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吳喜兒
吳喜兒
他是有窮國的大英雄，世代善射，故名“羿”，子民尊稱他為“後羿”。
他是萬人敬仰的後羿，而他只是他的徒弟。
他是他師傅，撫養他長大，喊他“蒙兒”，卻只比他大了幾歲。
蒙兒……逢蒙看着前面一身黃袍心懷天下的人的背影，嘴角扯起一絲苦笑。
他只是他的徒弟，他跟着他一起東征西戰斬妖除怪，一起出生入死歷盡苦難，而最終他還只是他的徒弟，永遠不能與他并肩。
他是有窮國的王，是萬民敬仰的神。他曾射下九日，救萬民于水火，他威震四方，君臨天下。
他教他騎射，教他武功，告訴他一定要變強，變得足夠強大才可以在這世上生存。
逢蒙日複一日的努力着，他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與他并肩作戰，自己可以成為天下第一，而不是站在他的身後，看着他在戰場厮殺的背影。他告訴自己要變強。
他射殺九日，與天對抗，他與他在一起。
他怒殺猰貐，誅殺九嬰，他與他在一起。
但卻只能站在他的身後，看着他浴血厮殺。
鮮血從他俊朗的臉龐滴落，落在他烏黑的發潔白的衣上，他以劍為杖，撐住筋疲力盡的身子，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蒙兒，記住，永遠不要告訴敵人，你有多少武器。弓箭可以使你遠距離攻擊，而一把藏在暗處的短劍，才是你保命的利器。把它刺進敵人的心髒，這樣你才有活命的機會。”
逢蒙松開緊握成拳的雙手，輕柔地接過倒進懷裏的身體，一樣高的身軀，而懷裏的人卻比他輕了很多。逢蒙抱起懷中的人，踏着滿地的屍骨與鮮血，朝夕陽中走去。
“師傅，我早已學會你教我的所以技能，為什麽不讓我和你一起戰鬥？”逢蒙抱着懷裏的人，鮮血順着懷裏人的手臂流了下來，流到他的胸膛上，熱熱的，像有一團火在燒，像有一把刀在割，燒的他疼痛無比，割得他鮮血直流。
懷裏人動了一下，抓住自己流血的手臂，輕笑一聲道：“因為我是天下第一，你是天下第二，我比你強啊……”
永遠是這一句“我比你強我比你強”，為什麽我不能戰鬥？你是怕我超過你嗎？你是怕我奪了你天下第一的名號嗎？天下第一，好，逢蒙緊了緊手臂，那我就偏要做天下第一，我偏要超過你！我要讓世人知道，我才是天下第一，我才是可以跟你并肩作戰，甚至是比你更強的男人！
從此，逢蒙更加努力地練習，所有的招式他都銘記于胸，甚至更娴熟更有力量。
他不再站在師傅身前，看他一臉嚴肅地叫他“蒙兒。”
他不再站在師傅身後，望着他浴血厮殺的背影。
他不再站在師傅身邊，等着他忙完政務，擡頭看一眼道“蒙兒又長高了。”
他只有更加更加的努力，才能超過他，才能……與他并肩。
終于，他有絕對的把握能勝師傅，一只箭簇，他要與師傅一決高下。
場場都是平手，師傅白衣勝雪，招招殺機，絕不留情。
他騎馬飛射，鋒芒畢露，當最後一只箭簇指向師傅咽喉的時候，他卻忽然猶豫了，這是他致勝的機會，他知道師傅絕對能躲得過，但箭頭還是偏離了幾寸。
師傅以齒镞箭，吐出箭頭，感嘆道“我終究還是天下第一啊……”
夕陽的餘晖照在師傅臉上，清逸俊朗，眉目如畫，永遠帶着王者的氣息。四周響應着士兵與百姓地歡呼聲，響徹天地。
逢蒙有一瞬間後悔了，為什麽……你明明已是天下的王，你明明已經坐擁天下，為什麽不肯放下這虛名？天下第一有這麽重要嗎？可以讓你放下自己的生命去厮殺去戰鬥嗎？可以讓你這麽多年來除了教我射箭與劍法，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嗎？
逢蒙終究還是輸了，師傅還是天下第一，而他只是天下第二。
妖靈四起，師傅還是會帶着他去斬妖殺魔。
每次殺敵他都讓他站在自己的身後，每一次受傷他都會靠在他的懷裏沉沉睡去。
師傅還是不肯讓自己去殺敵，師傅還是不肯讓自己顯露武功，他是怕自己的武功超過他，他是怕自己奪了他天下第一的名聲。
逢蒙的心裏，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師傅。
又一次的厮殺之後，逢蒙攬着懷裏的人，坐在戰車上，四周硝煙四起，屍骨遍地，士兵殘破的軀體倒在地上，引來野狼與禿鹫争食。
勝利的士兵臉上并沒有笑容，相互攙扶着受傷的同伴，随着沉默地軍隊，慢慢前進着。
如果，如果自己也親自去殺敵，士兵的傷亡就不會這麽慘重，你也就不會受這麽重的傷。
逢蒙望着懷裏的人，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睡得那麽安詳，像一個孩子。
你看到了嗎？你睜開眼看看，你的軍隊勝利，你的國家勝利了，而你卻不能親眼看到這勝利的景象！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這就是你處心積慮不讓我超過你的目的嗎？
逢蒙想笑，想放聲大笑，你看到了嗎？終于一天我會超過你，終有一天我才是天下第一！
城外，舉國歡慶地百姓熱烈地歡迎着凱旋而歸的士兵，夾道兩岸，歡慶之聲不斷，士兵們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整個國家都洋溢在勝利的喜悅中。
逢蒙看着懷裏遲遲不肯醒過來的人，笑着說道，“這就是你的百姓，這就是你的天下，你拼命厮殺不就是想看到你的臣民喜慶的樣子嗎？”
可你為什麽不睜開眼？因為你的自私，因為你的欲望，才使你變成這幅模樣，哈哈，你看，你不讓我跟你一起戰鬥，你為了不讓我超過你，這回你什麽都看不到了吧？
逢蒙笑着笑着，淚水就一滴滴地落了下來，落到懷裏人的眼角、鼻梁、嘴角上，卻并有打開懷裏人的眼睛。
後羿殺敵，于民有功，西王母感其事跡，賜不死藥予羿。
終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的比試之後，他贏了，他勝了師傅！當他想向全天下宣告的時候，師傅卻忽然輕輕地擁着他，嘆息一般地說道：“蒙兒，跟為師走吧。”
逢蒙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體先于他的思想作出了反應，眼角的淚水落在懷裏人的肩膀上，他只能愣愣地說：“好。”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師傅唯一一次不是在受傷的時候抱他，唯一一次不是在昏迷的時候靠在他的懷裏。
這樣的溫暖與溫柔，幾乎讓逢蒙産生了錯覺，就算不是天下第一又怎樣，只要你願多看我一眼。
如果，你真的願意放下你的萬千百姓，如果你真的願意放棄你的天下第一，那麽，就算此生墜入阿鼻地獄，我也願意。
然而，如果事事皆能如願，那地獄恐怕早已空蕩無存。
兩人一路西行，經過洛水河畔，救得一女子，那女子生的傾城之貌無雙之色，嘆為仙人。
逢蒙不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麽事，只記得自己為救那個女子落水，醒來時便看到旁邊坐着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與師傅那淡淡的眼神。
逢蒙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那個眼神，淡淡的疏離和冷漠，像一把刀，硬生生地把的心割成兩半，鮮血從殘破的心髒中流出，冰涼刺骨。
沒過多久，師傅與那傾城女子完婚。師傅又做了他萬民敬仰的王，又得到了他天下第一的名號。
大婚之日，師傅擁着懷裏的美人，眼裏流露出無盡的溫柔與迷戀，這眼神他曾以為他看到過，實際上他從沒有擁有過。
萬民歡呼，舉天同慶，甚至比他那次大勝歸來還要隆重。
他終于明白，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他欺騙了他。師傅放不下他的王權，放不下他那萬民敬仰的尊貴，甚至放不下他天下第一的虛名！
明明他才是天下第一！明明他才是最強的那個！
可你，為什麽，為什麽不願承認？
為什麽，為什麽，你還要欺騙我？！
霎時間的天昏地暗，他聽到鬼神在哭泣，他想起師傅那個淡淡的疏離的眼神。
一念成魔。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一把桃木劍刺進那人的心髒，師傅還是那樣的眼神，只是眼睛裏多了幾絲他看不懂的東西。
兩人還是當年的容貌，只是一個成神，一個為魔。
他恨師傅，恨他欺騙他，恨他娶了落水女子姮娥為妻，恨他心系天下，卻對自己不管不顧，恨他永遠是天下第一，而自己只能是天下第二！
他甚至恨，恨天下所有的人！為什麽自己明明和師傅一樣強，甚至比他還要強，卻得不到大家的認可？為什麽天下人都這麽對他？為什麽天下人眼裏只有後羿！只有那個只知道浴血殺敵的後羿！
逢蒙就是要看看，如果天下人都死了，他是不是還要做什麽天下第一？他還能不能做什麽天下第一！
逢蒙殺了他的子民，成千上萬的屍骨堆積成山血流成河，鬼哭狼嚎；逢蒙殺了他的侍衛，逼得姮娥吞下不死藥，逃往月宮。
烏黑的發，血紅的眼睛，染滿鮮血的雙手，萬丈懸崖前，他終于可以逼得師傅無路可退。
“回頭吧，你殺孽太重，天帝已知曉此事，不會放過你的。”師傅淡淡地看着他，鮮紅的血然後了他的衣服，然後順着手腕、衣角、發梢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仿佛一朵朵鮮豔的紅蓮開在地上。
逢蒙仰天長笑，桃木劍随着他的動作又刺進了幾分，鮮血順着劍柄流到他的手上，熱熱的，就像淬了劇毒的針，一下一下紮在他的心上。
他用師傅教他的方法，一把藏在暗處的桃木劍，刺進了師傅的心髒。他終究還是比他師傅強，不是嗎？
“為什麽？為什麽到現在你都不肯承認我是天下第一？為什麽直到現在，你都要守衛着那群愚蠢的子民，甚至願意為他們去死？”
逢蒙看着眼前的人，蒼白，脆弱，那麽的不堪一擊。曾經的他，是萬民敬仰的王，是君臨天下的神。威嚴，強大，高不可攀。自己永遠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永遠只能在他的陰影下活着，如今，自己終于擁有同他一樣的力量，可為什麽……為什麽心還是那麽痛？那麽不甘心？
“你不是成神了嗎？成了神就不會死，何必裝出一幅不堪一擊的樣子？”逢蒙血紅的眼裏泛着寒光，是不是到現在，他還是要處心積慮的騙自己？想讓自己不忍心對他下手，好讓他再反敗為勝，做他萬人敬仰的王？！
“蒙兒。”淡淡地微笑散開來，溫暖而輕柔，這不是師傅第一次對他笑，卻是唯一一次讓逢蒙感到窒息的笑，這種由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心疼與恐慌，仿佛自己的心将要跟着什麽東西消失掉一樣。
“為師不是不會死，神仙也會死。如果為師的死，可以讓你放下執念，那麽……”桃木劍猛地一震，刺入了心髒。
逢蒙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鑽心刺骨地疼痛，使得他拿不住手中的木劍，整個人都跪了下去。
師傅沒有了支撐，整個人也倒了下來，逢蒙條件反射地用手接住，這個動作，太熟悉了，多少個厮殺之後，多少次受傷之後，師傅都會倒在他的懷裏，讓他輕輕地接住。
“為什麽……為什麽你寧願死，都不願你承認我是天下第一……榮譽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麽……”逢蒙望着懷裏的人，什麽東西滴在懷裏人的臉上，沖淡了他臉上的血水。他要死了，師傅終于要死了，這樣自己就是天下第一，這樣自己就可以成為世上最強的男子。可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的心，還是那麽疼？為什麽高興不起來？
“蒙兒……”懷裏人，奮力地坐起身，輕輕地抱住他，就像以前無數個戰場回來受傷時一樣，靠在他懷裏，頭枕在他的肩膀上，“蒙兒，因為我是天下第一，你是天下第二，我比你強啊……這樣，我才可以保護你。”
因為我比你強，所以你只需要站在我的身後，讓我為你來擋風遮雨。
因為我比你強，所以我才可以讓你永遠地陪在我身邊，引導你。
因為我比你強，所以我才可以光明正大的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逢蒙呆呆地看着看着懷裏的人，滿眼的紅色褪去，只剩下黑色的眼珠，噙着淚水。
“師傅……你為什麽……”
懷裏人輕輕動了一下，臉貼在他的脖子上，“但是，為師不後悔，不後悔收你為徒，不後悔教你武功，不後悔做永遠的天下第一，不後悔在你堕入魔道的時候沒有拉住你。為師唯一後悔的，就是……”最後幾個字貼着逢蒙的耳朵，聲音很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
逢蒙靜靜地抱着懷裏的人，懷裏人的溫度在一點點的流逝，他渾然不覺。是的，神仙是不會死的，除非……心死。
凄厲的晚風伴着片片雪花從身邊吹過，逢蒙溫柔地扶落懷裏人額頭上的雪花，然後繼續抱着他，靜靜地坐着。
鐘山之巅無日月，飛鳥絕，渺人煙。百米之外，站着天界的天兵天将，面無表情。
他殺了自己的師傅，殺了天界的神，殺了……
逢蒙忽然動了一下，引得兵将退了一步，然後，他輕柔地抱起懷裏的人。師傅和他一樣高，卻比他輕了很多呵。
是的，神仙不會死，魔也不會死，除非……心死。
萬丈懸崖之上，飄落兩個身影，一紅一黑，鮮血染的紅，墨漆的黑。兩個飄落的身影，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引得崖上人一片嘆息。
我不後悔當你的師傅，這樣才可以遇見你。
我不後悔教你武功，這樣才可以接觸你。
我不後悔做天下第一，這樣才可以保護你。
我甚至不後悔你墜入魔道，因為我是你師傅，因為你我皆是男人，如果人間的道我們不能走，為什麽不能換一條？
可，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能在一起。
天道有常，今日我奉命來殺你。
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來你的生，那麽我願意，傾盡繁華，負了天下。
師傅，如果有來生，換我保護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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