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商議
第28章 商議
穆祺晃晃悠悠從西苑的大門溜了出來, 腦子裏依然是一潭濁水來回晃蕩,幾乎以為自己是做了個什麽過于荒誕的怪夢,什麽籌銀子海防, 什麽通情達理自願割肉的老登,真是迷離錯亂,讓人昏亂不能自已……
這總不能是真的吧?
到西苑開會的重臣與勳貴子弟一二百, 恐怕七八成都有同樣的魔幻之感。以至于大家圍聚在西苑門口, 數百人面面相觑,沒有一個敢大小聲說話。
不怕老登瘋, 不怕老登癫, 怕就怕老登神經錯亂,不按常理出牌。而以大家的常識判斷, 飛玄真君居然出動開口從內庫出錢,那癫狂魔幻就實在已經逾越過往一切的經驗,到了讓所有人都心生恐懼的地步了!
……是不是該找個太醫瞧瞧啊?
不過, 老登的精神狀态究竟如何還不得而知,至少生理狀态是很穩定的。重臣們在外等候了,傳旨的太監就招來了內閣閣老, 遞過去一張皇帝親筆禦書的紙條, 大致寫清了方才朝會上訓話的要點,要內閣“從速議決”——白紙黑字抵賴不得;內閣奉承上命,與六部修改斟酌後拟旨定稿, 內庫的九十萬兩銀子便算是板上釘釘的入了賬了。
當然, 老道士摟草打兔子,又在紙條中額外大談什麽太廟改革的“孝悌之道”,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每年一百萬兩銀子朕都咬咬牙出了, 朕的親爹也該進太廟吃一碗冷豬肉了吧?
到了這個地步,內閣當然也沒有不退讓的餘地。再說,飛玄真君暗戳戳在旨意中埋下這麽一道伏筆,滿朝重臣一一品讀,反倒都生出了某種如釋重負的松快感
——太好了,老道士還是那個自私虛僞視規矩如無物便宜占不夠的老道士,朝政的事情還是在他們熟悉的擺爛軌道上運行。無論那種走火入魔或是磕錯了金丹的癫狂後遺症多麽嚴重,現在至少還沒有改變老登刻薄寡恩的本性,他們的經驗可以繼續沿用,不用付出血的代價去磨合一個性情大變的新老登。
心态一變,看問題的角度就變了。在皇帝的臆症面前,區區太廟小事也無足輕重。夏首輔謝恩後收下這份诏書,招呼着六部的堂官去內閣議事,只是有意無意,漏下了禮部的大儒——修太廟改廟號的事情 ,按理是要各位學士主持定調。但在《元史》事件之後,朝野上下心有餘悸,實在是怕了諸位大儒的神通了。
連高皇帝都被迫把個“賊僧”的帽子戴了上百年;各位要是在皇帝親爹的廟號上動一點手腳,那大家還活不活了?
分工布置已定,朝中的大臣們沉默着各自散去,大概都要忙着趕回家中,與幕僚們秘密商議這驚天動地的朝局變化。穆祺頗有些恍惚着離開西苑的大門,還沒來得及理清腦子裏的一團亂麻,便被等候在側的闫小閣老截住了:
“穆兄,以聖上方才的旨意,朝貢的局勢怕要有大變化了!”
小閣老就是小閣老,即使皇帝已經颠倒錯亂到了這樣的地步,小閣老仍舊兢兢業業,不忘初心,牢牢惦記着他那點搞錢與搞權的大業。他方才通前徹後的想了一遍,認為飛玄真君的旨意委實對朝貢是極大的利好,足以擴張權限壟斷財源,成為他日飛黃騰達的基石。
還是那句話,小閣老是天生的搞錢聖體,在金錢上的嗅覺無可比拟。即使沒有天書的內幕消息,他這半個月與高麗及倭國的怨種來回交鋒,仍然敏銳察覺出了海外貿易那驚人的利潤——有這樣的利潤在手,世上還有什麽事情辦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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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政就如生意,要想下面的人聽話,要想百姓安分,都得要大把的銀子砸下去;何況如今首輔退位,闫閣老正在進步的關鍵當口?
往日裏靠貪污靠賄賂靠工程分潤,闫家撈到的錢也不在少數,但終究是來路不正,随時會被飛玄真君過河抽板,一齊翻船。哪裏有這朝貢貿易輕巧方便,又不沾污水?
這樣豐厚輕巧又位高權重的差事,必然要引外人的觊觎。所以小閣老馬不停蹄,立刻找世子喝茶講數,攤明自己的底牌——咱們內部怎麽搓圓仔湯分果果都好說,但兄弟阋牆外禦其辱,關鍵時刻還是要團結嘛!
穆國公世子也很爽快,慨然允諾了小閣老的要求,只是表示自己受人之托,可能要舉薦幾個人到江浙去轉一轉,到時還得請小閣老援手一二。
小閣老立刻答允:“這算什麽!穆兄太客氣了。知府以上,我還不敢答應;知府以下,穆兄怎麽說我就怎麽辦,江南的事情嘛,怎麽能叫穆兄操心呢?”
闫黨在江南勢力雄厚,的确也有資格開這個海口。只要闫家金口一諾,無論是辦民兵還是清倭寇,事情都要好辦得多。穆祺微微一笑,卻又做為難狀:
“哪裏敢期盼知府這樣的位置,能在縣令上歷練歷練也就罷了。不過,下去歷練的人嘛,性子總是要操切些的,怕不是要碰釘子呀……”
闫東樓一聽就懂。能走穆國公府的門路下去歷練的人物,豈會是官場尋常凡品?這種滿心都是進步的狠角他見得多了,要麽能臣要麽幹吏,要麽便是清得咯噔噔的大清官,行事剛猛激烈不留餘地,往往會把地方攪動得驚天動地。
但再怎麽厲害剛猛,到這個地步也就了結了。區區一個地方縣令而已,就算手腕如何剛猛老辣,難道還真能翻了京城的天去?大不了叫地方上的闫黨相忍為國,看在國公府的面子上多多退讓嘛——如此小事,哪裏值得他放在心上?
當然,在日後京城真正天翻地覆的時候,怡然自得的小閣老恐怕就該明白過來了——他此時實在是應該多想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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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談妥之後,穆祺親自為闫東樓斟了一杯熱酒,又含笑道:
“說起來也險,先前被那姓周的王八蛋彈劾的時候,我還提着一顆心在胸口,生怕言官們蜂擁而上,又搞出那一副圍毆的架勢——闫兄也不是不知道,言官清高自诩,一向對對朝貢貿易深惡痛絕,最喜歡在外藩的事情上胡亂攀咬……”
六科給事中團結一致,向來是一人呼萬人應以多欺少四面圍攻,更有高祖皇帝禦賜的上書特權。真要是讓周至成将這夥人的興趣給帶了起來,那無論好歹一通狂噴,絕對可以提前數百年讓穆國公世子感受感受被網暴的恐怖——最狠的是,言官們“風聞奏事”,噴人是連證據都不用講的!
一群團結一致不講證據,而且噴錯了也沒有責任的文官聚合在一起,殺傷力之大當然可以想見。也就是現在老登權術高明,還能鎮得住下面,等到老登的寶貝金孫擺宗上位,那言官幹脆就化身為行走的文字□□,從上到下無不霸淩,可以把內閣都怼到屁滾尿流為止。言官誤國,一至于此。
小閣老哼了一聲,顯然也心有餘悸:“那群酸子,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這類貨色,又算得上哪門子清高?之所以對朝貢這樣不滿,不過是先前下西洋開海貿的時候吃過大虧罷了!”
搞錢聖體眼光獨到,果然不同于尋常庸人。他并未計較言官們口口聲聲的什麽“祖制”、“禮法”,而是一眼看出了憤怒下的實質——為什麽言官這麽反感海貿?因為當年太宗皇帝六下西洋,賺的銀子統統砸到了漠北;而給底層文官們發的工資,居然是從海外淘到的什麽胡椒孜然玻璃球!
說實話,這種法子就實在是太缺德冒煙了。胡椒孜然說起來倒是名貴香料,但小小文官哪裏有販賣香料的渠道?買賣香料擡手就要被商人宰上一刀,到手的工資平白縮水大半。辛苦當值卻倒扣工資,千古打工人的怨氣之深重狠辣,恐怕大得能把高祖皇帝都驚醒過來。
三寶太監下了六次西洋,胡椒孜然玻璃球也就充了幾十年的工資。而文官們遺留下的ptsd則長久蔓延,最終積累為對海貿無可解釋的憤恨。
也就是周至成名聲實在太爛,否則人家高低要群起響應,給兩位瞧一瞧噴子的厲害。
穆祺沉吟道:“闫兄說得有理。不過也就是近日朝中多事,言官們無暇分身,才顧不得彈劾而已。但夜長多夢,還是要做點打算的好。”
朝貢貿易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要是言官們緩過神來再咬一回,那麻煩也不在小。
小閣老非常謙虛:“請世子指點。”
“不敢。”穆祺道:“我想,總該給言官們找些事情做一做,免得他們閑極無聊,天天盯着海貿的事發狠。先前我們已經請旨,要在番邦的使團中推行禦制青詞的考核;但聖上的青詞畢竟是精妙高深,蠻夷難以理解,也是常事。聖人教化萬民,總是不辭辛苦;我想,可以讓閑下來的言官們寫一些鑒賞青詞的心得,集結發賣,也算給藩邦看看例子……”
他停了一停,再補了一句:
“這也是我偶然得的法子,不知可行與否。我想,可以仿科考的例子,讓他們編幾本輔導資料,《三年青詞,五年模拟》、《京城密卷》什麽的,再由官方統一推薦嘛……”
不必再解釋什麽了。如今科舉盛行,相關的資料與範文累牍連篇,甚至有人專司輔導,專門指點舉子上岸。小閣老久居京司,當然知道其中的道道!
天底下最好賣的書是什麽?當然是教輔資料!
天底下最最好賣的書是什麽?當然是被壟斷了版權的教輔資料!
科舉考試還要講個公開公平公正,講究文章中無一字無來處;青詞考試可就是任由老登随意出題,下面數百文官随意批改。解釋權獨歸老登所有,而注釋權則由文官壟斷;只要定期改版,便可穩坐分利,天下還有比這更輕松,更方便,更不用動腦子的買賣嗎?
小閣老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枉他撈錢數十年,竟不知天下還有如此厚顏無恥的策略!
“朝廷富有四海,也不必與言官們計較那點收入。”穆祺慢慢道:“教輔資料的收入,都可以分給他們做補貼,也算體貼體貼他們的辛苦。不過當然啦,這種收入,只有教輔資料暢銷海外,才能夠常保不失……”
顯而易見,只有海貿昌盛,藩邦才會積極研習青詞;只有積極研習青詞,才會踴躍掏錢,購買每年改版的昂貴資料。換言之,言官們所有的分潤與津貼,也就牽系在海貿的滾滾商船之上了。
想要版稅嗎?想要津貼嗎?去尋找吧,飛玄真君把它全部都放在了海上!
——為了一點胡椒孜然,為了被朱家皇帝折扣的工資,言官們磨牙吮血怨毒于心,圍着海貿制度咬了足足數百年之久,戰鬥力之兇猛狂野,連皇帝都為之側目。那現在數倍乃至數十倍的利潤滾滾而來,言官又該作何反應呢?
諸位大人,你們也不想再回到那種窮困潦倒的日子吧?
小閣老木然片刻,在震撼之餘,只能喃喃開口:“這個法子……”
“這個法子,也是在下府中的一位歸先生給的靈感。”世子相當謙遜:“與這位歸先生聊過之後,我才知道行情。現在士子雲集,京中賣文集賣小冊子的生意可是熱得很吶,日進鬥金也不為過……“
這句話倒是絲毫不錯。史書上讀到是一回事,親自體會是另一回事。穆祺也是與歸震川仔細攀談,才曉得現在的科舉經濟火爆到了什麽地步。常規的輔導資料與輔導班自不必論,像什麽押題卷突擊卷命題規律分析,除了信息技術實在複刻不了之外,後世能玩的花樣現在基本都卷了出來,甚至花樣翻新,迥然出人意料——穆祺甚至聽說,有士子收集了禮部諸位大佬歷年的文章,一一分析詳加體會,試圖用人肉大數據模拟出今年出題的風格。
人類總能在考公上岸的事情上卷出無窮無盡的創意,列祖列宗誠不我欺。
有這樣豐富高明的經驗做底子,要複刻一點小小的青詞輔導,那就實在是太輕松自如了嘛。
穆祺很羞澀的笑了一笑,為愕然思索的小閣老斟了一杯酒:
“這都是在下一點粗淺的見解,只供一笑而已。不過我想,這樣一來,應該沒有人敢亂動海貿的事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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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以來,射陽居士吳承恩都有些郁悶。
京城居,大不易。一個落第士子千裏迢迢到繁華京師尋親訪友窺伺機會,光每日的差旅費就是老大一筆開銷。雖然朋友有通財之義,李句容李閣老常常補貼一二,但他到底也不好在老友家蹭吃蹭喝,這幾日都在四處晃蕩,思索着要找個差事。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他才托人打聽了一日,便有某位衣着富貴的書商登門造訪,點名要看他的《西游記》
射陽居士精擅話本,在老家也有幾分名氣。只是沒想到京師富商的耳目如此靈通,連他尚未完本的《西游記》都能打聽出來,吳承恩受寵若驚,卻又連連推辭,只說書本尚未修訂,怕污了貴客的眼睛。
然而這位書商卻異常堅持,還搬出了幾位相熟的朋友做保,熱情實難推卻。吳承恩無可奈何,只有将自己拟好的大綱遞給書商。
書商接過後翻閱幾頁,臉色漸漸有些發綠了:
“我看先生的大綱裏,在孫悟空打完白骨夫人被唐僧驅逐以後,居然還要再寫上五六章,才輪到唐僧認錯,師徒重歸于好……這中間這麽長的內容,都是寫了些什麽呢?”
聞聽此言,吳承恩精神一振,剎那間興致大增。他萬沒有料到,這位貴客見識如此高明,居然看透了自己情節中埋下的伏筆!
知音在前,射日居士心下喜悅,于是興之所至,開始給貴客講述自己的創作思路——在他的設計中,三打骨魔、師徒決裂,正是孫悟空與昔日之“心猿”徹底告別的開始。孫悟空辭別唐僧後返回花果山,卻發現自己的家鄉早在天庭的戰火中毀于一旦,只餘斷壁殘垣;之後四處拜訪老友,卻見五百年間故交凋零殆盡,齊天大聖的逍遙往事,終究不可再得。于是,在茫茫然孤寂冷清之中,猴王無所歸依,與初生時孤零零的石猴再無差異……
這樣百轉千回的情緒沖突,這樣精深奧妙的形象轉化,的确是帶着小說家深厚高妙的功力,特立獨行的深刻見解。但在富商耳中,如此千言萬語,卻只彙成了一句話:
這姓吳的要虐主了!
富商的身子搖了一搖,幾乎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但他終究無可奈何,只能低聲請求:
“這是不是太壓抑了?稍微縮減一點,不知可不可以呢?”
吳承恩皺了皺眉:“稿子都寫好了,似乎不便随意縮減。”
語氣雖然委婉,态度卻甚是堅決。書商在旁邊窺伺他的臉色,心下不由重重一沉——他是太了解這些文人的脾氣了,往好了說叫藝術态度堅定,往壞了說叫不管讀者死活;寫着寫着情緒上頭,往往會搞出某些相當之刺激的虐主橋段。好吧這種現實向橋段的藝術價值确實是有七八層樓那麽高,但閣下有沒有考慮過讀者的感受啊?!
一般的讀書人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現在等着讀這本書的人是誰啊?
書商兩眼凸起,還是只能卑微請求:
“話本畢竟是要給大家看的,太悲了不大好……”
吳承恩猶豫了片刻,依舊沒有動搖。他還耐心向書商解釋了幾句,說自己已經去除了大部分悲劇的宿命色彩,但現在還是保留了一部分;因為只有保留了一部分悲劇色彩,才知道你讀的不是一本簡單的低質量爽文,而是寄托了對現實深沉的思考。
這個解釋的确非常有力,非常讓人信服。但是吧……富商的主人難道是聽得懂人話的麽?
富商長長吐氣,終于冷下臉色,下定了決心。
“先生想寫什麽都可以。”他哀聲道:“但我願意出一筆錢,請先生再寫一版調整過的《西游記》,就當是專門為我寫的吧。”
他推過了一個木盒。
“這不是錢的問題……”
吳家也沒窮到這個份上,當然看不起拿錢砸人的粗鄙做派。再說了,藝術是可以為金錢折腰的麽?
“這是一百兩。”
吳承恩……吳承恩默然了。
“……好吧,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