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洩密
第39章 洩密
內閣當中沒有機密。奏折與票拟剛剛送入大內, 穆國公世子強迫重臣拟票的過往便随風擴散,繪聲繪色聳人聽聞,在一衆大佬的心中激起了無窮的驚駭:
……還有這樣辦事的嗎?
但不久之後, 更大的驚駭便迎面而來了。那封荒謬絕倫被強迫書寫的票拟經司禮監批紅上交,居然沒有被飛玄真君連折擲出永不敘用,雖然立刻派了太監怒罵穆國公世子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但到底是将奏折給發下去了。
雖然還要經給事中審核稽查, 但言官們怎麽會批駁給自己加福利的政策呢?只要流程一過,這份聖旨便算是板上釘釘了。
整套過程如此之順暢絲滑, 以至于奉命宣旨的黃公公詫異莫名, 仔細細将內容看了數遍,最終還是沒有挑出什麽錯漏來。于是那一份匪夷所思, 便真正是無可言喻了!
說實話,當初黃公公一意舉薦世子,本意也不過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面上給國公府賣個好, 順帶着為安排吳承恩的事體打一個伏筆,那是壓根沒想過會有今日的局面——以他往日的想法,且不說世子通過篩選的機會微乎其微, 就算真過了篩選進內閣, 又怎麽可能在政務上與諸位久經磨砺的老臣争鋒?這樣年輕氣盛的角色,能在內閣站穩腳跟就算僥幸之至,充其量不過辦事的添頭而已。
但以現在的局勢看, 穆國公世子這何止是站穩腳跟啊!這直接就是在內閣搶班奪權一手遮天了!
我原本以為劉瑾張永已經天下無敵了, 沒想到還有人比他們更跋扈專橫,這到底是什麽人物?
黃公公心中五味雜陳, 宣完旨後木立當場,呆呆不能言語。世子倒非常懂人情世故, 先是熟練之至的下拜謝恩加請罪自責,迅速打完一套絲滑小連招;然後請黃公公上坐喝茶,又親熱稱呼公公為“保保”、“廠公爺”——國公府自有消息渠道,已經打聽出了是黃公公一力主張的名單;如今心願得償,當然要好好感謝公公。
被熱情感謝的黃公公:…………
……真的,世子叫他爺做什麽?該他叫世子一句活爹才對——活爹,活爹,活爹你收了神通吧!咱家在中樞混了這幾十年,也沒有見過誰這樣搞政治鬥争的呀!
大概是因為心事重重,黃公公全程都沒有怎麽說話,只是愣愣的聽穆國公世子發揮。等到世子委婉的提到“不知何以為謝”時,他才猛然一個激靈,趕緊握住了世子的手:
“什麽謝不謝的,咱家只求世子一件事。日後,日後世子若有個什麽舉動,可千萬別把咱家的名字說出來呀……”
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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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黃公公的語氣實在古怪,但春風得意的世子絲毫沒有受打擊。為了表示自己勇于任事的擔當,國之棟梁穆世子馬不停蹄,在午飯後又趕回內閣,繼續翻找奏折。
當然,世子還是有分寸的。他倒也不敢動朝中的緊要公文,只是把沿海的瑣屑公務整理出來,逐一挑選積壓已久的奏折。
內閣乃國家中樞,統領兩京一十三省所有要務,日程繁重規制嚴苛,有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便會被随手擱置,化為值房內永久吃灰的廢紙,坊間名曰“斷爛朝報”。
若真是尋常的瑣事也便罷了,以近日的局勢而論,沿海上報的消息搞不好就要牽涉到走私及海防的重點,即使是斷爛朝報,也有不少的情報價值。
穆祺選了十幾份奏折塞入袖中,左右一看空無一人,只有同樣輪班的高學士還在兢兢業業撰寫紀要。他将公文揚了一揚,出聲招呼:
“好教學士知道,我先将這些奏折帶回家票拟了哈!”
高學士:…………
見識短淺的高學士目瞪口呆,愣愣的看着世子在出入的名簿上登記。且不說內閣票拟之權不得擅專,就是以朝廷積年的慣例,議論政事也該在中樞值房,沒有回家私相授受的道理——內閣開辟這數百年以來,也就是昔年的張璁、楊廷和等首輔深得聖心,時而有這個獨斷專行的資格,其餘人等哪裏敢放肆至此!
毫無疑問,這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權奸舉止,侵奪閣權欺淩重臣把持政務,專橫無過如此!所謂國家養士二百年,身為朝廷的大臣,高學士正該挺身而出,與權奸決一死戰才是!
但高學士……高學士愣了片刻,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畢竟,就連堂堂參預機務的刑部尚書趙巨卿都在穆國公世子手下丢盔棄甲,大敗而歸,不得不違心依從了;你又指望一個年輕、單純、毫無底蘊的侍讀學士能做些什麽呢?
所以,高學士只是呆坐在原位,目送着世子揚長而去,迎面便撞上了看守內閣的太監。
……然後,這些奉命監察內外的太監居然無動于衷,就這麽放世子離開了!
親眼目睹了這無人敢攔的權臣做派,年輕單純的高學士大受震撼,一時反應不能。而在此匪夷所思的震撼之中,某種若有若無的念頭也升起來了。這個念頭還極為幼稚、極為朦胧,連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但如果要強行解釋,大概只有一句模糊的心聲:
【……大丈夫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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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揚跋扈的權臣穆世子回到家中,驅散了閑人後仔細翻閱奏折,然後很快發現了麻煩:
他基本看不懂這些專業公文。
這也是很正常的。內閣辦事由易到難,由重到輕,能被閣老們擱置如此之久的奏折,基本都是些瑣屑又艱深的事務。閣老們懶得發函細問又不願直接駁回,才長久的耽擱在了手裏。
穆祺當然沒有閣老們的本事,更不可能料理這一攤子陳年舊賬。但他想了一想,把牽涉東南的幾份奏折挑了出來,又命下人立刻去傳話:
“請海剛峰海先生立刻來書房見我!”
剛峰先生久居廣東,對東南的事務頗為熟稔。有這樣一位智囊随時谏言,他就不必擔憂出什麽岔子了。
ssr就是ssr,即使沒有長成的ssr也不是尋常官吏可以比較,我們兩個聯手理政,那豈不是天下無敵?
海剛峰先生應約而至,但聽完世子的請托之後,他卻是微微一愣,片刻後才委婉回絕:
“在下畢竟只是個沒有官身的舉人,貿然幹預機務,怕與規制不合……”
內閣的票拟,朝廷的政務,難道是閑雜人等想碰就碰的麽?
世子不以為然:“先生多慮了。這些并不是什麽機要事務,否則也不會堆在內閣無人處置;再有,我既然能把奏疏帶出來,當然考慮過規制的問題。”
海剛峰驚住了:“難道內閣還允許外人随便議論政務麽?”
“允不允許,我也不知道。”世子很坦誠:“實際上,不僅我不知道,剛峰先生就是問遍內閣的閣老重臣,他們也不會知道答案。至于所謂‘內閣規制’……剛峰先生,到現在為止,內閣恐怕并沒有什麽成文的‘規制’!”
自太宗皇帝創立內閣以來數百年,雖然久經延遷權位日隆,如今已經是位列六部之上的絕對中樞;但就實際而言,內閣卻始終是個沒有名分與明确地位的臨時機構,地位的升降全都系于皇權一念,缺乏制度上的保證。
沒有名分與法定地位,當然也不會有什麽成文的規矩。如今維系內閣運轉的制度,大半都只是數百年來磨合出的“慣例”,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有強勢的一方敢于打破慣例嘛……那基本也沒啥後果。
海剛峰懵了:“……啊?”
或許是地處偏僻,音訊不通;海剛峰入京之前,還對整個朝廷抱有着某些玫瑰色的童真幻夢,總以為臺閣重臣精明老練算無遺策,中樞機構制度清晰運轉有序,整臺國家機器是在井井有條的體系中嚴謹而高效的運作,執行着皇帝英明而準确的決策。但現在……現在世子寥寥數語,卻無疑是一擊中的,給初出茅廬的海剛峰來了迎頭一擊。
這就是內閣的辦事流程麽?這就是國家中樞的運轉方式麽?怎麽感覺和自己老家的養豬大戶和染布作坊也差不了多少呢?
海剛峰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但他将要面臨的沖擊還絕不止這麽一點。世子在袖中摸了一摸,又掏出了一本冊子,上面是手抄的标題:《憂危議》。
“這是從雲南那邊一路流傳過來的手抄本,據說是私下編撰的野史筆記,作者不知名姓,只有一個化名‘木易’。”穆祺從容向海先生解釋:“不過,雖說是野史,其中卻記錄了不少內閣的公文,尤其是先朝武宗皇帝年間的大事,更是活靈活現,仿若親見;所以很受市井百姓的歡迎。”
海剛峰:…………
又是“木易”,又是雲南,還對武宗朝的大事這麽了如指掌——如今淪落到雲南的名人,不就只有前代楊廷和閣老的兒子楊慎麽?這所謂的化名和公開亮相還有什麽區別?
不過話說回來,楊慎被流放到雲南充軍發配去了吧?被當今聖上恨之入骨的罪人居然可以把內閣的公文寫進筆記,筆記還能被傳抄得天下皆知,這流放制度是不是也太離譜了點?
楊慎才高當世,士林共舉;但狀元心高氣傲,不合聖意,從始至終都沒有跨進過內閣的門檻,只在經筵供職而已。一個游蕩外朝品轶平平的尋常大臣,又是怎麽接觸到朝廷機要大事,甚至能對內閣公文倒背如流,數十年亦不能忘卻的呢?
——《我的首輔父親》,是吧?
當然,楊慎父子的舊事絕非孤例,若要刨根究底,哪一朝沒出過幾個閣老父親?既然每一朝的閣老都可以輕松自在的向家裏人傾吐機要,那憑什麽穆國公世子不可以?哪一個不長眼的文官敢就此發難,那現在還活着的閣老們都得跳到天上。
理由充分邏輯嚴密,舊例豐富論述嚴謹,海剛峰居然無言以對。
但沉默片刻之後,他還是艱難發言:
“野史筆記這樣流傳,朝廷的機密,豈不就……”
豈不就成了個一覽無餘的大花灑麽?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剛峰先生終于領悟了本朝政治活動的第一規律:朝廷是唯一一艘會從頂部漏水的船;沒有人能在這艘船內保住什麽秘密。
當然,他還是得為野史筆記辯駁一二:
“這話也太過了。文人筆記未必能洩漏多少機密。”
“什麽?”
海剛峰一臉茫然。他剛剛翻了幾頁木易先生的大作,發現裏面內容詳盡資料豐富,連武宗皇帝彌留時重臣們怎麽寫(編)遺诏的過程都一五一十寫了下來——連這樣事關今上皇位來歷的秘密,都可以被直接揭個底掉,你還說他們未必能洩漏多少?
“多與少是相對而言的嘛。”穆祺很鎮定:“先生單單只看這幾本筆記,當然覺得洩漏的資料很豐富了;但歷朝歷代的閣老重臣致仕之後,自己也是要寫回憶錄與自傳的呀,區區一本·道聽途說的筆記,怎麽能和當事人親筆撰寫的回憶錄相比!”
如果說野史揭發出的機密只能算消息管道中的一點小小的跑冒滴漏,那閣老們退休後親自寫的文集自傳,那才是真開閘洩洪、噴湧傾瀉,所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野史能有多少資料,野史能有多少素材?某些閣老撰寫文集,那可是敢把自己的機密奏折和緊要票拟直接集結出版的!
這就叫以快打快,以多欺少,搶先傾瀉機密,叫市井文人們無密可洩。果然是閣老重臣,聰慧無人可及。
還是那句話,朝廷是唯一一艘從頂部漏水的船。如果說底部只是涓涓細流,那頂部直接就是個大噴泉。楊慎在書籍裏寫寫遺诏又怎麽了?日後高素卿閣老葉進卿葉閣老等發表大作,那是直接把皇帝們私下裏罵人的髒話都往外抖,真是掃盡了老朱家的臉皮。
當然,閣臣們秉國已久,倒也不是存心洩密。之所以孜孜不倦的寫自傳出文集,除了因文人的毛病想留名後世以外,主要還是被現實逼得不得已——本朝開國以來,市井謠言此起彼伏花樣翻新,從來就沒有一刻消停過。內閣重臣位列中樞,更是政治謠言攻擊的重點。要是不想在群議紛紛中名聲掃地遺羞後世,就必須得搶先發布小作文,及時占據輿論的生态位,否則将來黑料成風,那便危乎殆矣了
這也算歷代重臣用血淚總結出的教訓,絲毫容不得馬虎。後世之攝宗張太岳,不就是因為蹬腿蹬得太早太急,沒有來得及發表自傳小作文,身後的名聲便幾乎一路向下,直接往蓋世權奸那個方向狂奔而去了麽?而高肅卿高閣老便是深谙此道,即使病得爬不起來了,都一定要口述《病榻遺言》,發動防禦性的攻擊,先行甩鍋再說……
——概言之,這并非是閣老們的私心作祟,而是出自整體環境的逼迫。皇帝既然管不住滿天亂飛的謠言,那當然也別想關掉中樞四處噴發的大花灑。
不知海剛峰能否領會這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已經是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穆祺……穆祺微微一笑,卻并沒有再表達過多的安慰。
朝廷不過是一個超大號的草臺班子。如果要在本朝出仕,還是要早早領悟這個規律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