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游

第25章 西游

在一聲短促的尖叫之後, 天書再不發聲,回歸了冷漠的寂靜。飛玄真君心中狂潮湧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只是格外詳細的盤問了李句容口中的那位“吳姓士子”,仿佛頗感興趣。

李句容有些出乎意外,但心中也甚是高興。他與射陽居士吳承恩自幼相知, 情分并不因彼此地位的更替而稍有差異。只是吳承恩功名蹭蹬, 十幾年寒窗磨砺,到如今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 他也深以為憾。功名全憑上意, 要是能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臉,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飛玄真君仔細聆聽, 反複斟酌,但想來想去,終究沒搞明白這吳承恩與天書有什麽關系。他只能将《西游記》三個字牢牢記下, 等待後日查驗。

天書好容易吐露出一點幹貨,豈能輕易放手?飛玄真君心潮澎湃,一時連生氣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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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的朝會開到中午才散。但這一次偶然召集的廷議, 卻激發了難以想象的餘波;當日中午, 飛玄真君即令李再芳傳旨上下,罷黜柳孟景一切官職功名,追毀出身以來文字, 扔進東廠候審;同時嚴厲申斥翰林院上下“貪懦誤國”、“不學無術”, 命他們閉門讀書反省己身,再不得過問政務!

明眼人都知道, 《元史》這樣天大的疏漏,絕不是區區一個琉璃蛋所能背負;翰林院諸學士同進同退, 少說也得是個失察不敬的罪名。只不過翰林學士地位太高,全數罷逐震動朝野,皇帝才不能不暫時忍耐一二而已。但聖旨氣勢洶洶,言下的暗示同樣也極為明白了——等到這一屆科舉選出新人,老子立刻把你們趕到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去看王八孵蛋!

罵高祖皇帝是賊僧是吧?你的祖宗十八代晚上都別睡太死了!

飛玄真君平日擺歸擺,動起真格來沒有人敢敷衍。當日朝會剛散,接到嚴旨的東廠太監便傾巢而出,惡狗撲食一樣滿京搜捕,照着小閣老和穆國公世子給的通倭名單抓人——皇帝老子的怒氣已經爆表,手下人只有拼命加倍執行,往日裏的什麽規矩體面此時都顧不得了;不單大小官員被抓了一堆,就連倭國使者悄悄派去聯絡內外的心腹都被堵在了路上,直接扔進天牢。

東廠公公久經考驗,連死人嘴裏都能撬出話來。但這一回大約是太着急了手法有點粗燥,給倭國心腹上了幾道刑罰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本來還以為是碰巧抓了個訓練有素的大魚,驚動了上面的大太監親自查看,才發現了端倪——這人漢語就是一泡稀爛,你讓他怎麽招?

怪不得受刑時什麽“八嘎”、“大滅”喊個不停,公公們還覺得是這小子心懷不滿,詛咒聖朝呢!

為了順藤摸瓜,東廠又從小閣老手上請了個懂倭語的通事陪審。但或許是先前只打不問整出了什麽問題,開始訊問後犯人倒是痛哭流涕大招特招,把罪名統統承認了下來,只是招的內容嘛……

“別打了,別打了,我都認!”倭國心腹一把鼻涕一把淚,精神接近崩潰:“你們問建文——建文皇帝?是的,建文皇帝當年在南京的那把火,就是我放的!”

通事翻譯之後,聽審的大太監們都沉默了。

如此冷場片刻,黃公公終于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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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地步,還敢狂言妄語!左右,着實給我打!”

“大滅,大滅,別打了,哎喲——你們到底要我招什麽?!好吧,當初建文皇帝決意削藩,也是我挑唆的!一切都是我幹的——媽呀,媽呀,呀咩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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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在把國朝定鼎所有的壞事全部都招認了一遍之後,久經考驗的公公們還是從犯人崩潰的胡言亂語中整理出不少有用的信息,并迅速派人送給了小閣老與穆國公世子——真君口谕,要此二人“一并接手”,那東廠當然是全力配合,随時策應。就算此後真出了什麽岔子,至少也有個人分鍋嘛。

穆祺如獲至寶,将送來的消息仔細整理一遍,随後換了身絕不起眼的衣裳,帶着幾個心腹從角門悄悄出去,假借着禮賢下士的名頭,去看望了還在收拾東西預備搬家的歸先生。他命仆役幫着收拾整理,上下打點;自己則順理成章的擺脫衆人,悄沒聲息的踱入了海剛峰的房中。

雙方早有默契,寒暄幾句後便直入正題。穆祺将這幾日朝局的重大變化告知了海剛峰,剛峰先生愕然片刻,随即大喜:

“朝廷竟毅然決斷,要斬除倭人在京中的耳目了!聖上天縱英明,天下蒼生之福!”

穆祺愣了一愣,随後反應過來。雖然他這個事後諸葛亮一眼就能看穿老登道袍下的龌蹉心思,但正所謂驢糞蛋子表面光,老登扭捏作态陰陽怪氣,幾十年cos聖君仁主渾然忘我,至少在底層的名聲還是有那麽一些的。剛峰先生畢竟是窮鄉僻壤寒窗苦讀出來的,一時摸不透老壁燈的底褲,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這也沒有關系,等海先生到浙江官場混兩年,大概就能對飛玄真君的拟人程度有個基本的了解了。在此之前,什麽解釋都是沒用的——他總不能告訴剛峰先生,倭人和倭人的耳目,其實是自己用文字獄的手段搞翻的吧?

穆國公世子可以不要臉,他穆祺還得要臉呢!

穆祺只能轉移話題,又談及東廠審問要犯的細節,同時從袖中取出一卷紙筒,重重拍在了桌上,迅猛向前一推。

他嘆息道:“東廠确實有那麽兩手,審訊出的紀要中有不少關鍵的消息。要是先生能過目一二,必然可以洞悉沿海的情形,比兵部的文檔還要管用。”

海剛峰盯住了那卷紙筒,他也不能不盯住那張紙筒,因為世子就差把這玩意兒捅到他臉上了:

“這是……”

“這當然不會是東廠審訊的紀要!”穆祺義正詞嚴:“東廠是陛下的家奴,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尋常大臣自然是沾染的越少越好。我怎麽會明知故犯,把審訊紀要帶出來呢?這是多大的是非啊!”

海剛峰:…………

“那這到底是什麽?”

“這個?這個嘛,是某個虛構的勳貴子弟從某個虛構的特務機構中打聽出了某些虛構的消息,然後用這虛構的消息寫了一本純屬虛構的話本。”世子正色道:“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所以這就是一份毫無價值的臆想,剛峰先生明白了麽?”

海剛峰……海剛峰的嘴角抽搐了片刻。

真的,在這麽短暫的一剎那,海剛峰幾乎都要懷疑自己先前的判斷了——也許京中沸沸揚揚的流言并無差錯,這穆國公世子真是個癫的?

正常人誰會說這種瘋話啊!

但他又能說什麽呢?他只能默然片刻,然後幹巴巴回話:

“我明白了。”

世子很滿意:

“明白就好。以後斷斷不可忘記。對了,此處哪裏有茶水攤子啊?我要去買幾壺熱茶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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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客房中就擺着老大一桶熱茶,但穆國公世子仍然自自在在的起身,在外面悠哉悠哉逛了兩刻鐘的功夫。等他溜達着轉回房內,海剛峰依舊是正襟危坐,神色默默,面前的紙卷依舊裹得嚴實,看不出有什麽挪動。

等到世子施施然坐好,剛峰先生才向他拱一拱手,鄭重出聲:

“原本以為倭寇的眼線只在南方偏遠鄉下,現在看來是大大錯了。這些倭人在京中千方百計的打聽海防的布置,打聽內廷的動向、沿海兵力的強弱。此居心誠不可問,世子的顧慮,果然是大有道理,在下亦不能不拜服。”

穆祺眨了眨眼:

“倭人在打聽海防?哎呀真不知道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有洩漏喔……當然,如果我們假設這個消息為真,那倒确實是天大的新聞——以現在江浙一帶的文恬武嬉,海防基本就等于零,真要讓倭人摸清楚了這個底細,恐怕下一次入侵就是近在咫尺。”

海剛峰平生頭一回被別人的表演噎得有點無語,默然片刻後幹脆移開話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江浙的局勢不是在下可以妄論的,但現在應該光複高祖皇帝的舊制,要先把要害地方的百姓整頓齊備,不能給倭寇可趁之機。”

雖然初出茅廬,但海剛峰淩厲老辣的政治眼光已然顯現了出來。即使再如何憂心倭寇,海剛峰依然清楚現在的局勢。沿海的軍政錯綜複雜,外力絕難插手;別說他一個小小舉人,即使将來出任地方官後借用穆國公府的力量,也不太可能攪得動那一攤爛泥——除非你真打算花幾年水磨工夫,仔仔細細殺個血流成河。

但不要說穆國公了,就是老登又能有這樣狠辣的魄力麽?很難的啦!

海剛峰只是剛直不是迂腐,早就在思索另辟蹊徑的法門。宣武二十年時,倭寇亦曾侵襲沿海,高祖皇帝便明發上谕,要百姓們“準備好刀子,殺了再說”,“砍得頭顱的好百姓,我重重賞他”,那真是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殺得倭寇屁滾尿流而去。借用這一道旨意,如今他大可以在上虞操練民兵,先鞏固好要害地帶的防禦。

穆國公世子側耳細聽,連連點頭,俨然也是大為贊賞。他抽出桌邊的墨筆,在草紙上匆匆寫下兩個名字,遞了過去:

“先生的謀略,我不甚嘆服之至,當然只有贊同的道理。不過練兵畢竟需要專才指點,在下不才,便替先生籌謀一二吧:這張紙上的俞、戚兩位将軍,都與國公府有一點交情;先生拿着我的寫的信去一趟,他二位一定會援手的。”

海剛峰肅然起身,雙手接過了那張薄薄的紙,仔細折好收入懷中。雙方彼此默契,本來不需要再有多餘的言語,但他沉默片刻,卻還是喟然嘆息:

“……只是,在下就算窮竭一切心力,恐怕也只能保住江浙一鄉一縣之地而已;設若倭寇進犯,江南千萬生民,便必要受此塗炭之苦了!世子對我的種種期望,我實在是萬分慚愧,也實在萬分不敢承當……小小的一個舉人,哪裏能左右大局呢?以現下的形勢,大概也只有雷霆萬鈞,煉骨洗髓,以當日高祖以一人而敵萬人的氣魄,才能挽回一二了!”

這一番話說得真摯誠懇,擲地有聲,一句句都帶着滾燙熱辣的真心。而穆祺字字聽得分明,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穿越以來裝瘋賣傻吐槽發癫,可以在各種拟人的油滑老登中應付自如(或者自以為應付自如);但這樣坦坦蕩蕩,一片赤心的剖白,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的!

他媽的,殺我別用真心來做刀啊!

他可以嬉皮笑臉油嘴滑舌一萬次,但這種無遮無掩比金子還要珍貴的真心卻能瞬間刺穿他一切可笑的防禦,露出吐槽和擺爛下面包裹的可怕現實——

無能!軟弱!貪生怕死!穿越這麽久了一事無成,像只猴子一樣上蹿下跳了這麽久,拼盡全力卻連個倭寇都無法阻攔!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你還是個國公世子,金尊玉貴、享受民脂民膏的肉食者!如今天下洶洶至此,難道你沒有責任嗎?你沒有罪過嗎?

穆祺能辯駁什麽?他一句話也辯駁不出來。他只能左右游移目光,狼狽得不敢出聲。

……當然,海剛峰的話絕非是蓄意影射,而是發自真誠;但正因為發自真誠,殺傷力才如此之巨大——大概是被先前徹查倭人的旨意誤導了,海剛峰居然真對老登升起來一絲希望;希望他能展現高祖皇帝的魄力,痛下決心力挽狂瀾。但世間莫大的悲劇就在這裏,相較于老登天良發現、展現魄力,還不如指望高祖皇帝如閃電般歸來,在看完子孫偉業之後還沒有被再次氣死,依然能夠動手殺人。

仁人志士的信任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但總有人要将他浪擲。瓦釜雷鳴,黃鐘毀棄,悲哀莫過于此。

……無論如何,太過于相信老登是必然要受傷的;如果幻想終究要破滅,早一點破滅總比晚一點破滅更好。穆祺硬下了心腸,決定自己來做這個萬惡的壞人。

“……先生想得太容易了。”他面無表情的說:“以戶部的估算,僅僅重建海防、準備小規模的艦隊,一年便要耗費百萬兩銀子以上。先生以為,朝廷拿得出這筆錢麽?”

海剛峰也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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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西游記》?”

飛玄真君抖了抖發黃的粗糙書頁,語氣不辨喜怒。

李再芳磕頭道:“回皇爺的話,皇城司和錦衣衛細細都查過了,應當就是這本《西游記》。”

昨日下朝之後,皇帝便急招心腹太監,命他們細查吳承恩與什麽《西游記》。而皇城司的探子用盡手段,才查出這《西游記》原來是那吳承恩居家無聊寫的什麽話本,此次上京拜訪老友,順帶着将稿子帶了過來,請李句容指點。

區區一個落第士子而已,即使搭上了李句容也不堪一提,搶也能把稿子搶過來。但飛玄真君下了死命要秘密行事,皇城司便花重金買通了吳家的仆役,悄悄将尚未完本的底稿偷出,緊急送到了西苑。

原本以為聖上催得如此之緊,必定是什麽要緊的文章。但李再芳在到手後翻了一翻,卻是看得滿腦子的莫名其妙。如今雖然呈了上來,仍舊小心提醒了一句:

“好教萬歲知道,這本書上都是些市井鄉談的神魔鬼怪、妖術玄法,還有大不敬的謗讪之言,怕是要污了萬歲的眼……”

別的也就罷了,書裏那姓孫的猴子不但大鬧天宮,還口口聲聲“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樣的悖逆大膽,豈非要将聖上激得勃然大怒?

但出乎意料,飛玄真君聞聽此言,不但毫無怒意,眼眸反而微微一亮——神魔鬼怪?妖術玄法?這不恰恰對了口味了麽!

數月以來他苦苦翻閱天書,但除了吐槽謾罵和神經質發作的撒潑打滾以外,沒有看到一丁點能和仙神法術沾邊的東西,搞得他私下都有了些懷疑。但現在《西游記》橫空而出,卻恰恰打消了老道士的一切疑慮,并再次激起了無限翻湧的熱情!

谪仙人專門提及一本滿是神魔妖怪的奇書,那又是想說明什麽?這本奇書與仙人仙法之間,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

這是什麽?這分明是成仙的機緣吶!

在此機緣面前,區區幾句謗讪又何傷大雅?飛玄真君一向胸懷寬廣,絕不會在意這一點小小的冒犯。

當然,法不傳六耳,真君也不願在心腹面前暴露如此緊要的私隐。于是他咳嗽一聲,拎起了那一冊晃悠的草稿:

“雖是市井鄉談,有時也能反應一點民意嘛!朕偶爾翻上幾頁随便看看,也算是體察民情了。”

說罷,他往軟榻上一靠,随便翻動了一頁。

半盞茶功夫之後,随便看看的陛下眯起了眼睛,翻開了第二頁。

……然後是第三頁,以及第四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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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最後一頁翻完,飛玄真君終于擡起頭來。他緩緩轉一轉脖子,感覺頸椎咔咔作響,肩膀居然有了些罕見的酸痛。

真君茫然擡頭,看到了門前偏西的太陽。

……他依稀記得,剛剛翻第一頁的時候,太陽還在正當中吧?

當然,這已經不再是重點了。真君沉默片刻,揮退了上前按肩膀的小太監,召來了殿外伺候的李再芳:

“這本書還沒寫完?”

李再芳點頭哈腰的回話:“萬歲聖明!聽吳承恩家的仆役說,他原本是要在這幾日在趕一章的,但因為進京後四處走訪朋友,事情也就耽擱了下來。”

聞聽此言,飛玄真君的心中立時便生出了怒火!

——一個編書寫小說的,不待在家裏天天更新,居然還四處閑逛,不務正業!再說了,這姓吳的斷在別處也就罷了,偏偏在《三打白骨精》、孫悟空回花果山的緊要地方斷了!這叫朕還看個什麽?!

欺天了!

老道士勃然大怒,不可自抑,但也許是顧及着天書的面子,他到底沒有發火,而是沉下臉來吩咐:

“你們悄悄的想個法子,讓那姓吳的趕快把書寫完,不許拖延,聽明白沒有?”

李再芳一頭霧水,趕緊答應了下來。老道士想了一想,又冷聲下令:

“你再想法子偷偷傳一句話去——不許說是朕說的!——就告訴那姓吳的,要是孫猴子受的委屈再出不了氣,叫他小心自個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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