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決心
第26章 決心
雖然命令稀奇古怪, 但飛玄真君這幾日以來常常發癫,下面也早已經是習慣了。李再芳仍然磕頭領命,不敢多言。真君起身踱了幾步, 卻又忽然開口:
“這本書上各色稀奇古怪的神魔異聞,倒頗有幾分奇趣……這姓吳的又是怎麽寫出來的?”
聽話聽聲,眼見萬歲爺對這吳承恩的小說似乎頗感興趣, 李再芳也不敢再提什麽市井鄉談的調調, 趕緊回話:
“聖明不過皇爺。據吳家貼身的仆役說,這書來歷的确不凡, 是那吳承恩白日偶然做夢, 在夢中被一個白胡子的老人家提攜着游遍五湖四海,廣閱珍奇, 又命他作書記錄一二,永傳後世。”
自然,這種神仙天啓, 夢中傳授的鬼話,大多不過是書商為了賣書所造的噱頭;模版一致套路相似,看兩本神魔小說就能爛熟于心。以現下江南出版業之發達, 要真一一計較起來, 那就是滿天下的神仙傾巢出動日日加班,也決計應付不了這麽多天授神書。
這樣的話連鄉野百姓也隐瞞不住,何況精明敏銳的飛玄真君?李再芳特意如此奏對, 也只是想以這荒誕不經的神仙轶事引得飛玄真君開懷一笑, 方便詳細解釋而已。
但出乎意料,這簡單的一句回話之後, 飛玄真君的臉色卻驟然變化了!
木然沉默片刻,真君緩緩的、緩緩的長吸了一口了冷氣, 在長袖中将那本《西游記》攥得死緊:
“吳家的仆役真是這麽說的?”
聽到萬歲聲音有些不太對頭,李再芳一句也不敢多說了:
“奴婢豈敢欺瞞皇爺!”
更長時間的沉默,然後飛玄真君再次開口,語氣卻隐約帶着點朦胧與恍惚:
“……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
等到殿中空無一人,飛玄真君再也按捺不住,将那《西游記》緊緊按在胸口,長袖一卷,大撲棱蛾子飄飄然飛過偌大殿閣,撲到供奉着天地三清及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結結實實就是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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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傳書,夢游四海!這是什麽夢幻經歷,主角模板?無怪乎天書會特意提及這《西游記》,這分明就是為真君預備的指南!
蒼天呀!祖宗呀!道爺我終于要成了!
一絲不茍的三跪九叩之後,道爺從懷中取出那本珍貴之至、天人所授的玄妙神書,恭恭敬敬供奉在了香案之上。
說實話,修了這幾十年終于從天書中窺探到了一點神魔秘術、仙人傳法的影子,那一瞬間的狂喜真是不可言喻。要不是下人面前還要保持幾分矜持,大概真君早就兩腳跳到了天上去,勒令錦衣衛東廠皇城司乃至宮中一切的特務傾巢出動,去細查吳承恩及方圓五百裏內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了!
但在關鍵時刻,到底是幾十年修身養氣的功夫起了作用,一股真氣橫亘于心,居然在此間不容發之際,強行壓下了翻湧猶如烈火的狂喜亂舞。而現在狂喜稍歇,理智重新又占領了高地。真君迅速意識到,自己絕不能輕易對吳承恩出手,更不能粗暴幹涉《西游記》的創作——如果這玩意兒真是仙人指點所成,又有天書谪仙的關注,那自己貿然出手,會不會打亂了上面的方略?
別的也就罷了,萬一這本《西游記》還牽涉到上仙的什麽大事,幹系到仙界至關重要的kpi,那自己這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清妙帝君将來飛升天庭,又怎麽和未來的同事相處呢?
同事之間還是要講究團結的嘛!真君是寬宏大量的,是通情達理的,是很通人性的,當然不能為了自己的一點便利,就妨礙未來同事的工作。
……所以,粗暴的、直接的辦法,是絕不可取了。在皇城司秘密查出更多的消息之前,真君唯一也是最大的信息源,也只有眼下這本《西游記》了。
那麽,這本書裏到底隐藏着什麽?
飛玄真君以清水淨手,小心翻開了目錄,從頭再一字一字讀起。
當然,這其實并沒有什麽必要。真君博聞強記,天資過人,剛剛仔細品讀小說,已經将情節記了個大差不差。西游記全書的精華,當然在大鬧天宮及唐僧取經之後。但這些仙家神通的玄妙鬥法,卻并不是真君關注的重點——或者說現在還不是關注的重點;真君念茲在茲的,只有一個問題:
書中那只姓孫的猴子,到底是怎麽成仙的來着?
他将書的前兩回翻閱了足足五次,每一個字都爛熟于心;并詳細揣摩了孫猴子拜谒菩提祖師的段落。《西游記》中大量引用丹道口訣、道家術語,但在修持數十年的修仙老炮飛玄真君看來,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無甚出奇;可其中反複強調的某些意象,卻引起了真君莫大的注意——以第一回的記載,孫猴子決意學仙之後,先是乘坐木筏,漂洋過海至南贍部洲求法;七八年一無所得,又設法渡過大洋,終于在西牛賀洲尋到了菩提祖師。
為什麽要兩次提及大海?為什麽要渡海才能尋仙?
剎那間靈光一閃,真君心如擂鼓,恰如醍醐灌頂,将過往一切的細節統統連起來了——他猛然記起,那本天書雖然怨氣滿腹,到處詛咒,從上到下由裏到外無一不噴,但似乎從來沒有噴過抵抗倭寇、重開海貿的政策!
如今想來,這私心早就是昭然若揭了。谪仙人為什麽對海外的事務如此之寬容?因為求仙之路,就在大海之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道爺悟了!
瞬息中想通此節,真君亢奮得渾身發抖,不能自已,只覺數十年嘔心瀝血的苦功磨砺,終于沒有白費,到底感動了仙人下凡,為自己傳達成仙的機密(當然,天書中的什麽老登、壁燈雲雲,大概只是仙人順手的考驗,就實在無足介意了)。而現在——現在萬事皆備,他離成仙了道的長生大業,只差一支出海的船隊了!
飛玄真君按捺不住,幾乎就要拎起棒槌狂敲鐘磬,命令心腹迅速入內,趕緊籌辦修船出海求取長生的大事。但到底是禦座上坐了幾十年的皇帝,他剛剛起身拎起金擊子,便忽的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朝廷的海防,能夠支持他求仙的大業麽?
別說是大張旗鼓的求仙艦隊,就是小股的商船貨船,現在又能在海上自由行動,往來通暢嗎?
大股船隊招搖而出,上面搞不好還有獻給仙人的珍貴禮物……你當四處搶掠,往來如風的倭寇與海賊不存在是吧?
——顯然,以當下情形而論,就算皇帝真派人在海外尋覓到了仙人蹤跡,怕不也要在半路被海盜截獲,白白便宜了不幹人事的蠻夷。
無怪乎天書對倭寇與海盜懷恨在心,從不非議抗倭的政策了。飛玄真君想通此節之後,霎時間也是熱血上湧,不可自抑,七竅中都要噴出三昧真火來!
竟敢阻擋道爺成仙飛升之路?我看爾等已經有了取死之道!
朕的機緣,朕的仙路!這已經不是欺天了,這直接就是逆天!
龍有逆鱗,不可撄,撄之必殺人。想一想自己辛苦數十年嘔心瀝血的修煉功夫,再想一想那千古一現、轉瞬即逝的成仙機緣。道爺的臉色陰晴變化數輪,終于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他再次拎起了金擊子,重重敲下:
“李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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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啷一聲巨響,內廷總管匆匆趕了進來,行禮後匍匐在地,不敢出聲。但他偷眼向上一望,心中仍不由打鼓:怎麽皇帝片刻不見,現在看起來又是一副急了眼的神色呢?
真君冷冷道:“朕先前叫爾等去查太宗皇帝征倭的檔案,你們查過了沒有?”
這一句話實在是意料不到,李再芳愣了一愣才小心回答:“回皇爺的話,太宗皇帝的檔案實在太多,奴婢吩咐他們查過後寫了條陳送上來,一一呈皇爺過目。皇爺要是急用,奴婢再加派人手。”
飛玄真君默然片刻,終于哼了一聲:
“爾等看了檔案,以為太宗時的海防,與現下相比如何?”
李再芳:…………
任憑內廷總管老練圓滑長袖善舞,此時居然也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了——太宗朝與如今的海防相比如何,您老自己還能不知道麽?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覺得現在的海防很出色吧?
到底是誰給您老的自信做這種對比啊?登月碰瓷不可取啊陛下!
當現實的差距大到一定地步,即使谄媚跪舔都顯得像是在陰陽怪氣。李再芳思前想後,實在不知道怎麽委婉的闡述事實,幹脆只有閉嘴拉倒,磕頭不疊。
所幸,道長今日似乎并不想找心腹的麻煩。他哼了第二聲:
“……既然如此,那要把現在的海防收拾起來,置辦幾艘差不多的海船,再整頓整頓上下混吃混喝的廢物,大概要花多少銀子?”
李再芳的心又抖了一抖。他依稀記得,皇帝在命人整理太宗朝檔案之餘,也曾悄悄問過幾個知兵的老太監征倭及下西洋的消息,但聽完大致開銷之後,立刻就是閉嘴不言,拖延至今。現在又要提到銀子的問題,怕是很難敷衍過去。
他是太知道自己這位主上的脾性了,要是問答中稍有不慎,觸碰到飛玄真君未知的雷區(“朕的錢!”),那他大概也只有滾回去給太宗皇帝守靈了。
飛玄真君盤坐在上,将心腹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當然知道心腹的顧慮,但也絕不以為意。對于真君來說,倭國的特大銀礦當然是很要緊的,但如果為了一座未知的銀礦就大大影響現在的享受,實在也不太上算,所以頗有遲疑的空間;可是求仙——求仙這檔子事嘛,是絕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
道爺必須要修成,道爺也必定要修成!阻吾道者,吾必斬之!
眼見敷衍不了,李再芳只能硬着頭皮回話:
“好教皇爺知道。以現在的情形,每年少說也得二、三百萬兩白銀……”
——穆祺的估算還是太保守了,朝廷的軍備渙散已久,哪裏是一丁點錢可以補上的?
每年都要增二三百萬兩白銀,就是要了戶部的命也撥不出來;上下計算無可奈何,便非得要動皇帝的小金庫不可。這也是李再芳膽戰心驚,最為恐懼的地方!
衆所周知,涉及到宮廷的小金庫就是涉及到皇帝的逆鱗;飛玄真君要撐起自己聖君仁主善納谏言的名聲,倒不至于公然翻臉整人,但一定會陰陽怪氣哭窮賣慘,大談什麽“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萬邦有罪,罪在朕躬”,說一通狗屁不通的謎語将手下繞暈,然後找個機會痛下狠手,非将此人攆到海南島去喂蚊子不可!
李再芳一點也不想去海南島度假,所以回話時渾身都在發抖。但出乎意料,飛玄真君聽到這匪夷所思的數字之後,并沒有表現出什麽被激怒的神色。相反,他默然片刻,仿佛終于下了什麽狠心:
“……也罷!舍不得本錢,也得不來機緣。你去找幾個口風嚴實些的自己人,先把海防的賬目理出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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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剛峰一擊破防之後,穆祺怏怏回到家中,坐在桌邊獨自emo。等到系統彈出對話窗口,他的emo情緒就更嚴重了——劉禮把丞相拟定的北伐計劃發了過來,謙虛的請他們結合後世的史料參詳參詳,并承諾每人送一個丞相的簽名做犒勞。
有相父輔助了不起啊?可以随便撒嬌要簽名了不起啊?
……好吧确實很了不起,刺激得穆祺更加破防了。
這種破防甚至都不純粹是嫉妒,而更夾雜着若有若無的悲哀,乃至于不可言說的自卑。因為生産力的發展,單論物質享受與生活的環境,大概穆祺算是三人中最頂尖的待遇,連巅峰時的趙菲也難以比拟。但人終究不是單純由物欲所塑造的動物,能和志同道合、德才出衆的同志們一起做一點能夠改變這個世界的工作,那種由心底生發出的快樂與滿足,又哪裏是區區一點吃喝玩樂可以比拟的呢?
能夠對得起歷史,對得起責任,對得起自己的初心,那就是是人間最了不起的快樂。而穆祺扪心自問。覺得現在的自己一個也做不到,只有默默而已。
他長長嘆一口氣,正打算關閉窗口的時候,卻無意間瞥到了系統的提醒:
“卧槽,怎麽進度條又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