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的名字叫沈宛蝶,出生在北京城裏根正苗紅又鼎鼎大名的沈家。

旁人豔羨我的出身,說這樣家庭的孩子大抵是有福氣的。

除我而言是的。

沈家的話事人,沈泰寧,我的爺爺。

盡管到了鬓角斑白的年齡,依舊精神矍铄,掌控着龐大族譜中暗流湧動的滾滾波濤。

爺爺沿襲不知多少年下來的習俗,至少在我父親出生時就有。

沈家各分支譜系,每一個小孩出生,都要請家裏禦用的看相師傅測算人生軌跡。

出生時我與他的接觸短暫且沒有記憶,經年後再見,他的輪廓才在我心中逐漸描摹。

傳說中能“開天眼”的老頭子,半身佝偻,雙目灰白。

拄着根檀棕色的雞翅木拐杖,手杆斑駁,和他這個人一樣充斥着飽經風霜的痕跡。

就是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半截身子入土,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他告訴爺爺,我出身坎坷,福蔭涼薄,無緣祖上。

以至于我始終覺得,日後種種,皆為他離間言論埋下的因果。

沈烨偉,我的父親,從小在爺爺一言堂的高壓中長大。

作為父親,他和藹良善好說話,作為沈家的接班人,爺爺說他沒氣度少魄力缺擔當。

不過沒關系,他仍舊是我最愛的父親,我并不在乎爺爺怎麽想。

沈家家規一厚本,食不言寝不語是基礎項,吃住行都有嚴格的時間排布表和傳襲而下的規矩。

在沈家,就連走路時手臂擺動的幅度都有講究。

而我,是被爺爺挑刺最多的那個。

我很羨慕其他叔叔伯伯,因為并非爺爺欽定的接班人,所以只需定期回老宅探望,久居于不是必選項。

對于父親和我,則徹底逃不開在老爺子眼皮下經受千錘百煉拷打的宿命。

小孩子是能在細枝末節中感受是否被愛的,至少我在爺爺身上感受到的愛意寥寥。

老宅像是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

每當夜深人靜龜縮在我自己的小屋,才能松掉繃緊的呼吸,任眼淚無聲咆哮。

第二天,我斂起腫脹的雙眼,又是端莊肅雅的沈家小姐。

許是次數多了,父親就察覺了。

夜半,他偷偷來到我的小屋,把我攬在寬闊的父愛胸膛,溫柔地摸摸我的腦袋。

他說,別理你爺爺,他就是個老古董。

老古董想要男孩子罷了,不是你的錯。

被關懷的小孩淚更兇,卻又禁不住破涕。

父女二人深夜說體己話仿佛特務接頭,一下子戳中了我的笑點。

而我們鬼鬼祟祟的原因無他,不過沒遵循老宅定時就寝和不得串門的守則。

好像光說在沈家的壞處了,下面講些好的。

得益于話事權夠重又享譽尊重的家庭背景,我出生起就在最好的小學,一路享受頂級優質的教育資源。

犧牲了數不盡的年少玩耍時光,但好在練就了琴棋書畫樣樣通的,富貴人家培養出的禮儀和技能。

沈家有傳統風骨,是絕不支持孩子出國深造的。

戰争年代洗禮的家訓家風,所有的愛與堅守全部獻給國家,連留學也不允許。

不過好在,我也并不想出國。

學校和老宅還是不一樣的。

我所在的學校,同學們家庭殷實,非富即貴是常态,卻并不遵守古板的規矩架子。

他們健談有趣,給了我家庭生活之外數不清的歡樂和快意。

我很喜歡上學。

自由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沈家賦予的優越長相和氣質,讓我成為同齡男孩子們衆星捧月的公主。

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在家裏我哪裏都錯,可在愛我的人眼裏,我所作所為皆正義。

那時對我千般好的人有很多,陳明彥是追求者中比較突出的一個。

年少的愛意膚淺,長相英俊,眼裏有我,整個初中時代一直尾随在我身後在我心中就是頂好。

老北京城裏,一流家族軍功傍身,二流家族掌管政事,三流家族經營企業。

陳明彥家是佼佼者,但經商背景終歸歸屬末流。

可沈家在雲層之上,是鄙視鏈的最頂端的萬衆仰望的不凡者。

仲夏夜,操場晚風淺。

我和陳明彥坐在水泥鋪陳而成的階梯上,并排的藍色椅背托就兩副身軀。

我的賞臉對他來講是殊榮。

沈家不允許談戀愛,況且我也沒有非他不可。

要論起來,頂多能稱得上是偶爾陶醉于他漂亮的容顏和噓寒問暖的溫柔鄉。

他是追我的男孩子裏面最好看的一個。

不知是不是其他男生對比自覺黯然失色後主動退出競争,最锲而不舍的就他一個。

說無心動是假,但他還不足以讓我違背爺爺日後将會定下的适合人家。

我蹬着圓頭瑪麗珍鞋,墊着白色腿襪的小腿肚沒心沒肺地蕩在晚風裏,随風飄搖似同一棵狗尾草。

不同的是狗尾草命途多舛,而我有他人命運的決定權。

我說,年少的愛很淺。

十五歲,早戀的年紀,哪懂什麽叫地久天長。

陳明彥說他不會變,他的心儀是永遠。

他問我,如果一直這樣陪我到十八歲,我是否會相信他恒久不變的心意。

我說,随你。

想等就等,但我不會給任何承諾。

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渣女。

但我有我的傲嬌,來自于擁有選擇權的底氣。

事實證明,爺爺對我的不喜歡并非空穴來風。

命運總無情,我決定完追求者的命運後再回家,就被以鲶魚的姿态置于砧板,等待命運宣判。

一觸即發的驚心動魄局勢。

我的到來似乎讓他們如臨大敵。

沈宅流動的空氣裏,有突如其來的冷漠,嫌惡敵視的對峙,還有風雨欲來的緘口。

絕頂大事才會像今天這般,爺爺親自出面,其他人等全員到齊。

我求助的目光望向父親,對上視線的前一秒,他逃避似的挪開了眼。

一股不詳的預感在我心頭愈演愈烈。

窗外,驚雷響徹夜空。

北京城失蹤很多年的極端天氣卷土重來,在幹燥的地面上砸出源源不斷的暴雨印跡。

細小的水滴彙聚,也能形成洶湧波濤,像是算計者的微薄力量,盤踞凝結緊密,足以遮蔽底蘊更加深厚家族的視野盲區。

天邊驚雷翻滾,轟隆隆的炸裂聲如同意圖将夜空撕裂個狹長的破口。

父親沉凝穩重的聲線宛如和驚雷交織共鳴,共同譜寫一曲哀怆的悲歌。

就連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疏離。

而牆上的紅木挂鐘走了一周又一圈,才逐步梳理清楚他對我身世的宣判定論。

原來我并不是沈家小姐。

爺爺年輕時與人結怨,對方花了大價錢籌謀算計,趁其不備偷梁換柱地将仇人家的女兒塞給了沈家,讓他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養我至今。

而真正的沈家小姐在山溝裏受盡磋磨地度過了十五年。

真相謎底揭開,沈家依然體面。

料想中将我囚禁後反向施加酷刑的折磨場面未曾成真,大家好像很平和地接收了這樁潑天狗血,再風平浪靜地告知于我。

殊不知,我竟也和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沒什麽兩樣。

隐姓埋名地失蹤了很多年,終于在這普通的一天,夥同這場從天而降的暴雨,一起砸出一絲命運無常的微瀾。

老爺子沒對我說重話,卻忍不住搖着頭咳嗽,不住直言父親傻。

說他識人不清,辨事不明,當初就不該對我好。

父親在爺爺面前窩囊了很多年,卻會為了維護我而偶爾頂撞,哪怕代價是一頓所謂的酷刑。

他的偏愛是我立身的頂梁柱,可頂梁柱終有老化衰弊的那日。

那天,他什麽都沒反駁。

說明他在這點上确實認錯,所以在爺爺教訓如暴雨落時,才會一字不說。

他就如一個鹌鹑一樣,一罵一個不吱聲。

我懂了,我就是這偌大沈宅裏,最嚴重的那個錯誤。

可離開沈家我哪裏還有路。

當晚,我在爺爺——

哦,不,應該說是沈泰寧。

我在沈泰寧門口足足跪了一整夜,才于熹微的破曉時分再次見到老人家晨起的臉。

英姿勃勃的老人,眉宇朝夕間添了幾條皺紋,奕然神采不見,抖擻的精神垮塌的猝不及防。

慣常見我彪炳刺目的眼神也灰了幾個度。

我抓住沈家這根救命稻草,苦苦舔着臉哀求他不要抛下我。

家養狗被抛棄,流浪前還抱有渺茫希望,幻想主人念及舊情的恻隐溫情。

我就是那個搖頭擺尾祈求施舍的流浪狗,最後仰仗的只有別人的心慈手軟。

沈泰寧猶豫良久,最後勉強同意了我的請求。

沈家同意養我到十八歲,但前提是我得改姓,再也不能冠以沈這個稱號,所作所為皆與沈家恩斷義絕。

沒關系,沈家的所有本來就不屬于我。

我的待遇一落千丈,轉學到了他們那個圈子完全不夠看的高中。

不過還好,算是整座城市裏普通且大衆的一所學校,沒有太差,只是不太好。

而那時的我擔心的只是,有沒有學上這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我改了姓,随我那素未謀面的父親一樣姓許,叫許宛蝶。

同時我還住了校,不知同住為何物的我躺在寝室的硬板床上,看着周遭散落一地的衣服和室友東倒西歪的瓶瓶罐罐大開眼界。

我就像寝室裏的叛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我不理解,怎麽會有人走路時要挽着對方胳膊,身體還能随意彎折弧度。

側耳,低語,嬉笑,打鬧,這些均是我人生詞典中查不到的東西。

我進退永遠有度,寝室桌位保持纖塵不染的整潔,和其他區域間隔出了鮮明的楚河漢界。

說實話,我厭惡沈家的規矩在我身上留下的刻骨印記。

但十幾年來形成的陋習并沒預想中那麽好改。

秩序和邋遢間隔開的不止環境,或許還有我和新同學們的關系。

他們說我裝模作樣、假惺惺、渾身傲骨。

很奇怪,傲骨這個詞原先用的最多的就是形容沈家。

沒想到某天也會以貶義的姿态原路奉還到我的身上。

我像個渴望光明,但掙不脫束縛牢籠的囚禁者。

盡管被監獄放逐,可多年禁閉殘存下來的意識讓我在日新月異的社會環境中不倫不類、飽受歧視。

我試圖向同學們示好,卻會在溫聲細語撞上不着邊幅的大嗓門縱聲後,神經失控地退出一小步的距離。

僅僅那麽一步,含着拒絕、無措、沒準備好。

印在大家眼中叫做清高。

慢慢的,我不再強迫自己刻意融入進不去的圈子。

我一個人過,在無人關注的校園一角獨自刷手機。

各路新聞媒體上鋪天蓋地都是對沈家的報道。

高歌他們大度賢良、仁心仁義,即便不知情養育仇人之子多年,分開了也給予最好的關照。

是慈悲為懷的典型代表。

而後來我才隐約得知了一點詳細情況。

我的親生父母痛恨沈家的緣由已不可考,對他們來說我和沈家小姐的同步降臨是天賜良機。

怎麽會有父母忍心将親生女兒塞給別人家裏,自此于人海中永隔。

或許他們覺得,以沈家的條件,送過去是享福,哪裏會有虧待。

而真正的沈家小姐沒這麽好的運氣。

動辄打罵、施壓、虐待,無盡的灰黑色調是她童年的底色。

我父母大概是遭了報應,以至于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下雙雙離世。

與我素昧平生就天人永隔。

所以我如今算是世俗意義上的,孤兒。

我也知道,沈家只是用仍舊沒抛棄我的,對他們來講微不足道的一點金錢,來換取掩蓋識人不明的面子假象。

順便得到大衆的歌功頌德。

許家的心腹司機在大火中逃過一劫,良心難安,說是上蒼給他重新做人的預兆。

司機師傅連夜趕來北京城,坦白塵封多年的真相,是示好,也是祈求一個原諒。

我翻出了火災現場的報道,內容寫的很簡略,只有起火概述和死傷情況。

我又在邊邊角角中搜尋我的家鄉,天津市的相關報道。

上面有那家制造企業的創始人照片,這個男人是我血緣上的父親許浩曠,我們依稀有着相同的眼睛。

而我看到照片後才恍然,我引以為傲的,從沈家脫穎而出的明媚長相,不是我在沈家拔萃出群。

而是我的血緣,帶着愈發美麗的外貌基因。

我對許浩曠夫婦沒實感,也并不難過。

畢竟在我看來,會拿親生女兒來報複的父母,原本就算不上什麽好人,我和他們也沒什麽所謂的緣分。

接人回沈宅的儀式浩浩蕩蕩。

名正言順的沈家正統公主坐在車隊最高貴的一輛,先鋒部隊已經在天津把一切為她置備妥當。

明明沒幾個星期,她竟然能學會我很多年才掌握的,所謂的沈家風骨。

舉手投足間雍容華貴、秀逸端莊,透着富家小姐與生俱來的斐然氣度。

我怎麽走都容易跌跤的高奢小方跟踩在她腳上如履平地。

優雅的腳背先一步躍入視野,開車門的侍者降低存在感,規矩地立于側邊。

下了車,沈家衆人親昵的給她挨個擁抱。

我沒告訴別人,我是偷偷來的,連位置都在路對面最不起眼的商場二樓,在繁華的露臺冷眼旁觀這血緣相認的溫馨親情戲碼。

我偷偷觀察那個女生,她好瘦啊,皮骨嶙峋。

富家小姐唯一美中不足的一點,體重上不夠恰到好處的豐韻,挂着點似有若無的楚楚可憐。

我又想,我真該死啊。

平白無故霸占人家人生那麽多年,連累無辜者受苦受難。

對了,忘記講了。

這時我已被勒令搬空沈宅的所有物件,消除居住痕跡,永遠不能再出現在沈家小姐面前。

沈家人并不想讓沈歡悅見到我,順而勾起她的傷心往事。

阖家歡樂,心悅事成。

這是沈泰寧親自為歸家長孫改的名字。

而此刻寫下這些日記的我正端坐在教室裏,日記本的封皮一筆一劃刻下我的新名字。

許宛蝶。

或許宛如游蕩之蝶。

無處可去,跌撞坎坷,流浪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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