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入閣
第37章 入閣
臨近科考之時, 京城中的風聲驟然又緊張了起來。西苑當中沒有機密,更何況這塌天的變動基本是在數百勳貴老臣的眼皮子底下爆發的——短短一個時辰之內,東廠太監傾巢出動兩次, 大張旗鼓奔赴兩位閣老府中“請”人,頃刻間便攪動了清流與闫黨所有的關注。從零星半點的風聲看,當時被東廠請上轎辇的兩位閣老幾乎都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 更激起無限的恐怖與猜懷。
但這猜懷找不到任何的依據。兩位閣老被送入西苑之後, 皇帝迅速下旨,要他們“宿衛值守”, 搬進了內閣值房再無音信, 連家人送衣物飲食都一概不許,基本就等于軟禁。
清流與闫黨的魁首同時被軟禁, 這一份沖擊恐怕還在昔日大禮議之上。一時間謠言驟起不可遏制,甚至瘋傳說是兩位閣老與聖上發生了某些不得不說的秘事,以至于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無法容忍又不忍賜死, 才幹脆囚禁宮中了事。
這種謠言陰損而又惡毒,卻又微妙切中了絕大多數人的心思——第一,它夠野;第二;它夠下三路(囚禁!反差!多麽帶感!);第三, 哪怕是傳謠言的人自己也知道, 莫名其妙将兩個重臣囚禁宮中是絕對不正常的,會引發政治上不可預測的風波,能逼得飛玄真君不惜冒險也要大膽做這種舉止, 背後的緣由必定是極為重大。既然極為重大, 就非探知不可。
所謂以謠言倒逼事實。只要黃謠造得夠多夠狠,深居西苑的皇帝也必然忍耐不住, 不能不出面解釋一二。有了解釋就能倒推緣由,這是幾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手腕, 除了不敢在高祖太宗面前自尋死路之外,其餘皇帝基本都頂不住這成見如山的三板斧。
但如今也是出了奇了,軟禁閣老之後數日有餘,坊間的傳聞花樣翻新套路疊出,基本已經開始往《x瓶梅》的方向一路狂奔;謠言的中心人物飛玄真君卻始終無動于衷,除着力搜查闫府及許府上下之外,并沒有多餘的舉動。
眼見風波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厲害,噤若寒蟬的兩黨官員也開始漸漸有了動作。五日之後的下午,失魂落魄的小閣老便悄悄進了國公府的後門,見到世子後立刻下跪哀求:
“求穆兄救我闫家一救!”
世子立刻将他扶了起來,語氣很殷切:
“闫兄何必如此?不知府上現在如何了?”
這幾日奔走求告,也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如今聽到這情誼殷殷的一問,闫東樓真是心中一熱,幾乎忍不住要流出淚來。他強自忍住,迅速向世子解釋:
“家中一切還好,看守的人也不曾為難。只是家父的一切書稿筆墨,都被皇城司的人查抄去了,仆役也被挨個帶走問話,換了不少新面孔來伺候……”
飛玄真君不是擺宗,在大事上一向留有餘地。只要不是大逆不道徹底的不共戴天,都會給自己提拔的臣子保留顏面;決計不會做出抄家抄得全家死絕的慘事。闫家雖然惶惶不可終日,但衣食供應并無匮乏,也就是出入時看得緊密了些。如今皇城司的人有所松懈,闫東樓才敢上門求告。
他嗚咽道:“家裏人也就罷了,可是家父還在西苑值房,一點消息也聽不到,上下真是挂心!”
穆祺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洩漏一點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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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現在的情形看,兩位閣老應該沒有什麽大礙……”
闫、許兩位都是五六十的人了,哪裏禁得住什麽折騰?老登就算真想下狠手,也得看老頭們有沒有那個耐力;手腕稍微一狠,怕不是化人場立刻就要多兩筆生意。再說了,這兩位可是左右了歷史轉折的關鍵人物,真要是鬧出什麽大事,系統早就該設法提醒了。
闫東樓放下了一點心,又含淚道:
“別的也就罷了,只是這風波驟起,真不知道從何而來!我家上下惶恐莫名,實在不知是如何冒犯了天威,有此滅頂之災。我等的過犯,罪不容誅,只求死前能做個明白鬼。”
小閣老很有分寸,知道從皇帝眼皮子底下撈人這種事情,即使國公世子也很為難;所以拼着一張老臉,只求世子能打聽一點內幕,方便他籌謀應對而已。
穆祺沉吟了片刻。他對闫黨與清流絕無好感,但現在海防及對外貿易的事情剛剛有一點苗頭,的确不适合出大規模的政治動蕩。适時拉人一把,也是迫于現實的不得已:
“小閣老知道最近內閣的變動麽?”
闫東樓道:“在下這幾日枯坐家中,哪裏知道朝局的變更。”
“自從闫、許兩位閣老被請進西苑之後,國家的政務便全壓在夏首輔與李句容李閣老頭上了。”穆祺道:“聖上也命他們搬進了宮中,輪班料理事務。但科考臨近,國事繁雜,實在也是獨木難支……”
實際上,眼下已經不再是區區“獨木難支”的問題了。夏首輔本就是年邁體弱,日日想着告老;現在被飛玄真君召入宮中下死力壓榨,沒有幾日便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蹬腿倒氣。夏首輔倒了不要緊,全部的公務就一氣壓到了李句容頭上。別說李句容已經年過半百,就是生産隊最壯的驢,恐怕也遭不住這麽個工作強度。
“國事一刻也不能耽擱,陛下是必定要在內閣中添人的,哪怕打打雜也好。”穆祺安慰小閣老:“只要選人,就一定能看出風向。看出了風向,也就可以大致揣摩出陛下的心思了。如今我都在內廷行走,打聽風聲很方便。闫兄但請稍安勿躁,只要有了消息,我一定及時告知。”
這也是如今僅有的方法了。小閣老感激涕零,連連拜謝,随後不敢耽擱,立刻從角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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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國公世子的猜測絲毫不錯,內閣四個人倒了三個,總不能萬事都由李句容一人裁奪。皇帝雖然閉關不見外人,仍然傳下了一道旨意,命朝中舉薦良吏,到內閣參贊機要。
在這樣緊張而微妙的當口,朝中的官員哪裏敢随意發聲?如今清流與闫黨盡皆傾頹,政治平衡瀕臨破裂,能出手左右內閣人選的,赫然只有東廠及司禮監而已。昔日宦官專權的聲勢,俨然又隐隐而起了。
對于內廷總管李再芳及東廠提督黃尚綱等宦官大铛而言,這當然是莫大的喜訊。中樞的勢力随皇帝的喜好而變更;先朝武宗皇帝溶于湖水之後,飛玄真君對太監不甚了然,閹宦的力量被內外合力打擊,聲勢便是一年不如一年。當年的劉謹張永飛揚跋扈,連內閣都不能不退讓一二,時稱棉花內閣而已;但如今內閣中夏衍闫分宜許少湖,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所謂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就是飛玄真君與內閣共事,有時候都還要忌憚一二,何況乎區區家奴!
如今內閣一蹶不振,中樞大權空虛;被壓制數十年的宦官們大有揚眉吐氣的快感。但司禮監掌印李再芳行事極為謹慎,知道自家的根基到底不穩,所以內閣補人這樣的大事也不敢自專,将消息通報給東廠錦衣衛以及京中賦閑在家的幾位老臣,還特意派人打了招呼,說這次選人一定是公平妥帖,大家喝茶講數,都不要失了體面才好。
由司禮監主導的選拔,當然要考慮太監們的長遠利益。這幾年內閣太過強勢,把司禮監壓制得很苦,所以這一次選拔,主要的目的便是往內閣中摻沙子放暗樁,盡力削弱內閣的戰鬥力。要達成這個目的并不容易,幾位大太監商議之後,決定改變以往的策略,設法在內閣中多塞幾個勳貴。
相比起屍山血海裏卷出來的文官,勳貴們戰鬥力當然要弱得多;宦官與勳貴彼此聯手,也有利于應付日後的反撲。只不過這樣的人選很難挑選,李再芳與幾位屬下議了半日,也只是拿出了幾條原則性的綱領。
“皇爺的口谕,內閣的擔子很重,這一次應該安排幾個年輕敢任事的人打打雜。”李公公若有所思:“京中年紀輕的貴人可不多啊!你們都可以說一說。”
“年輕倒沒什麽,但年輕人氣盛,要是把朝局攪砸了就不好了。”黃公公率先接話:“以我的想法,還是挑一位與咱們合作愉快的,公認是簡在帝心的貴戚。”
仿佛被黃公公的話提醒,幾位司禮監秉筆也紛紛開口,你一句我一句接替補充:
“現在朝局處于關鍵的階段,需要一位沒啥經驗——我是說沒啥成見的人物,懂得尊重我們的建議,不會剛愎自用……“
“性子還得古怪——孤高一點,最好是朝野聞名的特殊人物,免得和文官們攪到一起去,白費一番功夫……”
“最好還得不可理喻,難以拉攏。”
“不容易溝通,至少不能和文官們溝通。”
“立場稀奇古怪,舉止匪夷所思,叫那甘草閣老李句容也和不了稀泥——”
“公認的瘋——我是說莫名其妙,而且難以招惹,文官們輕易得罪不起——”
如此你一言我一語,在議論完所有的需求之後,書房內忽然陷入了某種古怪的沉默。
幾位公公面面相觑片刻,猛的爆發出了一陣響亮之至的大笑!
坐在上首的李公公笑得滿臉眼淚,連咳帶喘,好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連連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你們在胡說八道什麽呢!這種人怎麽能進內閣!”
黃公公同樣是笑得氣喘籲籲,腹內作痛,但也勉強問了一句:
“為——為什麽?”
“內閣是什麽地方,能讓這種生瓜蛋子進去!”
“陛下說了要年輕敢任事的嘛!”黃公公回了一句:“再說了,照聖上的口谕,選人只是臨時的‘打雜’而已,又沒有給正式的名位!”
內閣閣老都是正二品的大學士,職分至關緊要,當然不能胡亂塞人。但随便弄兩個打雜的進去,卻未必有多麽高的要求。有編制與沒有編制,終究是天差地別,絕不能一概而論。先朝武宗皇帝時,不也讓自己年輕英俊的養子臨時“協辦”過內閣的事務麽?
當然,打雜的進去後怎麽發揮作用,那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這種臨時的權勢相當微妙,聰明的運籌帷幄,搞不好也能分點參政議政的權力,愚笨的就真只能當個搬書查資料的高級苦力而已。而這一點上,諸位太監談論的這位候選人就有很大的優勢——此人未必有多聰明,但絕不是任人随意揉搓的性格。只要将他給塞進去,必定能把內閣創得天翻地覆地動山搖,給閣老們留一個永生不可磨滅的印象。
只要閣老們被創得半死,就顧不上壓制太監了麽!
黃公公又道:“再說了,穆國公府的聖眷幹爹也是知道的,這個名單報上去,皇爺不會不批。就算是當個添頭,也顯得我們尊重勳貴,從不妄自尊大嘛。”
李公公被說得微微有些動心,但還是猶豫:“這也太離譜了!文官們還不知道要怎麽議論呢。”
“勳貴子弟本來就有禦前聽政的資格,出色的直接入值中樞也是有的,他們議論什麽?”黃公公道:“再說了,到現在幾百年的功夫,內閣不是也有過比這更離譜、更不像樣的人選?”
李公公緩緩颔首,仿佛頗為認同;但沉思片刻之後,卻又詫異出聲:
“更離譜的人選……誰?”
哪個人選能比穆國公府還要離譜、還要不像樣啊?
即使作為穆國公世子最熱情的支持者,黃公公也有點卡住了。他費力的思索了半日,終于憋出了一句:
“總會有人的嘛……徐有貞?”
說實話,這實在有點誣蔑當年的徐有貞了,至少人家修堤壩搞水利的本事還是很不錯的……但是吧,奪門之變千古奇冤,在沒辦法譴責叫門天子的時候,也就只有讓徐有貞石亨等同謀背這個鍋。而這口鍋一背起來,那名聲的确是爛不可聞,幾乎與秦桧等量齊觀了。
黃公公如此堅持,再要堅持回駁,既傷了他的面子,也未免會觸怒穆國公府。李公公沉思良久,還是點頭允諾:
“……也罷,咱家先把他加進備選名單。這名單還要送幾位重臣過目呢,到時候再說。”
何苦在這上面得罪人呢?橫豎重臣們也會把他挑出去的,李公公自不會貿然出這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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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國公世子?!”
李句容一雙眼珠瞪得老大,幾乎要從眼眶中脫出。他上下看了名單幾眼,終于确認自己不是加班共度神志恍惚,而真是在內閣協辦人員的候選名單裏看到了穆國公世子穆祺的名字!
奶奶的,司禮監拟名單的那群死太監,是在出恭的時候把自家的腦子給拉出去了麽?這樣的名單也敢往上面遞!
大概就是飛玄真君當着他的面得道成仙白日飛升,闫閣老許閣老卿卿我我永結同心,李閣老的驚駭也不會這麽劇烈。而驚駭稍過,立刻就是無從解釋的疑慮:
司禮監要幹什麽?東廠要幹什麽?把這樣一份名單送上來,總不會真是被豬油糊了心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這樣反常的事情面前,就越發的要多想。思危、思退、思變,為官三思,謀定而動。這是李閣老宦海沉浮數十年,能夠屹立不倒,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秘訣。
而最近風擊浪險,朝局動蕩不休,更不能不讓李閣老添三分謹慎。他思索良久,還是決定照自己以往和稀泥的法子辦——橫豎夏衍夏首輔持身剛正,是一定會否決掉這份名單的,自己又何必巴巴的顯眼呢?
他撚起墨筆,在名單上畫了個圈——既非贊同,亦非否決;無論将來哪一方意見占據上風,自己都能交代過去。甘草閣老太極神功,深厚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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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李閣老的預測是沒有問題的。夏衍夏首輔身為百官之首,脾氣又向來是剛硬自持、不假顏色,當然不會容忍司禮監的小動作;即使是當衆給穆國公府下臉,也非得将名單公開駁回不可。送穆國公世子入內閣的提議,本來就絕不可能通過。一如黃公公所說,只是供文官們批駁的添頭而已。
……可惜的是,當名單送去的時候,夏首輔已經是病得連字都簽不了了。
所以,名單還是原模原樣,被直接送進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