中已經清楚自己徹底失寵,天子給她的不過是最後的體面,日後,這個男人再不會留宿她的寝宮。
“陛下陪陪臣妾,臣妾好怕。”
她是真的怕了,沒有帝王的寵愛,無依無靠的她難以在後宮茍活。
後宮女子寂寥,昔日那些被她嘲諷過的嫔妃,是不會錯過折磨她的機會。
伴君多年,情分還是會有的吧。
她卑微地想。
可承昌帝毫不猶豫抽出龍袍的一剎,扼殺了她所有的妄想。
看着男人遠去的背影,她倒在床上泣不成聲。
自己終究不過是燕燕莺莺中最被輕視的那個。
季绾喟嘆,跟上聖駕,朝蘌書房的方向走去。
承昌帝沒有乘步辇,帶着季绾走在甬道上。
兩側宮人相繼跪地。
橙黃橘綠的時節,石縫青苔枯,蔥茏芊綿褪盡,梧葉飄落旋舞,雕梁畫棟的宮闕也顯寥落。
承昌帝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側頭看了一眼斜後方的女子,放慢了腳步,卻沒見女子并排而行,反之也放慢了腳步。
“季娘子借一步講話。”
季绾這才加快腳步,低頭等待指令。
“接連幾日,還要勞煩娘子親自為寶林醫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是托付,季绾哪敢拒絕,柔聲應下。
走到路的分岔口,承昌帝命蘌前侍衛将季绾送回。
季绾躬身行禮,等聖駕行遠,才看向相送的蘌前侍衛,“有勞。”
“娘子客氣了。”蘌前侍衛怡顔悅色,語氣恭敬,全因天子對季绾的特殊禮待。
不止蘌前侍衛,适才見到季绾與天子并行的一衆宮人,無不點頭哈腰向季绾示好。
季绾不知該如何消受,只盼盡快治好姚寶林的傷,卸去蘌賜的擔子。
出宮的途中,她遇見站在宮門門洞裏的君晟,立即小跑過去,發髻上的珠串墜子來回搖曳。
“先生。”
已清楚來龍去脈,君晟沒說什麽,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默不作聲地向外走去。
季绾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覺得心安。
君晟如同屏障,為她阻隔了算計和危險。
走出宮門來到馬廄,君晟回頭看向随行的蘌前侍衛,“不勞孫将軍了。”
皇命在身,孫将軍抱拳咳了下,有些難辦,“還是讓末将護送大人和夫人回去吧。”
“本官還能護得住自己的妻子,孫将軍請回。”
要不是皇命難違,誰願意插在夫妻之間啊,孫将軍踟躇在馬廄前,看着君晟扶季绾登上馬車,讪讪撓額,等馬車駛過眼前,無奈地抱了抱拳。
君晟颔首,放下簾子,遮蔽了車廂裏的場景。
路上寬敞無颠簸,季绾卻亂了心跳,不是因為與君晟同處一輛馬車,而是姚寶林引發了她的感觸。
在情愛上,皇家薄情,帝王無心,萬不可付出真心。
“在想什麽?”
季绾沒有隐瞞,将今日所見盡數講了出來,雙手無意識抓住長椅,像是感同身受後如浮萍漂浮在狂瀾中,不得不抓住什麽穩住身體。
君晟跨步坐到她身側,掰開她緊叩在長椅上的手,攏在掌心。
暗昧乍然湧來,默默無聲,流淌在彼此間。
季绾低頭試着抽回手,沒能如願,美目流眄,猜不透君晟的心思。
可從君晟口中聽到的話,與她所想出入極大,讓她好不容易湧出的勇氣一瞬收緊。
“手涼。”
“嗯......”
只是覺得她在緊張以致手涼,才會替她捂手嗎?
怪好心的嘞。
季绾使勁兒抽回手,側靠在車壁上,背對男人,有些生悶氣。
單薄的背影映入男人漆黑的眼底,嬌嬌小小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驀地,滾動的車輪硌到路上的石頭子,劇烈颠簸,側靠的女子向前傾去,被君晟扶住小腹。
平坦的小腹驟縮,呼吸随之急促,季绾下意識扭頭,與傾身低頭的男人臉頰蹭臉頰。
溫熱滑膩的觸感,是彼此的共同觸覺。
唯一的區別,或許是軟玉與涼玉的溫度。
季绾想要拉開距離,翻轉的身體呈現出詭異的姿态,脖頸和腰肢漸漸酸乏。
君晟低眸看着杏眼水潤的女子,提醒她坐好。
旋即松開覆在她小腹上的手。
季绾轉過腰坐直,背對車壁并攏雙腳,規矩得像是初長成的青松,稚嫩而筆直。
有風拂過嫩綠的桠枝,是男人的呼氣。
離她這麽近做什麽?車廂裏又不冷。
她向一旁坐去,豎着耳朵嚴陣以待,換來的是男人的一聲輕笑。
“先生笑什麽?”
君晟靠向車壁,抱臂微敞開腿,坐姿懶倦閑适,剛要開口回答,馬車驟然停下。
兩人同時向一側傾去,待各自穩住身形,窗外傳來孫将軍的呼喊。
“君大人,陛下請季娘子入宮!”
君晟挑開簾子,“何事急召內子?”
“姚寶林、姚寶林意欲跳下蘌花園的閣樓!有性命之憂!”
君晟靜默。
季绾詫異地僵坐在長椅上。
馬車調轉車頭,疾馳向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