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琉璃蛋
第23章 琉璃蛋
當年三月二十八日, 在西苑宅了大半年的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終于挪動了他的尊臀,到京郊的禦苑踏青散散心,順帶着召集親近的詞臣學士道士高人作陪, 在賞景之餘聽人吟詩作賦拍馬屁,歌舞升平,好不自在。
在這樣閑适散淡的時候, 最适合造一點若有似無的謠言了。私下侍奉左右的翰林學士柳孟景眼見皇帝心情實在不錯, 在奉承之餘提及近日的政事,言談中開始有意無意的指斥闫東樓與穆國公世子的僭越無禮, 居然敢勾結司禮監太監欺上瞞下, 擅自廷杖言官——據說下的手還相當之狠,被杖責的周給事中現在爬都爬不起來了。
清貴顯要的翰林學士, 本不會在意一個小小的給事中。但項莊舞劍,意在奪權,如果能借着周至成案給對手潑一盆髒水, 搞不好就能順理成章的染指朝貢事務,大大擴張翰林院的權限。官場權鬥永無休止,奧妙就在這裏。
以高祖皇帝的舊制, 京中官員的一切刑賞都要皇帝親自過目, 以示威福操之于上,絕不容權柄下移。但後世子孫到底沒有祖宗那肝上長了個腦子的精力,許多小事也只好放手;司禮監常常自行決斷, 事後禀報即可。闫東樓為了以快打快, 防止清流反撲,便借用了這個舊例。可無論如何, 潛規則終究上不得臺面,真要硬扣帽子, 一個“跋扈”是決計免不了的。
到了這樣的緊要關頭,就看出簡在帝心的好處了。要是事情中牽扯的是尋常小官,大概皇帝無心搭理,随口說一聲知道了就算完;便可由得柳學士拿着雞毛當令箭,下朝後大張旗鼓、拼命整人。但現在挂上了穆國公世子這個揚名內外的人物,真君便不能不仔細多問兩句,展示自己對功勳之後的無限包容。
不過,大概是心情愉快精力旺盛,想看一看大臣們撕逼解悶,飛玄真君特意把場面弄得大了點,除了召當事人禦前回話以外,還特意把內閣閣僚司禮監秉筆乃至随侍的翰林學士們一起叫上,在禦苑裏挑了個又敞亮又開闊的臺子,舒舒服服準備看戲。
野外不拘規矩,大家行了個禮就各自站好。飛玄真君抖一抖衣袖盤膝坐下,示意柳孟景上前進言。而柳學士謝恩方畢,真君耳邊便是叮咚一響,傳來了久違的機械聲:
【卧槽,琉璃蛋!】
真君擡起的手微微僵住了。在石臺花柳披拂之下,兩道目光逡巡片刻,筆直盯住了柳學士官帽下那顆精光溜滑的大腦袋!
沒錯,翰林院學士五人之中,柳學士能獨樹一幟,特享大名,靠的不僅僅是筆頭上的功夫,更是他那顆異于常人、格外光滑的腦袋。翰林學士随行草诏、勞心勞力,偶爾還要翼贊真君的重金屬蹦迪大趴,那發際線岌岌可危,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如柳學士一般寸毛不存,精光一片,還是比較罕見的。
更何況,柳大學士還不僅是頭發的問題——據說柳學士家資殷富,頗善養生;堅持至今,其餘效用還不明顯,但皮膚卻的确是養得又光又滑,渾無瑕疵;一顆渾圓的腦袋在日光下竟灼灼閃光,宛如奇寶,這“琉璃蛋”三個字,倒真是恰如其分!
真君倒吸一口涼氣,總算把喉嚨裏的動靜憋成了一聲嗆咳,沒有把口水給當衆噴出來。
不過,天書倒也沒有low到搞人身攻擊。叮咚第二聲響後,真君聽到了剩下的吐槽:
【琉璃蛋,琉璃蛋,光不溜丢不粘手!哎,據說這姓柳的是學太極出身,號稱是不沾鍋成精、泥鳅大仙下凡;生平別的不會,就是一手甩鍋大法,爐火純青,莫能抵擋。真不知道這貨禦前奏對,又要給人甩什麽鍋?】
琉璃——柳學士顯然是聽不到這樣惡毒的腹诽了;他理一理衣裳,緩步上前,開始慢條斯理的引經據典,溫文爾雅婉轉柔和,但其中字字句句,卻分明是指着闫東樓與穆祺在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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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閣老何等聰明,站在後面聽了幾句,立刻就知道現下的兇險。翰林學士位高權重,一旦出手絕無虛發,而高手過招暗潮洶湧,在這樣言語機鋒彼此陰陽的重要關口,穆國公世子的文化水平是基本指望不上的,必須得自己出馬,才能力挽狂瀾。他按下怒氣慢慢細聽,試圖從言語中找出駁斥的漏洞,但越聽卻越是心驚——姓柳的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但除了斥責他們逾越法度僭越妄為之外,居然沒有涉及到一丁點實際內容!
能口若懸河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上千字卻不包含任何有用的信息量,這大概也是翰林學士的獨門本事。但等今日親身領教了本事,小閣老才深深體會到了這門功夫的厲害——實際上,周至成的案子他已經調查再三,無論私通倭寇還是言辭牽涉建文餘孽,都算證據确鑿;柳孟景無論從何處着手,小閣老都能義正詞嚴,噴得他上天無門,決計沒有翻身的餘地。
——可是沒想到吧,柳學士彈劾了一大堆,居然壓根就不提案子的實際情況!
不提就是沒破綻,不接就是沒傷害。一堆空話繞來繞去,只是咬死了他們狂妄越矩的罪名說事,根本不涉及周至成半句。一言蔽之,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周至成有罪無罪我不管,但你們膽敢無旨行事,那就是對皇上的态度有問題!
對皇上的态度,就是大是大非問題;在大是大非問題面前,你還敢跟我談犯罪事實?!
小閣老迅速領悟了這個打法,但剛一明白這個打法,肚子裏立刻就是一股子酸水湧上來!
媽的,站在幹岸看船翻,袖手旁觀不沾泥,天下竟有比我還要厚顏無恥的人!
但即使柳學士再厚顏無恥,小閣老也是無可奈何。琉璃蛋能留名史冊,不沾鍋的功夫當然天下無敵;他今天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出言彈劾,本就預備好了一切後路——翰林學士不預外務,不懂案子很正常,可以理直氣壯的繞過具體細節;而學士乃朝廷近臣,關心關心官員對皇帝的态度,又有什麽不對?
處處算計處處精,噎得小閣老回不了話來。等到柳學士發表完他長篇大論卻又空洞無物的論調,小閣老只能硬憋出一句:
“周至成大逆不道,我們是上憤君父之慨,哪裏像你這樣吹毛求疵!”
“憤君父之慨,就能逾越高祖皇帝的法度麽?”柳學士輕輕道:“聖上以仁孝治天下,所思所想,必然都是光大高祖皇帝的遺德。小閣老自作主張,在下不敢茍同。”
說罷,他微微而笑,遙遙向禦座上的飛玄真君拱一拱手,雖然話中陰毒刻薄之至,外表卻依舊是溫文爾雅,春風拂面。而真君盤坐看戲,此時也不覺展顏而笑,大為開懷——他當然看得懂琉璃蛋陰損狠辣的深沉心思,但既然沒有牽扯自己,那當然是下面扯頭花扯得越為高明,上面看得就越是興奮嘛。
撕得好,撕得好,可以再撕響些!
可惜,在場看戲的絕不止他一個。那該死的叮咚聲又響了:
【老東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還龇個牙在那兒樂呢。】
真君的笑容有點僵住了。
【不過琉璃蛋倒真是名不虛傳,居然能搞得闫東樓都下不來臺,也算是天下獨一份的功力。嘿嘿,要麽就是春秋大義,要麽就是祖宗法度,處處扛着老道士的大招牌處力壓政敵,又會舔人又會整人,自己手上還不沾半點泥污;這泥鳅一樣的身段,無怪乎将來能位列內閣。要不是被本朝的神劍給剝了臉皮,怕不是還真要靠這手不沾鍋的功夫垂名青史了。
這種賤人當然是很好用的,老道士後來選他入閣,未嘗沒有借他來整人的意思。但是吧,老登也是太小瞧琉璃蛋的不沾鍋功夫了——琉璃蛋在內閣混了幾年,基本方針是逢君之惡壞事做絕,道德下限比闫黨那群類人生物還低;除此以外就是磨練文筆,反複修改日記。等到老登一蹬腿走了,琉璃蛋告老還鄉之後,直接把精心撰寫的日記統統印刻發表,鼓動門生大肆宣傳,将鍋全都扣到了飛玄真君頭上,自己輕松洗白,轉身立牌坊去也。
——妹想到吧?老登裝了一輩子聖君仁主,讓闫分宜許少湖背了一輩子的黑鍋,臨了了居然被這朵楚楚可憐的盛世老白蓮給坑到了地溝裏。打了一輩子鷹,叫麻雀啄了眼吶!
所以說,正經人誰特麽天天改日記啊,寒碜。】
一擊中的,刺心剜骨,飛玄真君……飛玄真君當時就有些繃不太住了!
他面目扭曲,鼻喘粗氣,活似在喉嚨中憋出了個大的,但大庭廣衆之下,又實在不好發洩,只能硬生生咬牙不語。只是心中狂潮翻湧,恨不能立刻抓起手邊的棒槌,劈頭砸下去!
——他媽的,欺天啦!
下面雖然唇槍舌劍,眼角餘光卻始終盯着臺上最終的裁判,眼見皇帝的表情古怪好似便秘,雙方的心中立刻就起了波瀾。尤其是小閣老落于下風,更是忐忑不安——為了避嫌起見,闫閣老許閣老都告假在家,沒有參加這次庭議;設或被姓柳的扣一個僭越的帽子,自己還真是難以還手!
在這樣的窘境中,小閣老只能咬定“吹毛求疵”不放口,還要厲聲反駁,以壯聲勢:
“我們為了皇上做事,為了朝廷做事,什麽苦都可以受;但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誰做的事情越多,受的委屈就越大!姓柳的,你這樣攪來攪去,将來壞了朝貢的大局,我怕你承受不起!”
這般義正詞嚴,真仿佛有古君子之風。但柳學士神色自若,毫不費力便破解了小閣老虛張聲勢的大招:
“‘攪來攪去’?小閣老,有一句話叫‘敬天法祖’,又有一句話,叫‘天下是祖宗的天下,樣樣都該照着祖宗的規矩辦’;這兩句,一句是聖人說的,一句是當今聖上說的。我按着這兩句話來問話,就叫做‘攪來攪去’麽?請小閣老指點我。”
小閣老一時無言,柳學士卻仍舊毫不放松:
“什麽是‘壞了大局’?聽小閣老的意思,不按着你們那一套先斬後奏、僭越犯上的法子辦,朝廷的大局便要亂了,國家就要亡了?!”
滴一聲響動,天書立刻出聲:
【難說。】
飛玄真君:…………
言辭咄咄,擲地有聲,小閣老再難抵抗。眼見局勢急轉直下,旁觀許久的穆國公世子終于向前一步:
“柳學士這話,在下卻有些疑問。”
柳學士笑意盈盈,灑然轉身,一顆光頭在日光下盈盈閃亮,盡顯潇灑從容——奸詐如闫東樓尚且頂不住自己三言兩語,何況區區一個纨绔!他自信開口,決定五句之內,将此人斬于馬下:
“世子請說。”
“我以為,事有從經,也有從權,不宜求全責備。”穆祺道:“人總有疏忽的時候,只要沒有違背大的原則,又何必苦苦苛責,上綱上線呢?”
聞聽此言,闫東樓臉色大變,剎那間幾乎痛苦扭曲,不能自已——他知道穆國公世子不懂朝堂交鋒,但萬萬沒料到居然能菜到如此地步!什麽“總有疏忽的時候”?這不就是親口承認自己犯下了錯誤麽?自己已經承認,還能怎麽辯解?!
一言喪邦,一言喪邦,僅僅這一句話,他們便算是一敗塗地了!
柳學士愣了一愣,表情都微有空白,仿佛是不相信勝利來得如此之突然。但片刻之後他笑容更盛,毫不留情的給對手敲上了最後的釘子:
“世子所言,我不敢茍同!但凡涉及君上,便沒有小事,只有大事。什麽叫‘疏忽’,為何早不疏忽、晚不疏忽,偏偏在聖上的事情上疏忽?此居心誠不可問。如果這都可以放過,那我亦不敢多言了!”
說到此處,他正氣淩然,還向禦座上躬身一拜,表達自己忠君的一片拳拳之心。而座位上的老道士面色晦暗,眼神狠戾,似乎也被穆國公世子的話語激怒,即将下最後的判決了。
眼見形勢惡劣之至,世子的神色卻依舊毫無變動。他平平開口:
“學士當真這麽想?”
柳學士看了他一眼,忽然記起穆國公世子的某些傳聞。于是悄悄往侍衛處挪動一步,才毅然開口:
“那是自然。只要一心忠愛聖上,實心辦事,哪裏會有什麽疏忽?”
穆祺嘆了口氣。
“好吧……我聽說學士是國史館編修,負責訂正校閱過往的史料。”他靜靜道:“恰好,在下讀國史館編修的《元史》時有一處不解,想要請教學士——官修《元史》中記載末帝十五年的形勢,說丞相統兵剿賊,什麽‘至高郵,連戰皆捷。匪兵大敗。’,又有什麽“賊僧于江南肆為逆惡”……這說的是哪一段情形吶?”
柳學士呵了一聲,最後一絲警惕也放了下來。他還以為穆國公世子私下有高手支招,試圖在禮法倫理上找他的麻煩呢。如今只提一句蒙元史,和贻笑大方有什麽區別?翰林學士學富五車,這樣的史實簡直是随口就來:
“高祖興于微末,提三尺劍而取天下。元末帝十五年時,我高祖皇帝起于江南,恰恰虎踞于高郵一帶……”
一語未畢,柳學士忽的噎住了。
——不僅僅他噎住了,全場上百個重臣侍衛學士太監,乃至于盤坐高處的飛玄真君,都在同一刻噎住了。
高祖在元末帝十五年時恰恰駐守江南高郵,那《元史》中被官兵進剿的那個“匪兵”、禍亂江南的那個“賊僧”,該不會,難道說,莫不成,指的就是——高祖皇帝吧?
朝廷自己修訂的《元史》,居然将本朝高祖稱為“賊僧”、“匪”……這他媽該算個什麽性質啊?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知道,在那恐怖的一分鐘裏,諾大涼臺上只有可怕而沉重的寂靜,連呼吸之聲都聽不到半點。衆人表情空白,只是呆呆的望着中間木棍一樣僵立的柳學士。
不……不可能吧?
如此寂靜片刻,高臺上終于響起了一聲尖利的暴吼:
“——蠢貨,忘八,白癡!再在這裏遲疑發呆,朕便誅滅你們九族!去取快馬,去取勘合,立刻把元史給朕帶過來!”
·
等候《元史》的三刻鐘,大概是在場重臣人生中最痛苦的三刻鐘。飛玄真君是盤坐在上一臉鐵青,太監侍衛是低頭縮肩一聲不吭,站在下首的學士們則是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同時窮盡此生所有的智慧腦力,拼命回憶自己曾修訂過的《元史》內容。
——然後他們就悲哀的發現,自己居然一個字也記不起來了!
這其實也不能怪翰林學士們。《元史》是在高皇帝時下令編撰的,為了彰顯正統打擊蒙古,進度快得飛上天去,區區一年半就修完了九十年統共二百一十卷的歷史。但蘿蔔快了不洗泥,很多內容幹脆就是原始檔案生吞活剝,甚至編者中搞不好還有蒙元餘孽;成書中夾雜私貨錯漏,那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按理說編撰之後,歷代學士還要按時修訂,但蒙元已滅,誰又會苦苦追究前朝?更不用說《元史》質量低劣、诘屈聱牙,到處都是什麽“阿布裏哥”、“八都魯’、‘鐵木爾’之類莫名其妙的名字,又常常有什麽“氣力裏”、“也麽呵”之類狗屁不通的白話。皇帝既懶得看,翰林院也懶得修;除了按時點卯記個數,基本就是丢在倉庫吃灰而已。
所以這天殺的“賊”字,便悄無聲息混了進來,還安然無恙呆了上百年!
奶奶的,你這可是害苦了我們呀!
翰林學士們搖搖欲墜,在心中拼命唾罵摸魚的前輩,同時賣力期盼,希望這只是世子不學無術,一時看錯了文字,而不是天上真多了這麽一個可以把所有人坑進去的窟窿!
至于柳學士麽……大概已經很難認為他還保有意識了;雖然真相不明,一時沒有人動他,但柳學士木立原地,已經是連腦門都不再閃亮了。
這三刻鐘過得很快,大汗淋漓的侍衛從馬上翻身而下,狂奔着爬上高臺,雙手捧上了一匣厚書。皇帝一把奪過,僅僅翻閱數頁,便猛然暴起,将數斤厚書兜頭砸下:
“你修了他媽個頭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