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海剛峰

第21章 海剛峰

為了籌謀換人的大局, 穆祺當日梳理史料檢查名單,一口氣忙到了子時,卻始終是不得要領。倒後來他支持不住, 一口氣倒在軟榻上呼呼大睡,一覺睡到日上三杆。好不容易爬起來想叫小厮端水洗漱,一擡頭卻看到管家侍立面前, 一臉為難。

穆祺猝不及防, 倒吓了一跳:“你要做什麽?”

管家硬着頭皮開口:“好叫世子知曉,有客人拿了府上的名帖來, 要求見世子一面, 已經在偏房等了很久了……”

穆祺還沒睡醒,暫時還有點反應不過來。說實話, 因為他本人的神經病形象在上層是廣為流傳,無可挽回,輕易是不會有人搭理;更不用說久久等待, 必定要見上一面了。于是脫口而出:

“是誰?”

管家俯身:“是那位姓歸的先生,還帶了一位他的朋友。”

公府門前七品官,管家平素裏見的貴人多了, 并不把這位籍籍無名的歸先生看在眼裏, 要不是有世子先前的叮囑,恐怕都不願意上來打攪主家的好夢。當然,管家對穆國公府還是忠的, 所以特意叮囑人好生接待, 美食美酒流水一樣的接連奉上,只說是主人忙碌不見人影, 生怕客人們看出世子大白日睡成死豬的端倪。

宰予晝寝,子曰朽木不可雕;穆國公世子在上層的名聲是已經完全跑偏, 不可救藥了;但說不定在底層文人前還能瞞上一瞞呢?

管家彎下腰來,本想叮囑主人,切莫露餡;卻見世子愣了一愣,當即蹦了起來:

“真是姓歸?那何不早說!快快,取我的衣服來!”

“不是這件衣服,要見客的大衣服,快!”

·

一刻鐘後,世子衣着整肅,快步走入偏房,一進門就笑容滿面,還主動拱手見禮:

“久仰歸先生的大名,今日竟能一見,真是不勝欣喜!”

坐在紫檀方桌邊的青衣男子立刻站起,連稱不敢,向世子作揖還禮。世子一把扶起,心中暗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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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能和語文課本上的人名見面扯淡,媽耶,我可真是太有出息啦!

姓劉的和姓趙的都是投胎投得好天生就有ssr,說實話何足道哉!老子可是自己禮賢下士拉攏來的人物,也不比他們差什麽!

他美滋滋與歸先生推讓兩句,轉身看向一旁的黑瘦男人:

“這位是……”

歸震川趕緊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海剛峰海先生,乃廣東瓊山人士,今番也是上京趕考的。”

世子:…………

世子倒抽一口涼氣,決定立刻收回剛剛的話。他何止是不比趙菲劉禮差什麽?如今有這買一送一的機遇,那分明是爆殺這兩只臭海豹的運氣!

麻麻滴,你們是個歐皇,老子也是個歐皇!都是歐皇,怕得誰來!

他激動難耐,幾乎不能言語,好容易反應過來,立刻就去解自己的腰帶。

穆府管家跟在身後,一看這動作人都傻了:難道世子臆症驟起,當衆又要發一次瘋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有兩個外人親眼目睹,這操作無論如何是掩蓋不下去的;他是不是該猛撲上前,用硯臺先打暈世子再說?

但所幸世子動作很快,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帶,放到海剛峰面前,示意他收下,朗聲發言:

“我看海先生面相不凡,将來一定大大顯貴,必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到了那個時候,就能用上這條腰帶了!”

國公世子的大衣裳雍容華貴,金裝玉飾,解下的腰帶也閃閃發光,貴氣非凡。海剛峰愣在原地,一臉懵逼;穆祺則轉過身來,又給歸震川捧上了一支玉筆:

“我看歸先生文氣滿面,将來必定是國朝泰山北鬥,文章永垂不朽;正用得上這支玉筆!這是東坡學士當年寫奏章的如椽大筆,在別人手中都是委屈了,物得其人,也只有先生才配使。”

還好他先前從趙菲那裏撈了點寶貝充數,不然現在怎麽下臺?至于送給海剛峰的腰帶,那是匠心獨運,不足為外人道也。

果不其然,歸震川只是看了玉筆一眼,眼睛就差點直起來了,他雖然連連推辭,口稱不敢;但一雙眼睛卻總是不自覺的往筆帽上“蘇府”兩個字瞥;讀書人不慕名利,要是世子搬出金銀珠寶,別樣古董,歸先生都不難婉拒——但那可是蘇東坡的筆!歸震川當年寫詩著文,學的可就是東坡學士的大作!

普天之下,真的有文人能抵擋東坡遺物的誘惑嗎?好吧或許易安居士除外。但歸先生又不是李易安,他也不過犯了全天下的文人都會犯的錯誤而已嘛!

所以扭捏片刻,歸先生到底還是收下了這件重禮。

歸先生收了,海先生當然不能不收,只是收的時候還是有些為難:

“這也太過珍貴了,而且世子的話,在下亦不敢承受……”

穆國公府已經是國朝一等一的人家,和這樣的人家相比,什麽才叫“顯要”?他海剛峰現在才是一個小小的舉人,委實也承擔不起。

但世子很自信:“海先生過謙了,我的相面法從來是毫無差錯,尊駕日後就知道了。”

若以歷史而論。海剛峰趕考數次,都是名落孫山的下場,直到四十八歲時心灰意冷,才以舉人的身份,去偏遠小縣做了個教谕;直至七十三歲壽終正寝,已經升到了南京都禦史、吏部右侍郎的地步;換言之,在無靠山無家境無進士名位的三無絕境裏,二十五年間從窮困縣教育局局長升至實權副國級——這他媽已經不能叫進步了,只能叫飛升!

喔對了,這二十五年飛升期裏他還寫了一封名垂青史的奏疏,把老道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險些當場升仙;自己則被抓入诏獄,硬生生耽擱了兩年。

區區“勝天半子”,也敢嚣張?我海青天今日正是要逆天口牙!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角色,穆祺絕對是信心十足,比本人更有自信。這也不是他盲目相信歷史,而是有真憑實據作證。海剛峰二十五年飛升副國,得罪的人車載鬥量;但就連老道士撕下臉皮親自出手,都沒能找出海剛峰行事上半分的差錯;那才叫真金火煉,久經檢驗。海青天又高又硬,名不虛傳。

海剛峰還是有些猶豫,但到底收下了腰帶,連聲道謝。

·

已經收下了國公府的玉筆,基本就是答應國公府的聘請了。歸震川和未來的主人家聊了幾句,越聊越是暢快,覺得穆國公世子實在與其他勳貴子弟不同,雖然字是寫的醜了點,但對自己的文章卻了如指掌,見解很深,叫人意料不到;只是有的意見也莫名其妙,讓他一頭霧水:

“我想請問。”穆祺很殷切的說:“歸先生《項脊軒志》中有‘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是否抒發了先生當時的思鄉之情呢?“

歸先生愣了一愣:“……大概吧。”

他怎麽可能還記得自己幾十年前的心情?而且誰讀文章會追究作者的思鄉之情啊?作者思不思鄉又與爾等何幹?!

穆祺興致勃勃,繼續探問:

“我讀先生《項脊軒志》中又有‘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的景物描寫,是否參照了蘇東坡《記承天寺夜游》中的‘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并采用了骈文對仗的寫作手法?”

歸先生:…………

“……其實吧,我就是那麽随便一寫的。”他委婉道。

·

雖然談話的話題非常古怪,但到底還是盡歡而散。歸震川告辭之時,約定五日內收拾好自己在客店的行李,搬到國公府辦事;海剛峰卻稍稍停了一停,向穆祺拱手:

“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祺自然求之不得,又主動請入旁邊的書房,命管家奉茶。海剛峰鄭重謝過,等到侍奉的下人退出屋外,才靜靜開口:

“好教世子知曉。在下一時冒昧,到兵部去調了這數年以來的邸報。”

穆祺微微有些驚訝。邸報本來是傳達朝廷通告的文書,由六部分別印發;但內閣興起,侵奪外朝權力之後,邸報的信源也随之轉移至中樞。六部印發的通告,基本就是部門公務的流水賬,沒有幾個人會在意了。

當然,再怎麽枯燥乏味的流水賬,到底也是官方的公文,區區舉人很難借閱。海剛峰能做到這個地步,是必定花了大心思的。他由衷說了一句:

“先生辛苦了。”

“不敢承當。”海剛峰道:“兵部的官吏頗為倨傲,還是有位姓張的士子路過,幫在下解釋了幾句,才能調取的邸報。”

穆祺:“……等等,姓張?”

卧槽!卧槽!卧槽這個世界不會這麽小吧?

海剛峰颔首:“不錯。聽說這位張姓士子是江陵人,很得湖廣巡撫顧璘顧公的賞識,在京城士林也很有聲望,所以兵部才通融了一二。”

海剛峰特意提這一句,大概是想向穆國公府舉薦舉薦那位聲勢不凡的張舉人;但穆祺呆呆愣愣,本來滿心還是“卧槽居然還真是張太岳!”、“麻麻的ssr還能連出!”,等聽到湖廣巡撫四個字,卻不由當即就是一個哆嗦!

誰懂啊家人們,他剛剛托腰帶送人那一出,就是在cosplay的張太岳幼年被顧璘賞識的梗!

天殺的,玩梗居然舞到真人面前來了!

話說海剛峰應該沒有聽過張太岳年幼時的往事吧?如果聽過的話,他是不是該買張船票立刻出海,最好換個大陸生活?

穆祺心中千萬個卧槽滑過,臉上只能硬擠出笑容:

“是麽,那我也對這位張舉人有幾分興趣呢……對了,剛峰先生調取兵部的邸報,不知又是要搜尋什麽?”

“只是有些疑慮,冒昧探尋。”海剛峰道:“在下一一查過了兵部的記錄,發現世子曾頻頻查閱有關倭寇的記檔,次數比其餘人加起來還多,還曾動用公文,命兵馬司尋訪過某位姓戚的将領……”

穆祺:…………

好吧這些确實都是他的手筆,當年着急防備倭寇,手腕上确實直白了一些,痕跡也來不及收拾。原本以為沒人會去關心兵部那連篇累牍的廢紙堆,卻沒想到剛峰先生見微知著,居然把實情給他翻了出來。

ssr就是ssr,哪怕只是舉人的名位,眼光也是老辣尖銳,無可抵擋。

他嘆了口氣:

“想不到先生竟然會去查這個。”

“是在下冒犯了。”海剛峰肅然拱手:“只是在下聽聞,世子在京中的風評雖然頗有可議論的地方,但自從在兵部任職之後,卻從來都是準時上值,從無遲誤,似乎與市井間的傳聞頗有不同。在下也是百思不解,才去看了看兵部的邸報。”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掩飾也沒有什麽意義了。穆祺默然片刻,卻忽然道:

“不知剛峰先生對自己的仕途,有沒有什麽規劃?”

海剛峰有些愕然。

要換做一般的士人,能承蒙穆國公世子過問一句仕途,大概早就是小鹿亂撞,不能自已。但海剛峰卻很從容,想了一想道:

“不敢提規劃兩個字,在下年紀也大了,筆頭上并不出色。這一輩子能回老家做個縣丞,為鄉梓辦幾件事情,也就心滿意足了。”

海剛峰很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的文章不讨考官的喜歡,科甲上很難出頭;就算金榜題名,名次也必然極低。沒有背景也沒有賞識的末流士人,這輩子又能走到什麽地步?怕不是有個官身都算妄想了。

但世子卻只微微一笑:“所謂修身治國平天下,地方官當然也能造福一方,但真要推行心中的志向,怕不還是得位列臺閣,才有一二成算。先生沒有這個意願麽?”

海剛峰:…………這人怕不真是個癫的吧?

你猜我為什麽沒有位列臺閣的意願啊?是因為我不喜歡嗎?

他只能委婉開口:“世子說笑了。”

“我何嘗說笑?我早就說過,在下的相面法百試百靈,是從無差錯的;在下的腰帶也從來不是白送的……這還是禦賜的東西呢,要是将來不能在紫禁城內穿一穿,豈不太委屈了它?”

世子若無其事的說完這句瘋話,停一停又道:

“當然,剛峰先生疑惑我查兵部檔案的緣由,我一時也不好解釋,只是想和先生做一個約定。”

“世子請說。”

“以禮部的流程,大概一、二月後便是會試。功名天定,誰也不好說結局。但我想與先生做個約定,設若先生金榜題名,便請到兵部去歷練一遭,看一看這幾年沿海的報告,自然便能知道我調取這些記檔的用心。”穆祺從容道:“當然,若事有萬一,我也願意幫剛峰先生謀求一個官職。”

海剛峰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剛峰先生以為,我是徇私舞弊,拿國家的祿位賣好麽?”穆祺笑了:“在下可不是那麽貼心的好人吶……我要替先生謀求的,是浙江上虞縣的縣令,同時兼管着接待各國朝貢商船的差事——那可絕不是什麽美差。”

江浙富庶甲天下,浙江的官從來是熱門;但這上虞縣卻是絕對的例外——七八年前曾有小股倭寇進犯,曾經上虞登岸,洗劫縣城,殺戮府衙一切官吏。如今沿海又有動蕩的勢頭,只要稍有門路的人,都絕不願意到上虞送死。此地的知縣已經空缺一年有餘了。

主官空缺一年有餘,上虞的混亂可想而知;這時候推人去當官,絕不是擡舉,而是直接送進了火坑。

海剛峰翻過兵部的邸報,當然知道沿海那近乎于一敗塗地的局勢。于是沉默片刻,朝世子拱一拱手:

“……世子的話,在下都記得了。但請恕我不敬,要冒昧問世子幾個疑問。”

穆祺微笑:“先生請說,在下知無不言。”

海剛峰道:“敢問世子,是在什麽時候盯上的上虞縣?”

穆祺道:“兩年以前。”

兩年來,他搜集消息安插人手,各項方案推演至今,仍舊不得要領。直到今天石破天驚,送來了破局的關鍵。

海剛峰又道:“一個小小縣令,穆國公府應該是唾手可辦,世子為何拖延到現在?”

“當然是因為有難處。”

“敢問是何難處?”

“數年前的倭寇之亂雖然平息,但餘波所及,江浙地方從來就沒有安靜過。”穆祺緩緩道:“因為朝廷與地方的種種掣肘,安插在沿海的間諜、暗探、走私商販不計其數,更能收買官吏,曲為庇護;有些行跡詭秘的倭人,甚至還捐納有國朝的官身,手持衙門的令牌招搖過市!這樣複雜的局勢,尋常的地方官去了,要麽同流合污,沆瀣一氣;要麽便束手束腳,被架在半空;若是查得深了,怕不是還有性命之憂。”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邏輯缜密,哪裏有先前傳聞中颠公的半分影子?海剛峰不覺沉默了片刻。不過,他并不在乎所謂“性命之憂”,所認真關注的,卻是穆國公世子言辭中沿海近乎糜爛崩潰的境地。

穆國公世子說自己預備兩年有餘,看來絕非虛言。僅僅從兵部的公文邸報裏,決計看不到這樣觸目驚心的現實。

海剛峰默然了。

“賈誼治安疏中說,天下明明已經危如累卵,但察覺到的人卻寥寥可數;大多數人獲愚或谄,不過清歌于漏舟之上而已。如今的江南,大致也是這麽個局面。”穆祺道:“上貪下愚,土崩魚爛;有門路的随波逐流,與倭人大搞走私;沒門路的潛身縮首,茍圖衣食。整個局面是文恬武嬉,一潭死水,非得拖到大廈傾頹、生靈塗炭的地步不可。面對這樣的境地,必得有人精誠于心,一往無前,先在江浙打開局面。”

歷史上倭寇之亂蔓延東南,數年不能平息。固然有中樞軟弱、軍備渙散的惡果;但沿海官吏望風而逃,怯弱如雞,卻使得倭寇勢如鼎沸,完全不可平息。而沿海百姓的境遇,更是慘到無以複加——你總不能指望倭寇有什麽人性,那受害者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

既然已經知曉這樣的結局,那也只能救一個是一個。哪怕多保全一個縣,也為将來多蓄養一分元氣。更何況,後日倭寇侵略迅速擴大,何嘗不是由沿海官吏的軟弱引誘而來?“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設若一拳沒有打開,反而撲通跪倒,搖尾乞憐呢?倭寇來襲時沿海那種山崩地裂的局勢,簡直讓人心驚膽寒!

他必須得挑選一個精鋼不能奪其志的人物,才能像釘子一樣頂住異日山呼海嘯的狂潮!

這樣的大事容不得半點遮掩,非得心甘情願、志同道合不可。所以穆祺也毫不僞飾,直接交了底。

海剛峰稍稍動容,但還是噓了口氣。

“……如果東南真到了這個地步。”他慢慢道:“以在下微薄之力,未必能挽回什麽。只怕反而會誤了大局。”

不提個人的生死榮辱,而只論抗倭的大局,那言下之意就很明确了。

“既然是我舉薦了先生,那當然要負責到底。”穆祺指了指桌上的腰帶:“只要先生拿着這條腰帶上任,那穆國公府在江南的一切力量便聽由先生驅使。強龍與地頭蛇難較勝負,但總能讓人忌憚一二。此外,朝中不久之後就會有莫大的變故,屆時先生若能借力打力,定能有意料不到的收獲……至少至少,也能把倭人的間諜們一掃而空,不留後患。”

海剛峰一愣:“會有什麽變故?”

若真如穆國公世子所言,倭人的探子已經猖狂到可以公然持令牌招搖過市,那必然已經是樹大根深,難以拔除;即使國公府這樣的勳貴,也很難一掃而光。除非……除非當今皇帝下定決斷,不惜攪動朝局,也要以雷霆之勢,強力一擊。

但飛玄真君清妙帝君,會是這樣為沿海百姓着想的人麽?

作為随駕數年的近臣,穆國公世子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不是。

但在海剛峰疑惑的表情之前,穆祺卻只微微一笑:

“這個嘛,就是天機不可洩漏了。”

大概是想起了穆國公府的身份,在世子擺足了“我上面有人”的架勢之後,海剛峰似乎終于被說服了。他沉思片刻,還是拱手一禮:

“若真如世子所言,在下願竭綿薄之力。”

·

以穆國公府的權勢,安排一個上虞縣丞是綽綽有餘,毫不費力;上虞又是歷次倭寇襲擾的重點,本該着力經營。但當地的情形實在太糟,貿然派官純屬坑人,反複舉棋不定,才拖到了現在。

如今能有幸抽到海剛峰這張ssr,穆祺的一顆心也算是松下來了。江浙的局勢錯綜複雜,恐怕也只有請出海剛峰這把神劍,才能彈壓局面,籌備海防。另一面講,原本歷史上海剛峰一口氣考十幾年的進士,純粹就是浪費時間;以他這樣牛皮閃閃的大人物,屬于到哪裏哪裏發光,根本掩蓋不住鋒芒。要是遵照約定早十幾年踏入仕途,那最後就不只是區區都禦史、小小副國的身份了。

——沒錯,對海剛峰這類人物來說,都禦史也不過是區區而已。

雖然國朝舊制,非翰林不入內閣;但混個六部尚書,還是大有指望的。如果按時間推算,等海剛峰位列臺閣、參贊機務之時,也恰恰是張太岳修成正果,正式化身攝宗之日。他日兩大巅峰高手紫禁對決,那一番天雷勾動地火,那種歷史轉折的強勁張力,真讓世子激動得渾身發抖!

媽的,這個瓜我是吃定了!

·

這一番熱情持續了很久,等到穆祺親自送走海剛峰,才興致沖沖踏入書房,先是左右顧盼,一邊為自己的創意自得,一邊沉思揣摩,随後命人研墨鋪紙,拈起了木架上閑置許久的毛筆。

到了穆國公這個級別,寫折子寫公文一律有清客相公幫忙,甚至都不必揣摩字句;等到自己親自上手落筆,那基本就是要放大招了。

這确實也是大招。穆祺屏息凝神良久,才終于落下第一筆:

【密】

——不錯,這是一封密奏。

老道士醉心丹藥之餘,同樣不忘鞏固權力;為了鉗制百官掌控局勢,賜給了不少親信密奏的權力,允許他們“風聞奏事”、“勿拘常理”,奏折內容也往往天馬行空,大大出乎正常邏輯之外。穆國公府乃皇帝鐵杆,世子當然也有這麽一顆密奏的銀印,只不過勳貴們集體擺爛躺平,很少使用而已了。

但現在逼到了極點,穆祺也顧不得往日的規矩。他逶迤寫下了自己這幾日與倭人談判的見聞,重點強調倭國的“中日并尊”、“東皇、西皇”、高麗“靖難”之說——當然,東廠黃公公肯定也會把同樣的消息帶給老道,但如何解讀情報,就是上書之人的能耐了。

譬如,在寫完倭人種種妄語之後,穆祺沒有如尋常臣子一般痛斥彼等國的不臣之心,而是宕開一筆,寫下了倭國“建文後人”的傳言。

先有“建文後人”,再有“中日并尊”,您不覺得這實在太巧了麽陛下?

當然,這只是捕風捉影,預先埋一顆暗子,以觀後效而已。但以穆祺的身份,卻格外适合埋這顆暗子——他祖上是跟着太宗皇帝奉天靖難、一路南下的;正因這樣的家學淵源,所以沒有人比穆國公世子更懂建文餘孽!

至于倭國為什麽會有建文餘孽,那其實也不難解釋。當年太宗皇帝命人六下南洋,不就是在想在海外尋找自己侄兒的蹤跡麽?建文蹈于海外,本來就是國朝的共識。

而衆所周知,高祖皇帝計劃缜密,早就給後代子孫預備了諸多脫逃的門路。即使真要從海上逃遁,安身也不會只局限于區區南洋一地,四處奔波,随時隐蔽,才是上策。太宗皇帝之所以徒勞無功,正是沒有看破自己親爹的招數!

穆祺籌謀已久,此刻靈感迸發,洋洋灑灑,頃刻間便寫下數百上千字,一吐心中暢想。要論文辭優美,引經據典,他當然遠不能與翰林學士相比;但論史料充足,想象豐富,天下又有誰是他的敵手?他以一列舉了倭國高麗安南緬甸諸多的史料,逐一分析比對,仔細揣摩,大開腦洞,最後嚴謹的得出了自己的推想:

從種種證據判斷,建文帝及其餘孽必然預備了一個遠逃海外、四散流布的方案;企圖借着海外的勢力反攻大陸,再行複辟。

——這就是持續兩百年,綿延近十代人的流浪建文計劃,爾等文官識不識得?

認不得也沒有關系,穆國公世子火眼金睛,已經一眼看穿了建文餘孽的詭計。他甚至還可以大膽斷定,海外倭國就是建文餘孽反攻大陸的重要基地,倭人野心難馴,所以才這般的狂悖不經,惡逆犯上!

你說倭國并無此意?那我倒問問你,如果不是圖謀反攻中原,他們往沿海安插間諜、派遣倭寇、收買京中官員,又是要做什麽?

——你看,這種種蛛絲馬跡,一一都連上了吧?鐵一樣的事實橫亘在前,誰還敢诽謗世子是在發癫胡說?這樣的心思缜密、高瞻遠矚,不是精忠報國又是什麽!

如此寫到最後,穆祺筆鋒一轉,為自己的密折訂下最後的基調:

【……正因如此,才必得加強海軍,籌備海防,上慰太宗皇帝在天之英靈。畢竟,中倭友誼淵遠流長,絕不允許一小撮建文分子阻止了中倭邦交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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