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開銷
第33章 開銷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 黃公公只能一言不發,也實在是見識短淺,無話可說。但他的磨難還沒有結束, 世子昨日的試驗雖然算不上成功,卻也積累了極為寶貴的經驗,指明了飛升路線将來的發展方向。所以穆祺興致勃勃, 向黃公公介紹了工匠們煉制丹藥時的心得。
以這個時代的化學水平, 要提煉出什麽高純度的炸——丹藥是沒有什麽希望了;除了依照慣例加強氧化劑以外,只有設法調整丹爐的裝藥量與安放位置來增加飛升的高度。而這一次工匠們的重大貢獻, 就在于驗證了這個思路的正确性——丹爐的裝藥量并非越多越好, 裝填量在大約三分之二時威力更大;丹爐也不能擺放在露天随意煅燒,最好在點燃後半埋入地下, 利用地道來約束沖擊波,增加沖擊的效果……
“可惜,這一次飛升的方向出錯了, 居然把我家的圍牆給炸塌了!”穆祺向黃公公抱怨:“不過,只要能調整好飛升的方向,我有信心把飛升的高度提升到二十五丈以上!
黃公公:…………
黃公公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麽不對:“等等, 你說這段圍牆是被炸塌的?”
因為事起突然, 皇城司眼線傳回來的消息也很簡略,只說穆國公世子又鬧出了大事——說實話,這一點在東廠已經根本算不得什麽大新聞了, 黃公公也壓根沒有放在心上, 接到申斥的口谕後随手抽了一份模板就來現場辦公。而現在他左右環顧,才駭然發現情形與自己想象的似乎有些差異, 動靜可能大了那麽一點——
當然,其餘的動靜也不放在黃公公的心上。可穆國公府別院卻是皇上禦賜, 為了彰顯天恩浩蕩,一切工程都是由東廠督修。而正因為是黃公公親自督修,才知道這花園中的一磚一瓦花了多大的心力。當時正逢穆國公救駕重傷回金陵修養,飛玄真君要向上下表示自己絕不虧待功臣的誠心,用料用工都毫不含糊,基本是按照當年高祖皇帝修金陵城牆的規格來了個縮小版——而昔年高祖皇帝修建金陵城牆的标準,可是“為萬世之丕基”,號稱永遠不會被攻破的工事!
好吧,永遠不會被攻破還是太誇張了點;畢竟十幾年後太宗皇帝溜達着就進來了,也沒見耽誤着什麽。但要是這耗費無數心血的城牆被一點丹藥輕易炸塌,那被誅滅的就絕不止工部尚書一家的九族!
黃公公翻着眼睛在原地愣了片刻鐘,似乎還是不敢相信這樣的奇聞,只能喃喃發問:
“真是被丹……丹藥炸塌的?”
“我難道還會欺瞞督公不成!”世子立刻為自己辯護:“我這裏有最詳細完整的記錄,可以供廠公細查。”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書稿,雙手奉上。黃公公接過一看,紙上密密麻麻,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狗爬小字;再随手一翻,從實驗目的到實驗手段到實驗過程記錄直至最後的結果反思,條分縷析,邏輯嚴密,依舊是一絲不漏。
這就是穆國公世子特立獨行的地方了。實際上,當初他另辟蹊徑,奇思妙想出什麽“飛升”理論之時,深居宮中的飛玄真君也是萬難理喻,甚至心病發作以己度人,總懷疑這是勳貴子弟在有意陰陽自己這個一心玄修的君父。可在反複觀察之後,飛玄真君難以解釋的疑慮卻居然漸漸打消了——以真君平日不留餘地且無從解釋的心機謀算而論,這簡直比高祖皇帝給手下發獎金還要罕見。
當然,世子那個物理飛升的理論依舊是不可理喻,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但世子每次提交上來的記錄卻從來都是嚴謹翔實、缜密豐富;還親自配有準确的插圖、可供複現的詳細流程。除了細節之外。每一份報告都遵循了同樣的結構:先在開頭回顧實驗的背景,總結過往實驗的成就與局限,提出本次試驗的創新之處;随後闡明本次試驗的目的,詳細記錄實驗流程;最後是總結分析,展望未來——全套結構行雲流水嚴絲合縫,簡直有種八股文的美。
人類總是會被嚴格與準确所打動的,即使粗通人性如老道士,看過這種報告也不能不承認一句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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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穆國公世子的腦子可能真有點問題,但人家的态度是絕對沒有問題。作為當朝第一的老齡巨嬰症,飛玄真君作天作地,總不能勒令臣下都長一顆夠用的腦子(實際上,勳貴們沒有腦子也不是什麽壞事),所以也就只能算了。
……而且吧,真要說實話,相比起宮中道士那些玄之又玄不說人話的丹方,邏輯打架狗屁不通的秘術,世子這套玩意兒在可讀性與準确性上實在是甩出十萬八千丈那麽遠;不僅僅驗貨的太監們印象深刻,就連不說人話的飛玄真君有都難免心動,曾秘密将幾份不那麽離譜的報告賜給自己心腹的方士,命他們照這個法子書寫方術的清單——真君的标準從來是統一的,他只喜歡對臣子雲山霧罩不講人話,可從來不大願意鑒賞別人不講人話的作品。
因此,無論那丹藥飛升的理論靠譜與否,至少這份實驗記錄應該是可靠的。黃公公翻了翻書頁後面手繪的示意圖(同樣是由世子一一繪就,誰敢說世子不忠愛君父?),默默放入了袖中。
穆祺瞥見東廠提督太監那種怔忪出神的表情,心中也不覺大為得意。用地道增加炸藥——丹藥——的威力,是他從後世兵法中借鑒的例子;太平軍便曾以此此項技術炸塌金陵城牆。只不過地道的挖掘也要相當的技術含量,他招募了不少礦工反複實驗,到最近才得到一點經驗性的數據。所以整套實驗,都可以算是自己辛苦得來的一點心血
自然科學的演進,不能僅僅靠原始的試錯進行;等到技術發展到一定的地步,就必須以數學工具對實驗數據及幾何構型做抽象總結,少說也得用到微積分與解析幾何。考慮到瓜皮三人組的平均數學水平,在有生之年完成這樣的飛躍還是太為難了。但沒有關系,穆祺已經做好了打算。等到将來海貿通暢張太岳上位,他就找攝宗送送禮拉拉關系,請他派人到西方尋找大賢伽利略尊者,到中土來共商飛升偉業,相信張先生絕不會拒絕。
穆祺暢想着飛升路線的光輝情景,決定給天使投資人再畫一個餅,于是親切的握住了黃公公的手:
“好教公公知道,我的實驗進展的很順利,最多在半年之內,就能将丹爐完整的送上天。這必然是飛升事業中巨大的進步……”
是不是飛升事業中的偉大進步暫且不提,但要是再将丹爐送到百尺高空,那半個京城估計都會看到這拔地升天物理飛升的偉大奇跡。京城百姓如何想還不得而知,但東廠錦衣衛皇城司乃至一切檢察內外的特務機構就真該麻爪了。黃公公嘆一口氣,還是決定委婉勸告:
“世子還是小心些吧,幾個月後便是陛下的萬壽了,到時候外地的督撫藩王都要進京朝賀,是斷斷不能出亂子的……”
活爹,算咱家求你了,別折騰了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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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國公世子忠君愛國,自是義不容辭,慨然作出了保證,絕不讓會讓東廠上下在這個節骨眼上為難,但言談之中,卻又小心的向這位聖上的心腹做試探:“陛下的萬壽萬福的日子,做臣子的當然都是普天同慶,沒有不歡喜踴躍的,就算傾盡全力預備賀禮,也嫌不足。但今年禮數的規格,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變動呢?”
京城勳貴為皇帝賀壽,也有自己的一套潛規則;基本是按每年的行情随行就市,輕易不許讨好賣尖搞內卷,過分的谄媚皇帝哄擡行情,讓大家都搞個沒臉。這種行情一般就掌握在飛玄真君貼身的太監裏,多半也是要點交情才能搞到。
以穆國公府的地位,套一套這樣的話當然毫無問題。但黃公公開口解釋之時,卻不覺遲疑了一剎那:他隐約記得,世子這邊早就打了招呼,這一次萬壽要進獻的賀禮之中,似乎就包括了被他精心打磨,疊代過數次的“丹藥”,以及一整套煉制丹藥的設備。
當然啦,飛玄真君玄修之心世人皆知,下面進獻個丹方丹爐煉丹秘術也是有的。但世子進獻的這種“丹藥”嘛,可能,大概,或許,實在是超出了司禮監與東廠的理解範圍……
以黃公公個人的理解,送這個禮還是很好的,但不送可能更好。
可惜,他個人的理解不能算數。要回絕穆國公世子的禮物——哪怕只是委婉回絕——都非得飛玄真君親自表态不可。而更可惜的的是,或許是被穆國公世子的操作震撼了太多次,早在數年之前,深居的飛玄真君萬壽帝君便已經領悟了眼不見心不煩無為而治的方針,基本從來不過問世子的瑣事了——所謂不癡不聾,不做阿翁;只要他能假裝看不見,那被世子的腦回路創飛的第一受害者就是東廠,就是錦衣衛,就是內閣,橫豎沾染不到飛玄真君的頭上。
……事實證明,靠磕丹藥與厚黑學僞裝出來的大齡巨嬰神經病,終究還是無法與貨真價實天馬行空的硬核神經病正面對決。自古假不勝真,聖人誠不我欺。
沒有真君的授權,黃公公絕不能輕易得罪勳貴。他思索了片刻,決定迂回的表示:
“畢竟是逢五逢十的大日子,還是不能冷清了嘛。”
不能冷清就要熱鬧,為了熱鬧就得多送禮。只要穆國公府能多送幾件賀禮,那司禮監就有法子騰挪轉移、調換順序,至少讓那一堆“丹藥”不那麽顯眼。這是心腹太監辦事數十年的經驗,從來不會出錯。
穆祺點了點頭,表示領會到了公公的深意,随後悻悻嘆息,近乎于嘟嘟囔囔:
“這也是應當的,聖上的恩典還不完嘛,聖上的恩典利滾利,我們做臣子的當然要多多奉獻……”
雖然這句話又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總算是排除了一個潛在的大雷,黃公公心中長長舒氣,也就顧不得別的什麽了,稍稍再敷衍兩句,便匆忙急着結束話題。
說實話,每一次到穆國公府宣旨辦公,雖然只是寥寥數句的輕松公務,卻總是給他以某種大腦麻木、精神恍惚的精疲力盡之感,就連當年在司禮監熬夜批紅,伺候丹藥,也從沒有這麽心累過。如此神思倦怠,就連安插吳承恩的事情,都只是草草收場,順帶着提了一嘴而已,都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懂。
愛咋咋地吧,這差事太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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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黃公公之後,穆祺招來了帳房,詳細盤問府中的盈餘,準備規劃給老道士送禮的預算。但帳房撥了半天算盤珠子,卻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極為震撼的數字
“兩千兩!”穆祺的眼珠子凸了出來:“老子手上只有兩千兩了?!”
堂堂國公府,生意鋪面不可計數的頂級勳貴,能調動的盈餘居然只有區區兩千兩了!
當然,世子調動的盈餘只是京城一處的庫存,外地的資産還捏在他親爹親娘手裏,暫時輪不到他來敗家……但即使如此,這花錢速度也太離譜了!
老子又沒欺男霸女,又沒有吃喝賭博到處剁手,哪裏拉下的這樣大的開銷?
帳房不知所措,半日才吐出一句實話:“回世子的話,賬面上別的花費都不大,只是多次煉丹的花費,實在是……”
“實在是什麽?”穆祺怒不可遏,居然在頃刻間共情了西苑的那位老登:“再怎麽花費,能把庫房都花光?!”
帳房只能戰戰兢兢的揭開賬本,向主家一一解釋:
“這是上個月準備什麽土法制——制‘硝酸’設備的開銷……”
“老子只是制一個硝酸,居然就花了一千兩?”世子掃了一眼,簡直不可置信:“你買的硝是金子做的,還是你制備的酸是金子做的?你們撈錢撈到我頭上了!欺天了!”
“那什麽‘酸’當然不值錢,但市面上也沒有人賣這個設備嘛!”帳房魂飛魄散,趕緊叫冤:“我們當時請示了世子,只有請工匠照着圖紙打造——偏偏看得懂圖紙的又少,相關材料又貴,開銷當然就上去了……”
穆祺想了一想,發現确實有那麽一回事:“那也不至于這麽貴!請個工匠做幾個月要花多少錢?”
“怎麽能做幾個月呢?”帳房低聲道:“世子大概不知道,市面上搶手的工匠,誰不簽長契啊……”
他小心向主家解釋了幾句實情——京師的經濟流動極為僵化,市場規模又小的不得了,工匠們一年半載也未必能攬到活計,所以都不願意出短差,反而情願出長差,乃至簽死契、賣身契;主家兇惡不兇惡不好說,至少幾年內不愁入項。某些手藝精深的工匠要價的資格更高,不但本人要簽死契,連帶着還要把全家都一起簽下死契。所以,穆國公府每搞一次“實驗”,府中養活的工匠都以指數增長,管理也不得不随之加強,直到最終壓垮財政為止……
簡單來說,穆國公世子通過數年的不懈努力,成功給自己家裏複刻了一波微縮版本的三冗,所謂冗工冗官冗費,夢回帶宋了屬于是。
也就是國公爺夫婦都遠在金陵了,否則非叫世子鬼哭狼嚎,屁股開花不可!
穆祺聽得目瞪口呆,如此木然片刻,終于讷讷出聲:
“……怎麽不雇一些人呢,我不是聽說雇傭制已經發展起來了……”
說到此處,他忽的一噎,記起了歷史書中的原話——某些歷史資料倒的确關注了此時沿海及經濟繁榮地帶雇傭活動的興盛,并将其視為“資本的萌芽”。但既然是萌芽,那說明這些活動還是細小微弱,根本不成氣候。而占據整個經濟主流的,當然還是由高祖皇帝開創的軍戶、匠戶制度,妥妥的職業世襲加人身依附,封建得能讓朱熹都高呼內行的市場體系!
一念及此,世子悲從中來,不得不将臉深深埋在手中,再不願示人。
“奶奶的,求求你們搞點資本主義啓蒙吧。”他喃喃道:“封建式的人身依附也太low了……老子養不起啊!”
——什麽叫落後制度影響生産,此刻他終于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