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日志
第40章 日志
清涼殿, 密室。
飛玄真君盤膝而坐,已經在八卦臺上打坐了整整一個時辰。八卦臺前暗香浮動,供着兩個極大的鎏金香爐;香爐中隔水焚燒的是頂級的龍涎香, 青煙袅袅氣息馥郁,乳白色的水霧氤氲而起,襯得這一間小小的密室仿佛仙境。而非飛玄真君盤坐于仙境雲霧缭繞之中, 道袍也便随風起伏, 恍若上界仙真了。
只可惜,這仙氣飄飄的境界并不完美。時而有微風起伏, 吹散白霧, 霧氣中便露出了直挺挺跪着的兩個老登,素衣素袍, 滿臉褶子,正是入宮多日而略無消息的闫閣老與許閣老。
雖然已經被軟禁多日,兩位閣老的氣色卻還算上佳, 即使在青石地板上跪拜了這小半個時辰,依舊還能垂眉低眼凝神閉氣,恭敬謹慎的侍奉聖前, 并沒有什麽體力不支的征兆。看來坊間種種酷刑折磨的傳聞, 終究不過謠言而已。
當然,這幾日以來宮中的高擡貴手,周到款待, , 并非出自于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的恻隐之心(你也很難指望粗通人性的老壁燈有這麽奢侈的玩意兒)。實際上,在剛剛洩漏了消息怒火上頭的時候, 皇帝下令抓捕,不是沒有動過一點狂躁的殺心——雖然在天書面前只能無能狂怒做一個可愛而迷人的反面角色, 但森然皇權卻絕不是臣下可以輕侮的。只要飛玄真君願意狠下心來支付這個政治代價,那無論什麽閣老重臣兩朝名宿,一揮手殺了也就殺了,下面又敢多說什麽?!
可惜,在勉強按捺憤怒,稍稍分析了一下天書副本中那些诘屈聱牙的投放規則之後,真君卻不能不萎了下去——按照規則的限制,副本一旦投放就完成了綁定,即使銷毀了紙質版也會播放語音文件;設若綁定對象死亡或失去閱讀能力,則天書會在日志提及的人名中随意挑選,随機選一個幸運兒再次投放……
當然,天書同樣提供解除綁定的服務,只不過需要pin碼而已。
規則已經堵死到了這一步,飛玄真君還能說些什麽?控制住兩個老登還能拿捏天書洩漏的渠道,真要火氣上頭一時失手,那搞不好立刻就會陷入無限大吃雞的困境——即使是巍巍皇權,也沒法把日志中這大幾百天南地北的人名給全部鏟了吧?
皇權也是有極限的,在皇位上坐了越久,便越能發現到這一點,除非超越尋常皇帝的限制,臻至昔日高祖與太宗言出法随無人不從的半神境界……但皇帝能抛棄他心愛的丹藥、寶貴的內庫、逍遙自在的修仙日常,選擇做一個不當人的卷王麽?
那自是不可能的。所以統統誅九族誅十族什麽的,還是口嗨拉倒,不必妄想。
當然,一時無奈的寬宥不代表怒火真正的平息。真君倒不至于對老臣用刑,但肯定不會養着他們吃幹飯。軟禁這七八日以來,兩位閣老除吃喝拉撒以外便是寫供狀,從每一處細枝末節雞毛蒜皮處回憶他們與天書的每一點往來,務求要精細準确一字不差,還要交叉比對處處留痕,充分考驗閣老們的記憶能力;而寫完供狀的閑暇時間,那多半便會提溜進清涼殿密室陪跪,等待着收聽不知何時響起的心音。
如果不能生理消滅,那就只有充分利用已有資源。既然真君常常因為憤恨而錯過心聲的關鍵內容,那選兩個苦力來做記錄也是好的。
今日倒沒有勞煩他們久等。在閣老們的老寒腿發作之前,嘀嘀咕咕的心聲便發作了:
【每日照例一問,大安的內閣怎麽能這麽草臺班子呢?】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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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閣老周身一顫,小心移動了目光,凝視着卦臺上起伏連綿的咒文。
——或許是為了将功補過,闫、許二位被軟禁以來,倒也不是一無作為的混吃等死;除了做小伏低祈求憐憫以外;偶爾還是要見縫插針谏言一二,努力彰顯自己的存在價值。昔日擴大內閣的挑選名單,就是出自他們的建議。通過中樞改組的正常流程,将谪仙人可能的人選依次選入內閣,就可以通過心聲的反饋及時調整思路,大大縮小監視的範圍。這樣的法子光明正大,可以堂堂正正公開施行,也免得那位隐匿的谪仙人生出什麽懷疑。
近日以來,心聲內容中的确增加了大量對內閣的吐槽;以此觀之,他們的策略确實起到了效用。雖然不能打草驚蛇直接揪出人群的異樣,但至少把懷疑範圍縮到了十人以內,可謂重大之至的進展。
而且,內閣日程被特意調整之後,還額外多了一樣意想不到的功效——谪仙人似乎也被瑣屑的中樞事務給直接累癱了,如今連吐槽的頻率都大大下降,火力也更多集中于內閣不做人的諸位大臣,彼長此消重心轉移,等于在不知不覺中放了飛玄真君一馬;嘴臭的程度,也不能不大大減輕。畢竟人力有盡而老登無窮,面對無窮無盡的老登,再怎麽豐富的比喻也不能不枯竭了了。
這大概也算是另一種程度的偉大勝利吧。朝廷重臣們的不做人程度,終于還是擊穿了天書的詞彙量。人定勝天,誠哉斯言。
自然,飛玄真君是不會在乎朝廷做不做人的,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聲。無論是理屈詞窮也好,詞彙量被擊穿後無話可說也好,橫豎天書是不能天天的嘴自己。那由此激發的尴尬與怒火,當然便要消弭許多。以至于真君心情好轉之餘,也願意給閣老們賞賜幾個墊膝蓋的軟墊了。
今日同樣不出意外,心聲開口後照例是喋喋不休的痛罵,但攻擊力已經弱了很多,缺乏了早期妙語連珠的激情,今天只是依次點名六部尚書,指責他們入閣辦事後“提高了內閣平均年齡,降低了內閣的智力”,羞辱的效果只能算差強人意。侮辱完水平之後,又開始對着內閣整體指指點點,并抱怨供應水平:
【有的時候你都要生出懷疑,內閣這種一盤稀爛的政治制度是怎麽運行到現在的呢?奶奶的老子也是最近才知道,內閣這些老頭名曰當值實則摸魚,批個幾十份奏折後就要出去吃點零嘴——是的,內閣牆外還有豬肉包子糯米飯涼面等等零食賣,專供重臣大太監們餓了出門打牙祭。一群大佬自己吃飽了遛彎消食,把事情全部丢給小蝦米操心。小蝦米在公文裏打滾掙紮,居然連個肉腥都嘗不到。
沒錯,內閣是不提供飯食的喔!
大佬有随從帶飯,大佬可以自己出去溜達,老子這種小蝦米就只有喝西北風。小蝦米怎麽了?小蝦米就沒有人權嗎?小蝦米就該挨餓嗎?
真不知道是誰特麽定的規矩,摳門摳到他姥姥家了!
】
心聲長篇大論,一氣而出,看來是懷恨在心,急欲發洩。但任憑他如何喋喋不休,密室中的三人都是心平氣和,以鼻觀心,基本沒有觸動。
當然,本來也不必觸動什麽。橫豎內閣的規矩又不是他們三個定的,問候的也不是他們姥姥,他們着什麽急?
再說了,朝廷的夥食是想加就能加的嗎?別看一點小小的夥食不起眼,但規矩可都是在高祖皇帝時定下來的祖制。高祖皇帝的脾氣懂的都懂,他老人家親自制定的規矩,會給手下準備什麽零嘴小吃,乃至冬日熱湯,夏日冷飲麽?想瞎了你的心了!
你以為你是馬皇後呢,說一句加錢高皇帝就得掏腰包?
國朝敬天法祖,祖制斷難更易;要真按照祖制老老實實的預備膳食,即使二三品的重臣,最多也只有個半兩銀子的預算,以如今宮中的鋪張浪費而言,估計只夠做一頓潲水下飯。而且吧,由于這是“皇恩浩蕩”,榮獲賞賜之後,重臣們還非得把這一桶潲水吃個幹幹淨淨,不能留一點殘渣……
讓手下吃着潲水做苦力,即使像皇帝這樣刻薄寡恩的生物,有時也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從太宗皇帝時開始,朝廷才特賜恩典,撤掉了賞賜的夥食,慣例沿襲至今。
這都是聖上的如天之仁,谪仙人還是應該識得擡舉才好。
【……所以吧,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據說歷史上闫老登将內閣把持得密不透風,靠的就是一水的殷勤體貼周到細心,別的不論,每日早起必定給內閣上下都帶一份早飯和小吃,冬天是熱湯熱飯,夏天是冰鎮甜瓜和銀耳羹。這樣十幾年如一日的招呼下來,又有其餘刻薄尖酸滿嘴豬肉包子味的老登在旁做襯托,上下怎麽不死心塌地,處處替閣老着想呢?
闫閣老是奸佞大家都知道,可是闫閣老給大家帶冰鎮銀耳羹耶!
朱家皇帝扣了吧搜,每個月給那麽點饷銀,一小半還得折成擦屁股都嫌硬的紙鈔;就這樣都能把大家pua得神魂颠倒,皇家的恩情世世代代還不完。闫閣老可是日日掏腰包請大家吃吃喝喝,那又怎麽不算一種新的恩情呢?
別的不說,至少在內閣供應熱飯和冷飲之前,除了闫閣老我們誰也不認!
】
天書那陰陽怪氣的的聲調在空氣中氤氲回蕩,盤坐在卦臺上的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終于動了一動。而屏息凝神随時窺伺動靜的闫閣老立刻反應了過來,迅速匍匐在地,哀婉說出早已經預備好的臺詞:
“臣谄媚無骨,不能正色立朝,卻癡迷于這些小恩小惠;舉止無措,實在有損聖朝的顏面,罪莫大焉!”
說罷,他框框連連叩頭,神色凄涼恐懼之至,真正有不勝痛悔的意思。同樣跪在旁邊的許閣老悄悄斜眼看他,心中則不覺大為警惕——無怪乎闫分宜這老東西總是能在票拟中搶占先機!原本還以為是這老貨天賦異禀,格外能舔到聖上的鈎子。但以現在看來,居然不過是拿着小情小誼到處邀買的人心!
闫分宜這老東西,為了向上進步,真是不擇手段。他的這些法子,就是告訴了清流,清流也不會……好吧,許閣老其實也很想效仿;但清流總該有個清高孤傲的其淡如菊的人設,舔一舔皇上還可以說是忠君,舔下面又算什麽呢?許閣老也只有幹瞪眼罷了。
闫閣老謝罪如此之小心惶恐,飛玄真君卻只唔了一聲,倒沒有其餘的舉動。他當然知道臣下拉攏人心的這點小心思,但本心也并不覺得有什麽。闫分宜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貪賄攬權的膽子不僅有,而且很大;但要什麽“除了闫閣老我們誰也不認”,多半就是天書慣常的胡言亂語神經錯亂而已。他聽這些瘋話聽得久了,也不太當一回事。
當然,該有的敲打還是要有的。飛玄真君淡淡開口:
“倒是有勞你闫分宜替朕安撫上下了,朕是不是該謝你點什麽?”
“罪臣惶恐!”闫分宜語氣顫抖,膝行向前,連連叩頭:“臣也是一點糊塗心思蒙了腦子,才做出這樣錯盡錯絕的事情來!”
“你闫閣老還會糊塗?真是稀奇。”
“罪臣是腦子發昏了!”闫分宜惶恐道:“罪臣總想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天經地義;臣下侍奉君上,便如兒子侍奉父親、妻子侍奉丈夫一般,事事都要考慮周全。臣也總以為,自己忝任內閣,便仿佛是妻子居中主持家事,不但要敬愛夫君、服侍夫君,就是上下的媵妾丫頭們,也是要一一照顧周到的;所以有時候心思用歪了,沒有顧着朝廷的大事,反倒計較起這些瑣事來了。臣罪該萬死,有負聖上的深恩……”
這一番話肉麻谄媚得不可思議,聽得在旁的許閣老一陣陣的反胃。雖然将君臣比拟為夫妻是常事,但公開宣揚自己對夫君真摯熱忱乃至能愛屋及烏至妾侍的無窮愛意,還是有些太突破文人的底線了。更何況,更何況這肉麻比喻中分明還暗藏險惡,心機歹毒——什麽“妻子居中主持家事”?妻者齊也,你一個內閣的次輔,也配自比為君上的妻子麽?夏衍夏首輔還沒咽氣呢!就算你将來舔上了首輔,充其量也只是個續弦!
——再說了,你這個老登要算“妻子”,那老子和李句容算什麽?被你随意發賣的妾侍呗?
姓闫的,你晚上睡覺別睡太死了!
可惜,無論許閣老心中再如何不滿,此時也說不出半句話來。闫分宜未必不知道這一番表白有多麽惡心。但之所以這樣的做作扭捏、谄媚無度,正是要以惶恐不勝的小心謹慎向飛玄真君洗刷幹系——不要忘了,他闫分宜之所以沾上天書這燙手山芋,全是因為真君手抖的誤操作而已,并非出自本心;他本人是從來忠愛君父、忠心朝廷,絕不敢越雷池半步的;這天書的黑鍋,無論如何不能朝他身上甩。
正因如此,闫分宜表現得越肉麻、越小心,越惶恐,便越能與天書洗淨幹系,順帶着還能給曾蓄意隐瞞的許少湖立個典型,又拉又踩又能獻忠心,精明算計無過于此。
飛玄真君顯然領會到了闫閣老的意圖,于是神色也漸漸緩和了:
“三綱五常是天理大義,只要照着綱常辦事,哪裏有糊塗了的?所謂三綱本是一體,做妻子的固然要敬愛丈夫,做丈夫的也要疼惜妻子。朕疼你們這些臣子的心,也便如疼自己的妻子一般……”
說實話,以老壁燈前幾任皇後的凄慘遭遇,真要是照着疼妻子一般疼臣下,怕不是大家的皮都得緊上一緊。不過,僅剩的兩位重臣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這個槽點,天書語音便及時切入了:
【不當人也就算了,這些老登工作态度也很可疑。一天到晚批不上五十份奏疏,看久了就說眼睛疼,全部甩給新來的苦力。可眼睛疼歸眼睛疼,倒下來看話本倒是看得很開心吶。
不過說到話本,我也不得不佩服這些老登的心理素質了。你說你在國家中樞辦公看話本就行了,還非得看點帶顏色的;帶顏色就帶顏色吧,可尋常的《x瓶梅》都滿足不了他們了,聽說現在看的都是什麽《西苑春深鎖閣老》,似乎帶勁得很——哎呀,在內閣讀同事與皇帝的謠言本子,真虧他們有臉看得下去……
不過吧,這大安朝民間的出版業真是發達得匪夷所思。以上次西苑宴會來算,闫許兩個老登被軟禁至今不過十來天,市面上居然連帶繡像的本子都已經出來了,而且刻畫精美,裝裱仔細,堪稱藝術;單就這一份效率而言,簡直就比朝廷高上十倍不止——據說閣老開缺之後,內閣現在都還在夯吃夯吃慢慢調闫分宜和許少湖的值班表呢。兩相對比如此慘烈,只能說太偉大了自由市場,無形的大手真是無所不能。
當然啦,考慮到兩個老登那一張皺得跟絲瓜瓤子一樣的老臉,我還是要替飛玄真君委屈一二的。苦了皇帝陛下了!】
語音日志興高采烈的吐槽完民間大作《西苑春深鎖閣老》,最後一個“了”字還在空氣中袅袅回蕩;猝不及防的靜室已經徹底死寂了下來。
被委屈了的飛玄真君:…………
絲瓜瓤子一樣的闫閣老與許閣老:…………
恐怖而壓抑的呆滞持續了片刻,直到有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為止——方才還大談特談“君臣夫婦之道”的闫分宜闫閣老兩眼一翻,終于軟軟癱了下去。